1
“我六月二号结婚,你来不来。”
发件人是林子聪,收到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学校附近的派出所。从白云山脚返回学校的路上,朋友的手机落在了出租车里,司机死不认账,她哭个没完。
从询问她的手机是否真的丢了,到确认出租车发票还在,然后报警,陪她到附近的派出所备案,整个过程我都显得异常冷静。
可当看到她一直哭哭啼啼,我还是开始烦躁了:“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然后同行的两个女生开始安慰她,她把头埋到其中一个的怀里,声音也压低了些。
其实当时我的内心也在战斗,一方面想着丢手机才多大点事儿,都快要结婚生子的人了,就不能理智些么,另一方面,又在暗骂警察把我们晾在一边,不把我们当回事儿。
等得不耐烦了,决定先给林子聪回个电话。他几乎是秒接的,估计正在等着我的回复吧。
我抢在他之前开口了:“怎么着,几个月前还拉着我手说我是你男朋友,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今年春节初中班级聚会的时候,这傻逼命令我必须参加,尴尬的是我已经有五六年没和他们联系了,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没认出我,他玩兴大作,从座位上蹦起来小跑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说我是他男朋友,然后全场沸腾了,估计以后没人会认不出我了吧。
他咯咯笑了几秒,很快就把话接了下去:“是啊,说好了结婚的时候身边那个人必须是你,这不,现在正式邀请你当伴郎啊。”
我一脸黑线,开始反驳他:“当初是说好一起结婚,不是看着你结婚好吗?”
他终归是说不过我的,但还是试着为自己开脱:“我这不是先给你探路嘛,婚姻这条路不好走的。”
我若是站在他面前,白眼早就翻上天了:“不讲义气就是不讲义气,我这都还没到适婚年龄吧,你就是重色轻友不讲原则。”
他没有要继续争辩的意思,而是开始求饶:“好吧好吧,那我把婚礼推迟20天可以吗,就在你生日那天办,你赶紧找一个。”
我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焦躁,开始笑了。
2
朋友在一旁催我,说警察终于准备开始备案了。我说我这就来,她摆摆手说没关系的,她们能处理好,想着还没和林子聪聊到正题上,我便只好答应了。
我掩着电话叮嘱她们,态度要强硬,要振振有辞,这不是无理取闹,而是让自己的立场变得更坚定。说完我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她们点着头随警察进去了。
其实这是林子聪教我的,他说,不管是面对谁,你都不能让对方觉得你相对脆弱。
林子聪似乎察觉到了,问我在忙什么,我便如实告诉他了。于是他又开始调侃我:“哟,想当年还是我保护你的吧,你现在长能耐了啊,都学会为别人保驾护航了。”
我立马反击:“滚犊子,你个臭流氓。”
他不服气了:“谁臭流氓了,我是军人!”
我不依不饶:“过气军人。”
他誓死顽抗:“什么过气军人,是退役,退役好吗!你真是白读这么多年书了!”
我坐在派出所门前的台阶上,时不时被他逗得开怀大笑,很多过往的事情如夏日和风,扑面而来。
3
林子聪是我初中同学,因为我们学号紧紧挨着,顺理成章当了三年同桌。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所以明里暗里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也识趣,很多时候直接把我当空气。
那时候我个子小,性格又相对内向,几乎不和任何人熟络,加上连和同桌都没话可说,所以理所当然成个书呆子了。
林子聪真的是个流氓。在这样的九流学校,不着边际的学生倒是常有,但这个学校比较夸张的是,因为占用着附近霸王村的土地资源,所以很多事情上不得不迁就着他们。于是,很多“林子聪”被家长送到学校来。
当然,林子聪和他们不一样,他哥是村里的混混头,所以他在学校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的。他染着黄毛,整天拖鞋不离脚,没有一个老师敢说他一句,那个狗腿的数学老师还常常问他好,我每次数学考试稳拿第一还坐在林子聪旁边他都从没关心过我一句。
初一一整年,我和林子聪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迟到早退是他的作风,上课不分神是我的原则,我觉得,他要么会觉得我孤傲,要么是对我不屑。
说真的我倒无所谓他对我什么看法,反正我也挺不待见他的。我看不惯他上课和老师顶嘴的那副嘴脸,看不惯他扯前桌马尾把后桌鞋带绑在桌脚上的无聊行为,看不惯他对班上其他男生动不动就爆粗口或者敲头,尽管他们有些甚至曾经欺负过我。
总之,我一度觉得离这种人越远越好。真正的改变是从初二开始的。
4
我习惯了每天中午放学后在教室自习,快到午休时间才回宿舍。那天中午我依然是这样的,当时教室里留下来的人并不多。我就坐在窗口,突然有两个人站在窗边问我班上某个同学在不在,我很冷静地扫了一眼教室,然后告诉他们他不在。
当我抬头正好对到其中一个的眼神的时候,我有些慌张了,他们明显是“林子聪”们的其中之二。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心,还显得异常有礼貌。
“怎么办,他拿着我钱包,我身上没带够钱吃饭,不然你借我三块钱吧,我明天拿过来还你。”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钱借给他们了,原因是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们在我眼前晃荡,我会莫名地紧张。
没想到,第二天的某个课间,他们真的来了。只是这次没有再找那个同学,而是直接把我叫到教室外面,开始进行勒索。
当时的我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但也很清楚在教室门外,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我跟同学们关系再生疏,他们也不至于在我挨揍时见死不救,所以我坚决不借钱给他们,只是低着头听他们说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恐吓。
赶巧的是,林子聪正好在这时候回教室了。他朝走廊尽头的我们看了几眼,明显是认识他们两个,还开口问他们过来干什么,对方躲躲闪闪也没多说,只说刚好路过就离开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接下来的那一堂课,我根本没有心思听讲,却又必须假装很投入。因为我总觉得林子聪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
后来他还是按捺不住开口了,问我那两个人到底找我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
他没放弃:“你们认识?”
我说不认识,然后他又重复了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再回答,觉得又害怕又难过。
其实有些苦难,我忍忍就过去了,可他一关心,我便乱了阵脚。
5
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了,有次晚自习后我没有直接回宿舍,去校外的文具店买了些文具然后原路返回,很不巧地又遇上那两个流氓了。和上次一样的套路,让我主动拿钱给他们,当我不这么做的时候开始恐吓我。只是这次,在几乎没有行人的马路上,他们准备亲自动手了。
很坦白的说,我真的很害怕,甚至快要哭了,却又太倔强,不愿意便宜了这样的人渣,所以就和他们僵持着。
可能,有些东西真的是命里注定的。有些人,是老天安排在身边,注定要守护你的。
林子聪跶着拖鞋从马路对面经过的时候,我差点就哭出来了。他说,达哥,可以哦,欺负同学都欺负到我班上来了。对方打哈哈,他也不再开玩笑了,很正经地说,欺负谁都算了,他是我同桌,下次注意了。
我强忍着委屈和恐惧,像个看戏的人,听着他们寒暄,直到那两个流氓走掉,剩下林子聪和我。
那个晚上,是林子聪唯一一次用吵架的语气跟我讲话,他说,别以为每次考试考第一就很了不起,下次能不能大胆一点,别随便遇个什么人就畏畏缩缩的。
我没有回答他,强忍着眼泪继续往学校走。我听得到身后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他似乎尽量跟我保持距离。
我才想起他刚才那句话好像是在讽刺我,然后更加委屈了,回头朝他骂了一句,是,就你们流氓了不起。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过两秒,一只拖鞋飞过来砸在我的左肩上,好一阵阵痛,我立马捡起拖鞋向他砸回去,肚脐以下十几厘米的距离。一声哀嚎之后他说,对嘛,就应该这样子。
后面还有一句,快到了,我走咯。我没有回答他。
6
第二天,我们似乎都在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他给我写了一张字条,在数学课上递给我,字条的大意是:有的人身穿盔甲,有的人没有软肋,就算你都不是,也别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脆弱。
我也不太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大概是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之类的。他看完之后直接一拳打在我手臂上,嘴上骂骂咧咧说着“为什么总说我是流氓”。
也对,他哪里像流氓了,除了那个烫染过的黄毛头。
老师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也对,他能说什么呢。
再后来,那两个高年级的流氓因为被举报勒索低年级同学而被学校开除了,我不小心告诉他我给过他们三块钱,他竟然去帮我要回来了。把钱递给我的时候还很趾高气昂地说,放着身边这么好的资源不用,你也是挺蠢的,还经常考全班第一,真是丢脸。
是啊,其实我有盔甲的。
后来,他得知我很不喜欢待在宿舍是因为我被某个意见领袖故意冷落甚至连每天洗澡的顺序都把我排在最后的时候,他去我宿舍晃过几次,那个针对我的同学就换宿舍了。
我知道这种手段其实挺不恰当的,我私下告诉他,他也承认了,但是,似乎有些时候恰恰这样的方式更加凑效。
或许吧,有时候你的软弱,确实有人可以替你坚强。
很矫情地说,他应该算是我初中时期认定的第一个朋友,因为我敢打他敢骂他也会跟他交心,而面对其他人,我可以很礼貌,也可以很冷漠。和他相处久了,我可以感觉得到自己在慢慢变得强大。
7
后来,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流氓林子聪当兵去了。
中考结束后的那次班级聚会我是有去的。林子聪问我考得怎样,我说刚过市里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他很替我开心,说,看来那种学校也没什么人能欺负你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几秒才想起问他怎么样。他说:“每次作业每次考试都抄你的,我都快忘记自己以前是年级倒数了,最后一次终于正常发挥了。”
这人真幽默,幽默到我怕自己会笑得太假了。但都成定局了还能怎么样,所以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你这人也是挺蠢的,明知道不做作业不考试学校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还一股傻劲抄了两年,你说你是不是蠢?”
本以为他准会给我两拳的,没想到他很淡定地说:“是啊,我还以为抄学霸作业对智商有帮助的。”
这回我真是接不下去了,于是开始转移话题:“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么样,回去当地头蛇咯。”见我一副严肃脸,他便继续往下说:“先玩玩,然后去当兵吧。”
我说挺好的。真的觉得挺好的。
记得是2010年的三月份,林子聪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学校找我,过几天就要去当兵了。
8
是在一个夕阳刺眼的黄昏,我请林子聪吃学校旁边的螺狮粉。他说:“你急着上课吗?再聊一会啊,我还没吃完。”
我说:“没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吃饭竟然慢吞吞的。”
他不干了,想要放下筷子跟我理论:“你这就不厚道了啊,也不想想当年我对你那么好,我是你救命恩人好不好!”说完又拿起筷子夹着粉条哧溜一口。
我说:“是是是,恩人,你慢慢吃,我今晚逃课了也要等你吃完好吗?”
他甩出一个“这还差不多”的满意表情,说实话,他剪了寸头之后,确实顺眼了很多。
突然想起,他一去当兵,大概要好几年见不上面了,于是向他确认一下是去几年。他开玩笑说,不确定啊,找到老婆再回来结婚。
我说那估计是回不来了。然后我们都笑了,他说,要不咱俩凑合着过呗。
我白了他一眼,谁跟你凑合啊,我后宫都快炸了。
于是他说,那你慢慢挑,等我回来了再一起结婚啊。
我说好啊,然后再点了一碗饺子,和他分着吃。
9
后来真是六年没见了。他偶尔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他那边怎样怎样,我也会挑些能聊的话题和他聊。有次讲到大三实习的时候那个经理是怎么压榨我们这些实习生的,他说,那你揍他啊,打不过的话下次我帮你揍他。
我说,流氓。
他哈哈哈笑了,说:“哦对,我现在是军人。”然后我们隔着一千多公里几乎同时笑了。
林子聪没有告诉我他是退役回来的,是在聚会的那天晚上他才说我的。
阔别重逢,我们喝了好些酒,他说他的酒量都是在部队里练就的,我说,我也不是白跟经理应酬那小半年的。终于,两个人都喝得心力交瘁。
他问我他现在还像不像流氓,我说其实你去之前就已经不像流氓了啊,自从那个黄毛头剪掉之后。
他很无语,但还是勉强把话接下去了:“那就好,那我就不回部队了。”我这才知道他已经退役了,于是开始调侃他,是不是找到人结婚了。
他说,还没啊,像我这么放荡不羁的人,刚从一个笼子里放出来,难道又要关到另一个笼子里去么。我真是被他的比喻折服了。
只是没想到,这才过去三个多月,他就要结婚了。
10
“到底来不来啊,你倒是给句话啊。”林子聪在电话那头,估计被我们扯淡的能力征服了,聊大半天都聊不到正事,也是醉了。
“女朋友是在父母安排的相亲上认识的,婚是被催着结的,婚礼是家人一手准备的,你这伴郎,总得我亲自邀请吧。”
“我跟你说啊,我可不想在婚礼上喝得烂醉然后被整,平时得罪的人实在多了,你要帮我挡酒啊。”
“你总得护我一次啊,对吧。”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喂?”
电话那头,林子聪期待着我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他把我放在太重要的一个位置上。而电话这头的我,差点泣不成声。这个人,他曾经跟我说过,不管是面对谁,都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相对脆弱,可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当然去啊,这个位置必须是我的。
挂了电话以后,我在台阶上沉默了好久。我现在才真的懂得,在朋友面前,哪里需要隐瞒自己的脆弱呢!
后来,朋友们从警局里面出来了,他们说,我教给他们的方法真的很好用,整整三十分钟,他们感受不到一丝丝胆怯。
我说,那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的。
在警局等出租车公司把手机送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向丢手机的朋友道歉了。在朋友面前展示脆弱,没什么值得丢脸的,无处安放的脆弱才是软肋。
林子聪,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盔甲,我也没有了软肋,我们还是朋友,铁打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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