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丛林】
——谨以此文怀念我那单调清贫又单纯美好的岁月,怀念我那活泼可爱又美丽善良的友人
密密麻麻的枝叶遮天蔽日,一丝成形的阳光也照射不进来;地上铺满了落叶,最厚的地方有一尺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晃晃悠悠,站立不稳;空气中散发出强烈的草叶腐烂的霉味;光线幽暗,俨然天色欲黑未黑时的朦胧,闯进眼帘的东西都显得模模糊糊,只按照你的想象变化莫测;被葳蕤草木周密地覆盖,幽冥的深涧和沟壑里,长满了苔藓的黑色突兀的岩石,潮湿又光滑;停滞的空气中渗透和弥漫了水气,肆无忌惮的寒意阴冷逼人;死一般的沉寂,连一声鸟鸣都被吞噬了,也没有影子一般胆怯又虚弱的虫鸣。
所有这一切都从整体到每一个微小的角落,无不遵从大自然的安排,没有一丝一毫人工的修饰。
我和她冒冒失失地闯进这人迹罕至的近乎原始的森林,提心吊胆,越走越害怕。
下乡当“知青”快有一年了。几天前,我母亲托人带信,说有事情,叫我回家一趟。回到家里,母亲说,一个阿姨的女儿从南方回来了,要和我下在同一个“知青点”,叫我带她去。还再三叮嘱:“人家是女孩子,从小在外地,回来了,人生地不熟,你要多照顾她,重体力活,你替她做。”
她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她的亲生父母就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她在兄弟姊妹中排第四。她母亲的妹妹没有孩子,于是,她母亲就把她送给姨妈。这样,她的姨妈就成了她的母亲,当然是养母。她的养母和丈夫在广西那边工作,养母是中学语文教师,养父是军分区的参谋长。
当天晚上,那个阿姨领着女儿来我家,我们互相认识了。她和我一般大,都是十八岁,说了一会儿话。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偷偷看过一本没有封面的科普旧书,介绍的是西双版纳的植物;从此以后,我对那个地方无比热爱和向往。知道她在那里生活过,我立刻对她心生亲密的情感。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我和她就坐上了通往那个公社的班车。下了车还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如果走快点,能赶上吃午饭。
我们这个地方,夏季热得很,冬季又冷得很,说是四季分明,不,应该有“八季”,在春夏秋冬交替的时候,两个相邻的季节会在一起凑热闹。现在是九夏第一夏的末期,中午时天气热得发飙,打赤膊还觉得喘不气来;但是,夜晚和清晨的微风,却冷森森地带着浓重的寒意,侵袭人要打哆嗦,更不用说细雨蒙蒙或大雨如注的时候。据说大西北有个地方,是“早穿皮袄午穿纱,晚上围火炉吃西瓜”,我们这里还没有那么夸张,连约等于也说不上,只能是有那么一点点相似吧。
天刚放亮我俩就出门,所以衬衣外面又加了一件外衣。她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当然没有五星帽徽和红领章,显得英姿飒爽。
到了公社下车,在饭馆里一人吃了一碗稀粥和馒头,再往前就是山间小路。
山路弯弯,绿色的山野里没有一个行人。我和她彼此躲避着对方的眼光,天南地北地闲扯,说着说着,就慢慢地熟悉起来,好像有共同的语言。她并不美艳惊人,但活泼可爱;明眸皓齿,红唇粉腮,皮肤鲜嫩,吹弹可破。“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前面是一个标志性的急弯,转过去才走了一小半路,还得走大半天。我无意间看到了隔沟那边有条小路,方向似乎直通“知青点”,灵机一动,想抄近路。
远方天边的那条平直的山脉下,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担心她不敢翻山越岭,涉水攀岩,试探着说:“我们走小路行吗?”
她嫣然一笑,很干脆地说:“你决定吧。”
于是,我背着她的军用棉被捆成的背包,找了个长木棍,拨开重重叠叠、划脸缠腿的刺棘藤蔓,踏上草掩苔铺的黑泥小路。
丰满的翠碧夹着嫩绿拥挤在天地之间,随着阵阵微风,自由自在地荡漾;也许在细雨蒙蒙里,能看见它摇晃着轻轻的流淌;在风息日照中,它们就像凝固的温润的波浪或绿壁。
小路越来越难细窄隐晦,我在阴暗的密林里仔细辨认,最后它在一丛灌木里消失。“难道无路可走了?”我心里暗暗叫苦。往回走?不仅找不到路,连是哪个方向也不知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前面肯定还有路,就扔掉那根断了半截的木棒,又找到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在前面拨草劈叶,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就这样一路走去。但无论爬上山坡,还是滑到谷底,都是在茂密的树林和草丛里胡乱穿行。
在一个空旷的山坳,长着三棵间距呈等腰三角形的大树,树冠的形状非常完美。我想,它们以为自己已经沉入古老的孤独和荒凉中,再不会有人来惊扰它的迷梦,不承想,我和她来了。我和她禁不住赞叹一番,又依依不舍地离去。
一会儿在山岗上,一会儿在山腰里,一会儿又在山谷中,我和她跌跌撞撞地走着、爬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刚刚爬过一块巨大的岩石,抬眼又看见了那三棵树冠优美的大树,仿佛手挽着手傲然耸立:我俩不知不觉转了回来。
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模样,我越来越心慌意乱,越走越不知何去何从。她看出来我们迷路了,虽然也有些惊慌,但安慰我千万不能着急。
钻进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林莽,正趔趔趄趄地走着,忽然,她小声地说:“你看,前面的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半黑暗中,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仿佛蹲在那里,奇形怪状,不像是独狼,难道是老虎?豹子?黑熊?狮子?山魈?
我急忙转身向她摇摇手,又往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说话,赶快蹲下来。
那个东西好像一个狰狞的怪物,下一刻就要向我们扑来,张着血盆大口,吐出来的腥红舌头上面长满了尖利的刺。这样一想,我禁不住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头皮发麻,头发像刺猬一样炸开竖了起来,心脏发了疯似的“怦怦怦”狂跳乱蹦,仿佛要挣脱束缚,冲出胸膛;手掌心攥着一把冷汗,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慢慢地平静下来,感觉好点了。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没有拿开,而且似乎还在用力,指尖掐得我肩头有点疼,我知道她也害怕了。斜眼看她,只见她的脸色苍白,睁大一双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东西。
我以为她没有察觉我在几乎脸贴脸地凝视她,怕她发现我的不雅偷窥,悄悄地转脸看前面,停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偷看,她的苍白的脸色已经由于羞涩而艳红。如此贴近的距离,她那散发着强烈青春魅力的美貌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逐了因面对怪物而产生的恐惧——后来,每次我回想到当时的情景,就会暗自脸红,羞愧难当,痛恨自己的卑劣;同时,也体验到了什么叫做“色胆包天”。
她猛然转过脸,眼光灼灼,直视着我,压低声音,像埋怨又像质问:“你干什么呢?”
我吱吱唔唔,半晌才说:“我看你头发上有没有虫子。”
她好像生气似的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想些乱七八糟的,不怕那个东西啦?”
听她一说,恐惧又一下子抓住了我。那个木棒早就扔了,手上什么防卫搏斗的东西都没有,而且,我是个男人,那家伙真的扑了过来,我必须迎上去,拖延时间,掩护她逃命。
不敢再看她了,更不敢看对面的那个怪物,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听。
“不对啊,要是个活物,不该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她犹豫不定地说:“会不会是一场虚惊呢?”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说。
又盯了一会儿,它还是那个样子。她想了想,说:“有一次,我听我妈和校长说话,谈论进化论创始人达尔文的一部杰出著作举的例子,说有人感觉敏锐,会发生极度的精神混乱。有一个人在小宴会上,当他向客人们致谢时,虽然把演讲词背诵了一遍,但是绝对无声,完全没有发出一个字音;可是,他的动作却像自己在作着十分有劲的演说似的。他的朋友们看出了这种情形以后,就等到每次在他的演说姿态暂时停顿时,大家对这一段想象的雄辩高声喝彩,而这个演说者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整个演说完全没有发出声音,而且,他非常满意地对一个人说,他非常出色地进行了演说。”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情绪,幻觉对认知和判断力的影响巨大,也许那个东西的可怕,可能就是我们的幻觉。”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大概是我由于高度紧张,导致胡思乱想。于是壮起胆子,爬一爬,停一停,慢慢地向它靠近。原来是两个粗大的树桩,一个竖立着,一个半躺着。
有惊无险,我和她相视而笑。
过了这个地方,向前不远就是一片光明。我们来到山腰的一个空地上,终于看到了照耀满山遍野的阳光。
放眼望去,树林、竹篁和藤蔓连绵起伏;绿得丰富多彩,绿得千变万化。从无穷无尽的绿色中,能看出来它的二个极端:墨绿和嫩绿。沉重的墨绿,凝固成海洋竖立般的深蓝;轻盈的嫩绿,透露出小鸭绒毛似的鹅黄。一条小溪在灌木丛中蜿蜒穿行,留下一串串清亮明脆又缠绵悱恻的潺湲;声声鸟啼和虫鸣,仿佛无数根看不见的穿空细丝,在莽林、沟壑和荒野上,交织成回还往复的歌音网络。一只色彩艳丽、尾羽修长的红腹锦鸡,从树林空地上滑过,在枝叶间穿行,轻柔得悄无声息。
时近正午,烈日火焰似的光芒强烈、粗暴又凌厉;远处林表的一些叶子正面迎向太阳,散落点点耀眼的高光,在一片碧绿中闪耀。沿着山坡往下走,密林深处露出一汪绿影幽静的池水,一片浸人心脾的翠润,空灵又飘逸。
杂草丛生,我和她没有地方坐下来。她把背包压住杂草放平,叫我和她背靠着背,在背包上坐下来。我看背包太小,只能背贴着背挤在一起,虽然隔着一层衣服,总是不好。若是让她妈和我妈知道,那还得了?更何况别人,虽然我们没有淫念邪意,但“黄泥巴糊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她可能因为单纯而过度轻率,说话的时候就没有想到青年男女的火热激情。
正在想怎样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她也意识到我想的问题,脸色涨得通红,刷地一下子站起来,眼睛瞅着别处,羞羞答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我不累,你跑前跑后,爬上爬下,坐下歇歇吧。”
我装做没事的样子,找了个凸凹不平的大石头坐下,笑着对她说:“还是你坐。一呢,背包是你的;二呢,你是客人;三呢,你是女同学。”
她恢复了平静,朝我做了个怪脸。
面前潮湿的草丛中,横躺着几棵沤烂发霉的树干。隔着清冽的池水,那边是茂密的山林,幽暗的沟壑中饱含着阴森。池边一条干枯光秃的枝上,落着一只羽毛翠蓝发亮、嘴脚赤红的翠鸟,仿佛昏昏欲睡。
水里的小鱼结队而行,沿着近岸水草游弋,几个小蠓虫掉落在水面上,小鱼们蜂拥而至,一片微小的唼喋声里,鱼儿吞下虫子。突然,枝上似乎呆若木鸡的翠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扎下水去,眨眼之间便叼起一条鱼来,跃上靠近岸边的枝头,干净利落地把还在挣扎的鱼呑咽进肚。
还没有等这翠鸟回味美食,突发一阵轻微短暂的响声,从褐黑色的树根石块里,闪电般蹿出一只灰黄大猫似的小野兽;翠鸟正要腾空而起,却已被那个敏捷小野兽捕住,衔在嘴里;它扭身一跃,顷刻之间,消失在岸边幽暗的树底石后,翠鸟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
我和她看见的,只是一条柔长的灰黄飞影,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丛山峻岭、密林怪石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弱肉强食的惨剧,日复一日地重复上演。大自然把仁慈和残忍、慷慨和吝啬、圣洁和肮脏,完完整整地融为一体。
我和她都看呆了。沉默了一会儿,没话找话说。
我说:“你叫冠琪,就是最好的美玉的意思吧?”
她含笑点头。
我说:“那你就真的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她没答话,停了停,反问我:“你叫一鸣,那意思就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己,一飞冲天’了?有点狂妄自大了吧?”
我也愣了一下,雄心壮志油然而生,说:“这可难说了。有人不是说了吗,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
她撇撇嘴。
我为自己辩护,说:“那看有没有机会了。宋江逃亡江湖,寻阳江头喝醉了,在墙上写诗:’它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她轻蔑地冷笑:“宋江是个投降派,无耻小人!你还要学他?”
我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可能觉得话说重了,温和地问:“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假装正经,理直气壮地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要扎根农村一辈子。”
她直摇头,皱起眉毛,反感地说:“言不由衷,尽说谎话,虚情假意。”
我又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我想和浩然那样,写出像一部《艳阳天》、《金光大道》的作品;或者像张永枚,创作一首能和《西沙之歌》媲美的长诗。”
她又撇撇嘴:“吹牛!”
我懒得和她争论,反问她:“你以后想干什么呀?”
她说:除了唱歌跳舞,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上初中时被当地的“样板戏”学习班看中了,去学了一年,后来又被部队文工团要了去,唱歌跳舞当演员。她们那里十六、七岁的女兵很多。但她父母都不同意她到文工团当演员,就把她送回老家来了。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就说:“那你唱一首歌我听听呗。”
“好!”她一点都不矜持和羞涩,站了起来,挺胸收腹,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
声如银铃,饱含深情,尤其是“用我那大吊钳推着地球转,挥手起风雷,顽石要打穿”,真是声情并茂,酣畅淋漓,铿锵有力,豪情万丈!
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十分惋惜地说:“你不去唱歌跳舞,太可惜了。”
她谦虚地笑道:“我这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那里像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
日上中天,尽管头上顶着早就脱掉的外衣,但阳光还是晒得我头发滚烫,不能再坐了。转脸看她,她的右手放在细长微弯的眉毛上,挡住泼下来的强光,眺望那边山腰碧绿中的一树醒目的洁白鲜花。说来奇特,我和我所见到的人们,太阳越晒皮肤就越黑;她越晒反而越白晢,那种丰满的饱含红润的白晢,是闪烁着青春的热血和活力而放射出来的粉红色的光彩,有着极大的诱惑性。
我不敢多想,蹲在池边,用清凉的水洗了一把脸,就向山坡上走去。
继续摸索着在山林里寻找出路。
又是一片浓阴蔽日、幽冥昏暗,迎面一道高大笔直的湿漉漉、黑黢黢的陡直石壁,仿佛豪门的院墙。我拨开荆棘,踩着齐膝盖深的草丛走过去。这石壁奇特得很,宛如无数个高大的圆柱紧紧地排列,镶嵌似的挤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抬头上看,有二丈多高。左右望了一望,最低处也有一丈多高,根本就爬不上去,我和她的去路被阻断了。
往回转?不行。谁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天堑地险在哪里等着我们?我沮丧到了极点。
“你看,那边有棵大树,横枝伸到了石壁的上面。”她指着前面说。
我一眼望去,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棵古老的大树长在石壁这边,粗大的横枝却凌空横在石壁的上面。
我和她走过去。那似乎没有树皮的树干,直径至少在一米五以上,粗壮得宛如一个大磨盘,只齐我的肩头。从树干上面伤㾗累累似的大如柚子、小如苹果的木质疤痂瘤疣,和几处凝固了的铁锈红的黏液——有如曾经流淌的鲜血,可以看出它历经千年风尘的古老。它之所以顽强屹立,仿佛是在和那石壁决一雌雄,看谁先倒下去。
树干上五六个粗枝向上向外展开,如果单独竖起来的话,每一个粗枝又是一棵参天大树,粗枝上面又伸出树枝;那些树枝从比壮汉的腰还要粗,到只有幼童的胳膊细。
我先爬上树干,又把她拉上去。接着我俩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在满是绿绒绒的苔藓的粗枝上爬,终于到了石壁那边的上方。
正要往长满杂草的地上跳下去,她说:“等等,小心有蛇,看清楚了再跳。”
我和她眼睛盯着地上的草丛,看了好久,到处纹丝不动,静悄悄的,只是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有一堆白森森的骨头,像是被猛兽吃掉的中型野兽,看着就瘆得慌。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又准备跳下去,只听她说:“别急。”说完,把捆背包的绳子解开,抖散军绿色的被子,双手一撒扔了下去。
我叹息地说:“崭新的被子呀,太可惜了。”
她斩钉截铁似的说:“身体比被子重要得多。你要是摔断了腿,崴伤了脚,我该怎么办?好了,你就往被子上跳。”
纵身一跃,双脚刚好踩在被子上。我看看她,在上面看还不觉得那横枝离地面很高,从下往上一看,还高得很,就对她说,“你别慌跳,这里还高,再顺着枝头往前爬一段,那边更低一些。”
她两手一上一下抓着别的枝子,身体和动作很轻巧,慢慢地往前蹭,树枝越来越细,摇摇晃晃,有点承不起她了。我抱着被子跟着她移动,始终在她的正下方。
“好了,就在这里跳吧。”我把被子铺在草地上,站在上面说:“往我面前跳,不要怕,闭上眼睛也行,我会接住你。”说着,下意识地张开双臂。
她跳下来,和我撞了个满怀,但安全着陆!
她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正在为没有食物发愁,她从军用挂包里掏出一包饼干,嫣然一笑,说:“我在部队生活里养成了习惯,只要出远门,就随身带点吃的喝的。你多吃一点,虽然不能填饱肚子,但也能抵挡饥饿。可惜天气太热,水早就喝光了。”
顾不得口干舌燥,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一包饼干就进了肚子里,平时不吃的东西,在关键时刻真的管用。
“哎呀,我饿糊涂了,没有给你留一点。”我后悔不迭地说。
“没事,我不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最好是要找到溪流,既能解决难以忍受的干渴,又能顺着流水走,不会转着圈迷路了,一定能走出去。”
听了她的话,我镇静下来,回想经过的地方,看见过向东流去的几条溪水。急忙爬上一棵大树,几乎要到顶上的枝桠了,四下眺望,远方的山峰朦朦胧胧,近处的草木蓊蔚洇润,古藤上的长蔓参差披拂;从眼前到天边,连绵起伏的山上,连绵起伏的碧树像连绵起伏的海洋,却没有我此时最希望看见的:潺潺流水和袅袅炊烟。
西斜的太阳把炽热的光辉泼向丰腴的山野,天边的几朵云彩柔软肥白,云下的山岭秀雅淡黑。蔚蓝的苍穹笼罩着碧绿的大地,天光明亮,纤尘不染;山坡上突出的树林边沿,一棵半椭圆树冠,新颖的鹅黄生动鲜活,在绿蓝之中点染着一片神奇。
雄浑壮阔又旑丽清秀的迷人风景,让我暂时忘掉了眼前的困境。
她在下面催促我:“赶紧走吧,要不然天黑了就更麻烦。”
我赶紧溜下树,说:“就朝那边走。”
她有些担心地说:“你可要认准了,千万不要再一次走反了方向,那样会越走越远。”
我指着东边远处那一条平直的山脉,十分肯定地说:“不会再错,盯着那儿走,就在山脚下。”
牵草拽藤,抱石抓缝,好不容易,我和她从山顶下到谷底。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
前一刻还是万里晴空,此时山风呼啸,乌云滚滚,天地顿时黑暗下来,怒气冲冲的霹雳,一声声沉闷,一声声清脆,一声盖过一声,长鞭乱舞似的紫红的闪电撕破云层;大雨滂沱,天地轰鸣,山摇地动。
我和她慌慌张张,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在灌木石堆里踉跄行走,在草丛泥泞中滚摔摸爬,我精疲力尽,万念俱灰,瓢泼大雨淋在脸上,也不能让我的意识清醒,精神振作,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支配着手脚做机械运动,还要搀扶和拉扯她,好像她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忽然,脚下踩到了一块坚实又平坦的地面。
“是路!”我感到一种被救回人世间的激动,抬头远看,透过重重雨帘,一点灯火闪出微弱的昏黄光亮。
……
三十多年一晃而过,又是一个盛夏,我开车和她去“知青点”,探望我们常常怀念的、曾经的家园。
半路上她忽然叫我停车,指着路边一个被绿叶遮掩的小路豁口,问我:“还记得那里吗?”
我下了车,站在小路豁口,极目眺望远方连绵不绝的山林,忽然想起来了,就是从这里,它通向那一片碧绿得深不见底的密林。莽莽群山的深处,竹树藤草遮天盖地。
“那就像一个梦,一个童话故事。”她站在我的身边,无限深情地说。
“是啊。”我的眼里一阵潮涌,对她说:“就像昨天发生的童话故事。谢天谢地,感恩有你。”心中万千感慨,停了一停,又忍不住说:“好像是托尔斯泰说的话吧:女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可爱才美丽。那时候,你是又美丽又可爱。你是大自然的精灵,不,是森林女妖。”
她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泛出红晕,自嘲地说:“现在是又老又丑啦。”
我故意地自言自语:“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傻呢?”
“你傻?笑话。你怎么傻了?”她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问她:“你就不怕我是个窃花大盗?假如那次我对你非礼了,你该咋办?”
她愣了一下,瞬息之间反应过来,眸子里闪着狡黠的笑影,说:“第一,你不会;第二,你不敢;第三,万一你把我怎么样了,我就去报警,抓你这个流氓强奸犯。”
我一时语塞,又问:“那么,我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真诚地说:“我们是哥们儿啊。”
2024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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