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窦拂花骑着一辆载着两桶豆腐花的三轮车,每天经过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庄,大大小小的路都留下了她的车痕。
她不紧不慢地骑着车,一年四季,然后横跨了二十八九个春秋。
豆腐花阿姨打了一杯豆腐花,洒上点砂糖,拿管子轻轻搅两下,递给了我母亲。我在一旁叫着:“要甜点,再甜点。”
见豆腐阿姨拿起调羹准备再加点糖,母亲立马拦住她:“都蛀牙了,可不能再吃太甜。”
我张开嘴,证明我其实只有半颗蛀牙,不打紧:“小孩喜甜,母亲不该拦着我。”
豆腐花奶奶铲好了一杯豆腐花,看着我女儿问道:“多点糖还少点糖?”
女儿毫不犹豫回答道:“多一点多一点。”
我打岔道:“吃太多糖会有虫子爬进你嘴巴里哦!”
女儿看着我撇撇嘴,看到豆腐花奶奶给她放了不少糖,便笑嘻嘻地接过豆腐花:“妈你唬我,我好好刷牙就是。”
我慢慢长大,豆腐花阿姨开始成了豆腐花奶奶。
2.
我一直认为,那么多人喊她豆腐花是因为她卖豆腐花,长大了些,母亲才解释给我听,豆腐花阿姨真名便叫窦拂花。
她是从我没听过的村庄来的,是哪个村庄那么多年了我倒是不记得了。但关于窦拂花的传言听的七七八八,似是也能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窦拂花赖以生计的原先并不是豆腐花,她是做小学教师的。许多孩子迫于家里经济压力而中途放弃学业,去帮着父母谋生计,或供家中更小的孩子去上学。
村里的小学没办法正常开设各个年级的课,经常两三个年级的孩子坐在一个班里听讲课。
镇上的领导干部听说了,急急忙地商量对策:孩子这样的学习环境可不行。
小学的房子年久失修,终于经不住台风,眼看着就要坍塌。领导干部们前后经过了一年的深思熟虑,最终决定将附近的三个小学合并。
领导拍着三个校长的肩头笑道:这样就可以正常上课了吧?就是苦了那些孩子,还需要多走点路。
窦拂花任课小学的校长点头哈腰:领导英明,孩子们为了学习不会怕苦的。
不如我们小学就以领导的名字命名吧?领导很是满意这个提议,任命他做了新学校的校长。
学校少了,老师便多了起来。害怕失业,许多人都前来找新校长,窦拂花也不例外。
村里的一个村民看着她傍晚去了新校长的家,日上三竿了,一群人看见她从里面才出来。
不过奇怪的是,窦拂花没能如广大村民预想的那般继续留任。
许是她伺候地不够舒服吧,大部分村民如是说。
窦拂花离开了村庄,但流言也一直追随着她,不离不弃。
窦拂花嫁给了一个眼、脚有疾,靠卖豆腐为生的男人,窦拂花真正开始了卖豆腐花的生活。
窦拂花与男人会在清晨,将浸泡了一天一夜的黄豆打磨,再将原浆煮沸、过滤,去豆渣,卤化豆浆做成了豆腐花,一半的豆腐花压出水分做成了豆腐,井井有条。
结婚后,男人一直觉得觉得做豆腐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许多亲戚来劝说,男人啊,你只是眼有疾,并不是完全瞎的,怎么就娶了那么个不清白、年纪又大的女人。
男人闭起家门,将这些话都挡在门外,不让它们传到妻子的耳朵里。
窦拂花从来不去和他人辩解,久而久之听到了传言的人都觉得这就是事实。
二三十载已过,豆腐花阿姨变成了豆腐花奶奶。
3.
我去病房看一位高位截肢的患者,需要观察他的情况。
站在病房外看见他的母亲正捧了碗粥递给他。昨天出手术室时并未看见他的母亲,现在看见了,这才知晓他原是豆腐花奶奶的儿子。
我推门进去,检查了一下情况,再交代了需要注意的地方,没有过多打扰。
豆腐花奶奶认得出我,偶尔来向我询问她儿子的情况。
虽是一起普通安全事故,却因伤者有官家子弟而上了地方热搜。人们纷纷猜测,许是酒驾、许是小少爷们自己瞎胡闹惹了事。
警方最终调查,豆腐花奶奶的儿子是与朋友一道,作为志愿者给希望小学载去了捐赠物资,而回来途中发生了车祸。
那天夜里院里接下的都是这起车祸的患者。
明是善举,却遭遇了不幸。
她儿子顺利出院了,再次见到她便是个把月后我回母亲家中探望。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一直骑着车,在十几个村庄内叫卖豆腐花。经常停下来,询问路过的人要不要买杯豆腐花。
女儿来时路上看见了豆腐花奶奶,到了母亲家忽然又惦记起来,我只能出去给她买。
向豆腐花奶奶要了一杯豆腐花,她说什么也要多打几杯,我拦不住,便询问道:“您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情况还好吗?”
豆腐花奶奶略显欣慰:“恩,他现在虽然不能外出工作,但状态已经好很多了,已经开始自己在网上接活做了。”
我点点头:“恩,这就好。”
将豆腐花带回母亲家,女儿吃了便睡下了,我闲来无事,出去走走。
豆腐花奶奶依旧还在原先的地方,我走过去,同她聊聊天。
“豆腐花奶奶,你现在都停在一个地方吗?”
她见是我来了,从车上拿下条凳子放在我身边,示意我坐。
“年龄大了,腿脚也挺不便的,也害怕家里出事,不敢骑远了。”
“也是,从我记事起您就骑着车卖豆腐花,都那么长时间了。”
她搓了下手,许是有些冷:“我嫁过来三十来年了,时间可真快。你也听过我的那些传言吧。”
我未想过她会提起传言这些,略微一愣,点了点头,“我向来不信传言的,假假真真,有些事其他人又怎么会清楚。”
她倒未显得落寞,反而坦然道:“我从没有向他人提起过。”
我看着她,她又继续说道:
我原先的生活很平静,父母早逝,是个老姑娘了也没人催我婚嫁,只管好好教书。
但学校的房子早就有了安全问题,校长将村民捐来的钱都吞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修葺的工人。
意外总是难免,高处的砖瓦坠下来,我正好路过,幸得一工人相救,我并未受伤,不少砖瓦却砸上了他的腿,那个,他现在是我丈夫,你在医院见过的。
我点点头,脑中浮现那个瘦弱、行动不便的大爷的模样。
我才明白,原来豆腐花奶奶丈夫的腿疾是那么来的。
她又开口了:我几次三番去向校长说明情况,但他或是随意打发我,或是暗示我先付出点什么代价。
我没得办法,只能看着房子的情况越来越坏。有时我会询问熟识的村民校长如何,他们总是异口同声地夸赞。
毕竟是校长捐钱建了那所小学,一所简陋而破败、随时会危及学生生命的小学。
房子岌岌可危,上头才终于给了解决方案。三校合一,得辞退一批老师,于是许多老师纷纷去找了校长,我的确是去了。
虽害怕自己丢了工作,但也不至于没了底线。
我……我是为了一些孩子的生活补贴和我丈夫的工资去的。
校长连着好几个月没给孩子们指定的生活补贴,借我丈夫受伤,耽误工期做借口,扣压了我丈夫的苦力钱。
我丈夫那时候并不愿意接受我的钱来治疗,砖块砸地挺严重,治疗快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我也未多想,便去找校长说理了。
我不解:那那些传言说的您是隔天早上才……真是谣言可畏啊!
豆腐花奶奶叹了口气:
校长怕把我惹急了,我会给他惹事。便将我锁进了一间房,我面对一个魁梧的男人如何反抗也没辙。
他知道那时候全村人都关注着他的动向,只等天亮了将我赶出他家,让村民误解。
谁又会相信一个出卖自己身体的女人的话呢?
他的计谋成功了,事后那几日,我走在路上,总能听到别人的指指点点,百口莫辩。
我离开了原来的村庄,想偷偷给我丈夫一笔钱,去别处谋生。谁知,他发现了我,见着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相信你。
我就在这儿扎了根,每日和丈夫一起磨豆,做豆腐花,做豆腐。
我听完了事情原委,语塞了很久。
一番番的流言啊,攻击着人的身心。
人们往往自己将所见所闻所想的事联想到一起,自己编造了一个个不真实的故事。
不真实的故事往往看起来却那么真实,可以掩盖事实。
好在豆腐花奶奶走过来了,但知晓了事实后,我总是有些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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