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10号茶坊 ,ID:张凤珍,文责自负。
在十岁之前,我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长了一张乖巧的甜嘴巴,是个可爱的人来疯。见了叔伯爷娘脆生生地叫着和人家搭讪。闲极无聊的长辈们也喜欢逗我说话,和我扯淡。
在我十岁那一年,一只白公鸡剥夺了我所有的快乐,让我变成一个讨人嫌的家伙,我从此成了一只锯嘴葫芦,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事儿怨不了别人,皆因我自己多嘴饶舌犯蠢才把自己推进痛苦的深渊。在那之后,我每一个白天都提心吊胆,每一个夜晚都噩梦连连。
那是一九八几年的暑假,天河决堤了似的倾下无穷无尽的水来。大水满过了沟渠池塘,淹了田,覆了路,漫进屋。茅草屋漏雨连连,土坯墙摇摇欲坠。人和牲畜想方设法挪上高出水的地面。大人们忧心忡忡地焦忧着雨中的生计。
我和小伙伴们却开心极了,蹚水踏浪,捕鱼捉虾,忙得不亦乐乎,笑得响彻村落。
当天气放晴,大水退去生活进入常态后,我发现我家的一群十二只母鸡中多了一只白公鸡。
自从大水淹塌了鸡舍后,我家的鸡就把家搬到后院的草垛上。把蛋生在草垛肚里或杂物堆上。
大人们忙着重建家园,补种被洪水淹了的庄稼。无暇关注鸡鸭猫狗。我妈便把喂鸡的任务交给我。
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我家一共有十二只母鸡。一只红翅膀绿尾巴公鸡过端午节时,在小弟弟要吃鸡肉的执闹中被炖了一大锅汤。
看到这只白公鸡,我被它惊艳到了。当时我绝不认为它是一只公鸡,因为它高腿长脖,骨架匀停,没有鸡的臃肿,却有鹤的飘逸。它通体纯白,白得发光,像浴着月亮光芒的雪雕。橘红色的脚爪和嘴巴像极了妍丽绽放的花朵和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最是那一朵红得正盛的冠子,矗立在那高昂的长脖子上,颤颤悠悠地随风摇摆,像撑着一把妖冶的伞,像执着一面热烈的旗。毫无疑问,它已经倾倒了我家的十二只母鸡,成为它们的当家的。
看到这样俊成妖孽的白公鸡,我生了一个坏念头:捉住它,拔下它那高傲的白尾羽,做一个像百合花样的毽子。
白公鸡自以为降伏了我家的母鸡,便可以放肆地在我家的后院里横行,旁若无人地啄食院中的谷粒。
我揣着心思,一天几次给鸡喂食,当白公鸡不再戒备我的存在,我悄悄弯腰,飞快地伸出手去,想捉住它。白公鸡仿佛早已窥破我的心思,它疾如闪电,轻轻一跳,就避开我的抓捕。
它歪头斜冠,用那双金豆子一样的小眼睛灼灼地审视着我。
我操起一根长棍子对它乱劈乱打,它啯啯叫唤避让着棍子在我面前窜跳,那双扇子样的白翅膀扇出一股股旋风,扇起的灰尘迷了我的眼,我闭着眼抡棍乱舞,惊得一群母鸡咯咯大叫,四散窜逃。
白公鸡不但不逃还上窜下跳凶狠地攻击我,想要啄我的脸。
我吓得捂了脸哇哇大哭。
我妈听到我哭,跑来探问究竟。听了我的哭诉,才注意到那只鹤立鸡群的白公鸡。
我哭兮兮地让我妈看我被白公鸡啄红的手背。她呵斥我:“你不惹它,它会啄你?给我躲它远点儿!小心它把你眼珠子啄下来。”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委屈地揉着手,无可奈何地撤出后院。
我看着我妈扬起嗓门东邻西舍满村子叫唤着:“谁家丢了鸡啦,谁家的白公鸡不见了啦!......”
我妈招呼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丢鸡的主儿了:是住在村子东头的大爷家。
大爷家和我家隔着好几户人家。
大爷大妈带着正值妙龄花朵儿似的大堂姐二堂姐一起来我家后院捉拿他家的白公鸡了。
大妈对我妈说,她家的白公鸡不见了大概有半个月了,先还以为让黄鼠狼祸害了,却不承想跑我们家来了。
我妈说:隔了好几户人家哩,咋这么能跑?
大爷大妈一起说:还不是因为你家母鸡俊,勾了它的魂。
大堂姐二堂姐也笑嘻嘻地附和大爷大妈的话:就是嘛,就是嘛。
大爷一家人各操一根棒子围剿鸡群。将我家的母鸡吓得到处乱飞,蛋都掉到地上摔碎了。
白公鸡飞上树梢,大妈执着几米长的竹杆捅到树梢;白公鸡跃上屋顶,大爷搬梯子爬上屋顶;白公鸡跳上院墙,我们全家人操家伙在墙头边严阵以待,防止大妈一家撵跑了我家母鸡。
在十来个人的围剿下,白公鸡纵然有鹤的仪容,却并不能化身为鹤展翅飞天,露出慌恐的怂相,在小小的院中惶急地哀叫着东逃西窜。扑腾得白羽毛如雪花一样在空中飘飞。它懵头转向地乱飞乱跳,最后一头扎进倚在院墙边的一捆玉米秸里,被大堂姐拽着尾巴像拨萝卜样拔了出来。
大堂姐将白公鸡抱在怀里,爱惜地抚摸它的羽毛。它却并不领情,两只翅膀乱扑腾,一双漂亮的尖脚爪子乱蹬乱挠,将大堂姐嫩藕样的白胳膊上挠出了几道血渗渗的红印子。
大堂姐气得秀目圆睁,柳眉倒竖,将白公鸡踩在脚下,双翅反剪,让它动弹不得。
大堂姐随即左手攥紧了一双鸡翅膀,将白公鸡提起,右手对着那个六亲不认的鸡脑袋扬起巴掌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起来。大堂姐一边打一边训责:“叫你凶!叫你野!叫你还敢跑不敢跑?......”
那顶神气的红冠子被大堂姐打得蔫哒哒歪过来,倒过去,那双泛着野性光芒的斗鸡眼被她打得再也不敢睁开了。
看到白公鸡如此被虐,我心中十分畅快,口里直呼:“大平姐真厉害!打得真带劲儿,看着太过瘾了!”
等大堂姐一家人走了之后,我暗暗懊恼:光顾着高兴,居然忘了跟大堂姐讨几根鸡毛做个毽子了。
白公鸡被捉回家之后,我虽心中充满遗憾,可有趣的事儿多了,没多久,我就把它忘到脑后去了。
暑假过后我又开始上学了。我很喜欢上学,上学了就不用干活儿了。坐在教室里不淋雨不晒太阳比在家里割牛草挑猪菜舒服多了。我上学一直非常积极从不迟到早退,生病了也坚持按时上下学。
到了星期天,我不得不扔下书包帮家里干活了。三家合养的牛正好轮到我家,我得了放牛的美差简直高兴坏了,乐颠颠地赶着牛儿去放牧。
把长牛僵拴着的铁橛钉进荒草地里,规定牛儿在以铁橛为中心的圆圈里啃草后,我就四处游荡闲耍去了。
我看到二爹和二奶在不运处的田里干活。我对她们干活不感兴趣,可我喜欢瞧热闹,我听到二奶在大声地骂二爹,我挺好奇的,就蹭过去瞧个究竟。
二爹好赌,输了钱常和二奶干架,被二奶拿铁叉子撵得满村子跑。
我听到二奶和二爹还在拽绳头杠着。二奶骂二爹败家,在她不着家的两个月里,(二奶家孩娃在城里工作,孙女放暑假了,二奶去城里照顾孙女。)把猪饿死了,把羊卖掉了,连一只留做药引子的白公鸡也不放过。
二爹只管低头干活,被二奶骂着急了,才申辩一句:猪是瘟死的,羊是被贼偷去的,至于白公鸡么,定是黄鼠狼叼走了。”
二奶骂二爹:“老鬼,你蒙谁哩,吃了就吃了,卖了就卖了,你当黄鼠狼好赖哩,一肚子蛋的肥母鸡不叼,非得叼踢人咬人的凶鸡公。”
二爹急赤白脸拿祖宗和二奶赌咒。二奶依旧不依不饶一再地絮叨白公鸡的重要和二爹的孬种没担当。
我听到二奶口中再三再四地提起的白公鸡,不由得想起大爷家的白公鸡。我原本就是个快嘴丫头,忍不住插嘴打断二奶的抱怨说:发大水的时候,我家跑来一只白公鸡。
听到我的话二奶立即停下正扯草的手,一心一意地和我唠嗑。问我家一共养了几只母鸡,几只公鸡........当然主要还是问跑去我家的白公鸡长啥样儿,我家咋处置那只白公鸡了。二奶虽然是村里有名的吵痨鬼,可见了我总是笑着和我说话,问一问我晚上跟谁困哩?或是中午吃的啥呀?看她偶尔会塞给我两只酸杏或是一把青枣的份上我总是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
今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递给我。我接了糖迫不及待地剥了糠纸往口中送,水果糖已经化了,纸和糖块粘在一起剥不掉,我连纸要往口里放。
二奶连叫着慢点儿!慢点儿!剥了糠纸再吃!伸手过来帮我抠掉糖块上的纸屑。虽然我品砸出糖块上一股子泥土和青草的味儿,可我还是受宠若惊有滋有味地吮着糖块。觉得二奶无比的慈详,比我的亲奶还亲。
二奶和我聊得投契。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白公鸡的所有信息一股脑儿告诉了二奶。
我家的牛啃光了圆圈中的草,拔出铁橛,一路寻我,寻到二奶家地边把二奶家的红薯秧啃光有一张席子大我们都没注意。二爹只顾自己抽烟也没注意。二奶格外和气,居然一句也没凶我,只朝二爹发火说老东西眼瞎了。
咂完了二奶给的两颗糖,牛儿也吃得肚腹鼓涨涨的,我赶着牛儿开心地唱着歌儿回家去。
晚上二奶上我家串门儿来了。
我妈正在洗碗我趴在桌上写作业。二奶进了我家屋来,我妈犹自埋头铲锅,尖锐的声音刺得耳朵疼。我觉得我妈对二奶不太热情。二奶倒也不尴尬,和我妈打招呼说吃的啥饭呀,要这样子起劲儿铲,锅底子要铲坏得了。”我妈这才抬头看一眼二奶说:“天天玉米糁山芋干粥,这锅有日子没吃油了,糊锅巴铲也铲不下来。”
二奶和我妈说发洪水的时候她家丢了一只鸡:通身没一根杂毛的白公鸡。我妈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说发那么大个水,丢了一只鸡算是幸运了,我家丢了两只母鸡哩。
二奶笑眯眯地说:“白公鸡跑你家来了。我妈手里的锅铲一下子乱了节奏。发出沉闷的钝响。
我妈一脸愕然地说:“瞎说空,你家鸡怎能跑到我家?”二奶顾自说:“下大雨把我家鸡窝淹了,统共三只鸡,一公两母的,两只母鸡还在,就一只骚公鸡跑出去浪了。老东西也不晓得找找。那只白公鸡可是我的命根子,要派大用场哩。我养了几十年鸡,才遇到过这一次,通身没一根杂毛,别人都说鸡跑你家来了......”
我妈急了,扔下锅铲去摸手电筒:“我家只有母鸡,没公鸡,你上我家鸡窝寻去。”
二奶笑说:“你莫急呀,我晓得鸡不在你家,被“前头”捉去了。
二奶独一户,家住在大爷家后排。两家互称“前头”和“后头”。
二奶恨叨叨地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半年地,留做药引子的白公鸡,他家敢来认赃!”
我停下手中的笔,专心致志地听二奶说话,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我妈一脸懵然听不懂二奶的话。好像二奶说的是外国话。
二奶摸摸我的脑袋笑嘻嘻地对我妈说:“二妮妈我晓得你是直肠子,可舌头也要伸直说话才让人佩服!前头给你什么好处了,你为他家掖着瞒着?”
我妈狠狠剜了我一眼气乎乎地说:“我不要你佩服,我啥也不晓得,你别搁我家白耽误工夫。”我心里怪纳闷的。我妈记性咋这么差,刚过去没两月的事儿全忘了。
二奶拽了我的手亲昵地说:“妮儿实心眼儿,从来不会撒谎,走!去帮二奶作个证见。”我放下手中的笔,想要跟了二奶走。
我妈慌了,一把扯住我的另一条胳膊,冲二奶叫:“她晓得什么,还吃屎哩!”
二奶拽着我左手将我向外拉。她人高马大,我被提溜得脚不沾地。我妈双手攥紧我右胳膊,像要将我分尸一样扯得我生疼。
我害怕起来,使出我每次打赖的千斤坠使劲地向我妈这边赖,并且大声嚎哭起来。二奶松开了使劲拖我的手,指着我妈骂:“侄媳妇,你昧良心,不说直话。她家给药给你吃了吗?和他穿一条裤子,替她瞒得死死的!”
我妈气鼓恼叨地一边将我向里屋推,一边在我后背拍了几巴掌。口中骂我:“小瘟鬼,你不说话,谁当你是哑巴!”
我妈把我推进里屋,咣地把房门关上。
我听到二奶还在外面大声地和我妈纠缠。只听我妈一直说:“你走吧!我家要睡觉了......我啥也不知道......你赶紧走!别吓着孩子......”
我扒着门缝见我妈将二奶向屋外拉。二奶退两步进一步地停下来,跺脚拍手,粗门大嗓地叫唤。骂昧下白公鸡的黑心贼。
我妈陪着笑脸央告,像送瘟神一样将二奶请出屋,赶紧将大门关上。
我妈进里屋问我和二奶说了啥。我一五一十告诉我妈我和二奶关于白公鸡的交谈内容。我妈被我气得双眼发直。她又将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我是苍蝇往茅厕里跑:找死。叫我以后见了二奶躲着走。我心里觉得挺不服气的,我又没说谎,怕她干啥哩。
第二天放中学回家经过大妈家门口,我看见大妈正在草垛旁扯草,便放慢了脚步像以前一样大妈,大妈地叫着和她打招呼,可大妈板着脸好像没听见一样。我想告诉她二奶家也有一只和她家一模一样的白公鸡,见她正忙着,没空儿理我,而我又太饿了,想赶快回家吃饭,就咽下一肚子话儿小跑着回家了。
我们家饭刚盛上桌,隔壁大嫂来我家卖饭碗儿,她一头吃饭一头说起二奶去大妈家找寻白公鸡的事儿。
大妈一家人兴师动众从我家捉走了白公鸡,全村人都知道。
大嫂子说二奶去大妈家没找到白公鸡却在粪堆上扒拉出白鸡毛,堵着门向大爷讨要白公鸡。大妈一家先是装傻充愣,可二奶搬出了我和我妈两个证人,要拉了大妈来我家对老婆舌头。大妈不肯来,不肯来就是默认从我家捉走了白公鸡。
大妈辩说自家也养了白公鸡,二奶指在大妈脸上骂大妈家养没养孤老拐汉子她不晓得,养没养白公鸡人人晓得。贪吃了她家白公鸡的人从此后将生完世上所有的绝症。
大妈一家人不和二奶一般见识。因为他家读过大学的儿子说狗咬你一口,难道你能反回去再咬狗一口?任由二奶能够找出世上所有淫秽的,恶毒的词句,将大妈家祖宗八代和子孙十八代咒了一遍。
大嫂子一头吃饭一头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呛着了,直咳嗽,把唾沫星子咳得乱飞,有两点都溅到我脸上了。
狗咬人一口,人不咬狗,但可以用棒打狗。大妈一家人被骂得憋出内伤,快要吐血。为什么却不敢碰二奶一根小指头呢?
我爸接大嫂子的话头继续说:吵唠鬼能吵能赖能闹早已威名远播全公社,去年张三说她偷青,她上门对质,张三不想与她啰唣,就推她一把,想把她推出自家屋门,结果她绊着门槛子趁势倒地说折了胳膊,天天上访告状去公社上法院,运用法律保护自己,讹了张三家一季麦的收成,还逼张三给她家当三个月苦力干她家所有农活。
大嫂子眉飞色舞地接着说:“李四在自家田里撒药药死她家鸭,她全家食物中毒住医院,让李四赔住院费、务工费,中毒后遗症补偿费......
没人敢明着和她家斗。她是没理也能挣出理儿的主,这次得理岂能轻饶人。
大嫂子一脸幸灾乐祸地说:“底下又有好戏看了!”
我妈的脸色如霜后的丝瓜叶,灰败霉气。她伸筷子在我正努力翻腾菜盘想从辣乎乎的青椒炒鸡蛋中掏挖出姜末样的蛋屑的手背上敲了两下说:“讨债鬼!一天到晚横人眼睛眶里。”
我继续自己的操作,营养美味地填饱肚皮比什么都重要。
放下中饭碗,我问我妈白公鸡究竟是哪家的?我妈不告诉我还骂我多嘴饶舌没耳性,再多说话就把我嘴撕下来挂在耳朵上。我对我妈后背翻白眼儿,想着我妈挺讨厌的。
我想我如果问大妈,她一定会耐心地和我说的。大妈对我们小孩子都满脸带笑,经常请我和小伙伴们帮她家抬粪,钻地窖子掏红薯或是钻鸡圈捡鸡蛋。
我以前经常钻她家鸡圈却没注意她家养没养白公鸡。
我下午上学放学经过大妈家门口时,看见她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我只能揣着这个谜团过夜了。
我家刚吃罢晚饭,拿出课本开始写作业,听到外头有叫骂声传进耳朵。我丢下笔站起来,想要出去看个热闹。
“讨债鬼,你还敢头打扁往前冲?”我妈一把将我按在凳子上训斥道;“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给我安份点儿,仔细你大妈掴烂你那臭嘴。”
她把我锁在屋里自个却去看热闹了。
我打开所有的窗子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原来还是二奶在骂大妈家。骂得特别难听,我心里很为大妈家难过,非常后悔招惹了二奶。我在二奶的骂声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是在二奶的骂声中醒来的。二奶的谩骂犹如挂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打破乡村早晨的宁静,传进每一个村人的耳朵。那别出心裁,稀奇古怪的骂语给村人们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大家都偷偷窃笑,窃窃私语交谈事情的经过和后果。
当我妈听到二奶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时,便又颠来倒去地骂我:作死鬼尽惹麻烦事儿!嘴巴痒痒咋不搁石头上蹭蹭去?你大妈一家前世造孽今世遇到你。害的人一家子没法安生。简直要把人恨死!.....若再看到你,你要小心.....指不定打你个满地找牙!......顶好拿针把你嘴缝上,让你说不了话吃不上饭,饿死拉倒!.....”我拿手捂了嘴,悔得肠子疼。
我妈骂起来没完,骂得我鼻塌嘴歪,后悔不迭,恨自个没长脑,嘴快乱说闯下祸,更怕大妈一家子对付我。
我被我妈骂得没情没绪的,一口饭也吃不下,便空着肚子去上学了。
当我低着头背着书包心中忐忑地经过大妈家门口时,我强打精神,踮起脚跟悄无声息地溜着墙根走。两只眼睛却觑着她家虚掩的大门,看不到她家人像从前一样进进出出,我心里松了一口长气。
我抬起头来目视前方—我惊呆了:我看见大堂姐如八字样叉开两条腿,站在路中央刷牙。她前倾着身子伸长了脖子,下半个脸上堆着白沫,两只黑窟窟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我。那是她掌掴白公鸡时的眼神,那眼珠子表面上是黑的,可你认真瞧,她深处却是红通通的,里面烧着火,冒着烟。能把看到的东西炙糊。不对,那眼神阴恻恻的,是结着冰堆着雪能把人冻僵。
我从没见过美丽的大堂姐有这样的瘆人的眼神,我觉得恐惧。
我呆愣愣地望着大堂姐,想起了在万元户家电视里的看到的三角脸蛇精口角流涎的样子。
大堂姐端着刷牙杯喝了口水,她神经质地抖动着腮帮子帮助水分子进行运动,口中传出哒哒的疾急,仿佛正有一匹马在她的肚腹中奔腾,这匹愤怒的烈马如果冲出大堂姐的口腔一定会将我踏成肉泥。
我在极大的恐惧中石化,和大堂姐交流着各自的情绪。全身的血液在大堂姐的目光中凝固又被火点着,嘣地冲上头顶。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控制了我的意识,我扭过身子,拔足狂奔。
大堂姐张开嘴巴,放出心中的怒兽:一嘴的牙膏沫子如冰珠霰弹追着我的脚后跟飞来。打在我没穿袜子的脚孤拐上,像被玻璃屑扎着了,被开水烫到了一样疼得钻心,灼烫发麻。
我怕得发疯,像兔子一样惊惶,迅速地蹦跳着向家里跑去。把大堂姐撑大嘴巴露出红通通牙龈的哈哈大笑远远甩在身后。
我急惶惶跑到家中,看见我妈恨不得一头扎进她怀中放声大哭。因为白公鸡惹祸让我不敢在我妈面前撒娇了,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我妈说:“有鬼跟后面撵你呀?不死上学去,跑魂啊!”我怀着一肚子委屈,含着一包眼泪嗫嚅看说:“大妈...大平姐......刷牙.......啐我....”(大堂姐小名大平)
我妈打断我的嗫嚅:“推跌死也不多,现在尝到辣水了么,小大平没把你腿打折得了算你走运!看你还敢嚼蛆不.......”听到我妈的话我一头并作两头大,折过头拔脚就走。
我上学有两条路,一条经过大妈家门口的大路,一条经过二奶家屋后的小路。我们一般上学都走大路不走小路。小路上不但有二奶家三条恶狗守着,路边还拴着那条红眼睛的触人牛,连大人都不轻易打她家屋后过。
我不敢从大妈家门口经过,只好硬着头皮怀着赴死般悲壮的心情向二奶家的小路走去。
一段路还没走到一半,我就看到小路上三矮一高四条身影:二奶带着她家的三条恶狗站在小路上向我翘首盼望。
想是望见我的影子了,三条狗一起狂吠起来。我刚鼓起的勇气一下子被吓没了。我折转身向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一直跑到听不见二奶家的狗叫。我才放慢了脚步。此时我已望不见学校和村庄的影子了,成片的玉米遮住了我的视野。我不想回家,可又找不到去学校的路。我有了一种破罐破摔的无所谓,索性在玉米田里坐下来。
此时的玉米刚刚抽穗扬花甩草缨。我闻着玉米花的香味儿,肚子叽哩咕噜地叫唤起来。我就着玉米杆子扒开玉米壳,在刚萌出粒儿的玉米棒上咬了一口,嫩玉米泌出牛乳样的浆汁,那种清甜,清香的味儿溢满我的口腔,竟是比煮熟的滋味美妙许多。从此我的零食又多了一种。我不敢辦下整个玉米棒,只是扒开这棒玉米啃两口,再扒开那棒啃两口。啃得满脸都是玉米浆,搽了白粉一样。啃完玉米棒又嚼了两根玉米杆,把牙咬疼了才住了口。
钻出玉米地,看到旁边的小沟里水混混的,有小鱼在水里游来游走。我脱了鞋下水去捉鱼。衣服溅上水重沉沉的,还束手束脚的,我索性脱了上衣,把裤子卷到大腿上放开手脚大干。
这一捉便忘记了时间。我每捉一条小鱼便将它由鳃过嘴串在狗尾巴草上。
当太阳都快被我捉没的时侯,我意犹未尽地提起三根沉甸甸窜了小猫鱼的狗尾草寻找回家的路。
我没头苍蝇般在田野东一头西一头地搜索回家的路径,往往跑很远了,望不见家再折回头来再跑。边跑边护好手中的鱼儿。
就这样在路上遇上了我爸。他看到我泥人般提着狗尾巴草鱼串儿,勃然大怒,从路边折了枝荆条照着我浑身招呼上了。还夺了我手中的鱼串儿,扔得远远的。
我被我爸的暴乱吓懵了。任由他手中的树条子上下蹦跶,其实不是很疼,可挨打真的很让我伤心。我想我是个多余的孩子,父母多么嫌弃我。连我花一天时间捉的小鱼也让他嫌弃。
我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站着,不辩解不求饶。我爸一边甩着荆条一边哑着嗓子吼我:“你想死是吧?你长能耐了是吧?你不想让老子安生了是吧?.......”
他的眼睛红得像发怒的牛,嘴唇焦干得翘皮裂口子了。手中荆条打我的力度却一下比一下小。
这时我妈也过来了。我妈咋咋乎乎地叫:“你个作死的!不上学校跑哪儿去了?泥於塌浆跟个水鬼似的!叫我们找掉魂啦!......”
她夺了我爸手中的荆条,说:“中午饭全没吃,哪儿来劲打动她?家去再说。”我妈拉着我胳膊,我一步也不想挪脚,是被她拖回家的。
我心中惦记被我爸摔在草丛中的小猫鱼,他不稀罕也可以喂猫啊,小猫见了得多高兴啊!
我心情懊恼,口干舌燥,头晕脑胀没吃晚饭便躺下睡了。在夜里我看到许多人把我围在中间,都在说我不好,这个拧我耳朵那个揪我头发,扯我胳臂,吼我啐我踢我......我难受死了,想跑跑不动,想打打不过。我害怕极了,扯起嗓门用尽平生之力哭喊起来。
在里屋睡的爸妈被我的哭叫吵醒了,我爸鞋也没穿,冲出里屋来看我。以为我被老鼠咬了。
他摸我的额头,烫得吓人,连忙背着我去看医生。检查下来我居然生了肺炎。还要住院。
我吃药打针吊水,我妈喂药冲糖茶煮鸡蛋,也不再歹声大气地训斥我了。
住在医院里,我的心中终于得到了安宁,我妈不再唠叨我多嘴也不用上学经过大妈家门口了。
一星期后我病好回家了,我多么希望一直病着呀。因为清晨和夜晚二奶的高音喇叭还在播放。听说二奶真的把骂语录音之后每天播放。臊得大妈一家整天关门,托人说话赔偿,二奶开出了天价,当年一只公鸡再贵不过十来块钱,二奶却要500块钱。大妈家嫌贵,二奶又把价钱翻了一倍。二奶说她家的白公鸡不是普通的鸡,那是几百年难遇的稀世宝,孕妇吃了可以转胎的灵丹妙药,她家儿媳妇如果吃了这副灵丹妙药可以给她生个大胖孙子的,因为大妈家作崇,让她家媳妇又生了个丫头片子。这个损失岂是钱能弥补的。不过看在庄邻同居的情份和说话人的面上不和她家计较罢了。二奶说,喇叭放放不算什么,她还要到大妈儿子单位和大堂姐的未婚女婿家去说叨说叨这事儿。
就这样又僵持了两个月,快过年了,大妈家卖了三头肥猪凑齐了一千块钱,千恩万谢了二奶家的高抬贵手,不予计较。
让大妈家损失如此惨重,我更不敢经过大妈家门口了。我看到端杯子刷牙或漱口的人,便浑身发抖,惊恐无比,撒丫子跑得远远的。
别人发现我这个毛病后,便拿我的软肋来寻我开心,只要年纪比我大点儿的,见了我便鼓起腮帮子叩击上下牙齿做出漱口的动作来吓唬我。我总是慌不择路,拔脚飞逃。让那人觉得分外有趣,哈哈大笑。
旧年过去了,新年到来了,春天也跟着来了,我却依旧活在冬天里。
我上学放学总是绕很远的路横穿田野,避开二奶和大妈家。早晨的露水和寒霜侵湿了我的鞋袜和裤腿,我咬紧牙关打着哆嗦可以忍过去,可我踏倒了庄稼禾苗,人家是要责骂并且向我妈告状的。我妈亲眼见我穿过人家的田地,衣服沾上难洗的草浆菜汁,屡教不改,无奈地操起扫帚疙瘩狠狠揍我一顿。揍也没用,我依旧我行我素。
我夜里常做噩梦,被一只白公鸡撵着啄,被许多人推来搡去,又打又骂。我上学经常迟到,课堂上常常打盹,常被老师批评。我默默无言,一句话也不讲,整日和心中那股憎恼的戾气争斗着。
我一天比一天木讷迟钝。我妈说读书把我读成傻子了。
后记:
愿正直如光照亮生命,
愿稚弱的心灵都能不被伤害,
愿我们都能被生活疼爱,
愿我们都能被亲人温柔以待,
愿我们都能被别人真诚对待,
愿即使年华老去我们也学不坏。
我们的心依旧柔软善良会痛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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