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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影斑驳的午后,青藤植物势如破竹疯长在墙壁上,辗转绵延成荒凉鼎盛的歌。
不知道从哪一座建筑楼里,传来幽幽细细的钢琴声,像是穿越无尽的时空隧道,含着虚无缥缈的惆怅——
那是怎样的一首曲子呢?
如果翟英知道它的名字,她会感到万分感激,在这样与世无争,岑寂空灵的时刻里,还有这一段轻盈恬淡的旋律,像温柔可亲的伴侣,死心塌地地跟随。
她一个人在孤儿院空荡荡的走廊里玩跳房子的游戏,陪伴她的,也只有落在地面上随着她的前进退后,停顿跳跃亦步亦趋的身影,有陌生而亲切的钢琴声,有温柔撒满尘世的奢靡日光,或许还有一只蜷缩在铁皮屋顶上自在打盹的橘黄老猫。
孤儿院里不是没有其他的孩子,但是翟英对他们,心存恐惧——前一秒钟风平浪静,下一秒钟争吵打斗,而其他人,冷漠旁观,仿佛瞬间形同陌路。
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还因为,她始终笃信自己会等到一个人,牵起她的手,告诉她,他只是离开了一阵子,去采一束花,去搭了一座沙之城堡,或者看了一会子月亮,如今,他回来了。
就是这样的信赖,盘根错节地生养在翟英的心里,所以她不会轻易让自己被别人同化。
翟英一遍一遍,从第一个方块格,辗转跳跃到半圆饼状的屋顶,然后原路返回。
因为只有一个人,她不必去遵循不必要的规则,她甚至不去唱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歌。
这是浮生里,多么漫长的一日,漫长得翟英错觉,也许人的一生,也就如此,不应该有下文。
这是浮生里,多么空旷的一日,空旷得翟英错觉,也许她已经被世界抛弃,只剩一个光秃秃,留着汗的,没有眼泪的自己。
是在第几回合的时候呢,她转过身来,看见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皮肤黧黑,笑容可亲的老伯伯,出现在眼前,微微弯着腰,和蔼慈祥地说:
“英子,你来,我教你画画……”
“你看,这是洁白的宫殿,衬着火红的太阳,太阳下是丰收的南瓜,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子采摘着它们,面上挂着灿烂的笑,哪一个是你呢,英子?”
不知不觉,老伯伯的手溜进了英子的衣服,她认为这是他表达对自己的关爱的一种方式,而且,她沉浸在自己的画意里,还不愿抽身。
忽然,他的滚烫的脸,滚烫的脖子,还有滚烫的舌头扭动在她的腮颊,他说着她听不清明的话,只是像一只老狗,呼哧呼哧地舔着她的脸。
英子终于感觉到了不自在,她想要挣脱,可是他的双手像是沉重的枷锁,让她无法脱身,她终于感到恐惧,因为他让她难受,让她的手臂和双腿疼痛,她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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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英子……”
翟英从睡梦中醒来,发觉唤醒她的人,是面含疑惑与关切的庄启明。
“英子,我听到你睡得不安稳,一直在低低地抽噎,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阿明……”
翟英不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仿佛说什么都是回天乏术,又仿佛说什么,都贪心不足。
那一刻,看着眉目俊朗,小心在意的启明,她情愿忘记自己有过怎样忐忑心慌的梦境,只是缓缓伸出手,静静地抱住他,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然后再度闭上眼睛。
像是一条被潮水冲上沙滩,即将干渴至死的鱼,又被波涛温柔地带回了海里。
过了不知多久,窗外夜色迷蒙,隐隐月光荡漾,人间静谧无声,英子睁开眼睛,发现启明已经沉沉睡着,浓密睫毛投下幽幽碎影,轻悄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香气,壮硕双手仍然坚定圈住她的身体,仿佛生怕她会在梦里遁去。
曾经让她着迷的属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如今依然不折不扣,不偏不倚存留,而不会因为光阴流逝而寡淡或者消失。
或许她是幸运的,才会遇见这样一个人。
试问天地间,又有多少人,最后能够遇到一个爱你疼你惜你,在最深的梦里,也不忘抱紧你的人呢?
其实,能够爱你,就已经是冠冕堂皇的恩赐,懂得是太过奢侈的事情,不必要面面俱到,有过那样一些心有灵犀的时刻,反而更让感情摇曳多姿。
翟英从来不会奢求被一个男人懂,她要的,从来都只是安稳与爱。
是寒冬时节一双手,手心里握着的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是水里那一颗渐渐化开的方糖,不兴风作浪,不五彩缤纷,只让生活变得清甜,而且越到最后,甜味越不会减。
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这一点安稳,为了固守这一点安稳,她需要有自己的秘密,即便是对着启明,她也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只是在心里低吟:
“那么多年,栀子花开了又谢,那只橘黄肥猫无影无踪,也许死掉被谁挂在某一棵树上,太阳升起又落下,我看到那个人,嘴角抽搐死去的样子,仿佛很痛苦,你看,连天都不让他好过,即便是最后一刻,我慢慢地长大,带着不能启齿的伤疤,我离开了孤儿院,终究没有等到一对言笑晏晏的夫妻,说要带我回家。”
“但是,我等到了你,启明。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启明星,驱散我心底如深渊沼泽般的黑暗,让我憧憬,并且拥抱最灿烂的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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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得知自己怀孕的那天,让庄启明陪着她,陪着她肚子里,那蠢蠢欲动的小生命,一起去到她曾经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
她没有告诉他真相,只是转了一个弯地说,这里曾经住着她一位多年没有联系的亲戚。
她凭着回忆的指引,一点点追根溯源,见到的却是沧海桑田的景象。
时过境迁,老旧的居民楼早已经人去楼空,时代的进步不准许落后,还有固步自封的一成不变。
曾经的屋舍俨然,如今坍塌的坍塌,苟延残喘的苟延残喘,仿佛还在死心不息地追忆着往昔。
那里承载了她无数的悲哀喜乐,见证了她漫长的寂寞孤僻的青春年少。
她走过那周围的大街小巷,知道转多少道弯就可以看到默默流淌不息的江河,知道在每天的几点钟,可以怯怯地,却是极度满足地透过窗,看见隔壁人家的厨房,冒出带着香味的白烟。那时候的她,只觉得望梅止渴也好过一无所有。
她并非在孤儿院里吃不饱饭,她的饭量极小,她只是莫名地喜欢那滚滚奔窜的热闹,像是无端听见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在不明所以地笑。
然后她也心虚得快乐起来,活脱脱得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贼。
那里的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生硬的安宁,以及干燥的舒适。
那里有最渴望温暖的人,却少了一颗称心如意的心。
那里有最可耻的秘密,却也孕育了,她竭力渴望涅槃的愿景。
只是这一切,在柳暗花明的今日,都已尘埃落定,也已云淡风轻。
庄启明轻轻地叹息:“是这里吗,英子?真遗憾,都拆得不成形了呢。”
其实在这之前,她也有过这样的预感,与其说她是感伤,不如说是释然。
这样的结果,也未尝不是好的。
她静静握住庄启明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在心底劝慰自己,生活不完美,但她终究得偿所愿。
哪个人没有过去呢,不必有任何的羞愧,最要紧的是向前看。
她知道,那依然矗立在荒地上,寂寞凄怆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老房子,来日也终究会彻底崩毁的。
翟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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