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外地人(9)

作者: 谦卑与沉默 | 来源:发表于2018-05-27 22:59 被阅读17次

候车室等车,茗竹躺在椅子上小睡一会儿。铿锵有力的运土车汽鸣,搅乱了她短暂的睡眠。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朝大巴车停放的位置望去。炙热的阳光照射车身,大巴车里空无一人。她舌干口燥,背上渗出汗水。她拿出农夫山泉,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

大巴车在下午将近五点,才总算驶离车站。

上海到菏泽的火车有两列,一列是夜里凌晨一点多抵达,一列是早上六点多抵达。倘若平时,茗竹会选择乘坐早上六点多抵达菏泽的火车,然后再坐通往鄄城的汽车,再由鄄城坐公交回镇上,从镇上走五公里左右,便回到家里。但这种出行方案比较浪费时间,乘坐大巴的话,可以直接在离村不远的国道旁下车。尽管她晕车,仍然果断的选择乘坐大巴。

大巴车上闷人,散发一股难闻的恶臭味。一位怀抱婴儿的母亲叫道:“司机哎!咋不开空调?活热死个人,你看俺妮,要热坏了。”

婴儿哭哭啼啼,拥挤的车厢喧哗吵闹。

查票的高头大个男子说:“老乡,跑一趟赚不几个人钱,再开空调,耗油更多。别急哈!车跑起来就凉快了。”

大个查票男子掀开车厢天窗。茗竹感到一股热浪吹来,热浪中倒也略带凉风。

身旁坐挨着的大爷说:“下半夜就凉快了!越往北,还冷个酋类!”

驶离松江汽车站,车上还空着些座位,大巴车便在上海兜转。在一些原来安排好的地点,陆续上来几个人。大巴车像一条贪食蛇,直到吞食的猎物装不下,车厢狭小的走道上坐有十几个人,才满足地驶离上海。

茗竹看了下靠近自己的坐在走道凳子上的那个人。他脸上布满岁月印刷的沧桑痕迹,眼神却没有任何怨恨,俨然是习惯了坐凳子的长途乘坐。

对于晕车的人来说,一安静下来就会犯恶心。茗竹捏着食指,闭上眼睛,努力保持呼吸匀畅。车上独有的汽油味、汗渍味等一系列杂乱的味道,吸到肺里后,她的胃就不停地翻滚。她手上的塑料袋装着她吐出来的半消化食物,多的装不下,她拧好塑料袋,放在座位下,换个袋子继续吐。她吐过一阵子,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差不多时隔三十多分钟,又开始一轮呕吐。

车上并不是她一个人呕吐,一个皮肤黧黑的妇女,几乎没有停止过呕吐。她坐在车厢后排,孱弱的身体瘫在座椅上。她表情愀戚,悒悒不乐。伤心的时候坐车,会比平时严重,茗竹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滋味。

天黑了下来,车内热气消散,渐渐皮肤发凉,幸亏玉辉让她带个薄外套。汗渍味消失了,又闻到一股腥膻味,腥膻味犹在,又漂来一股尿臊味。她实在控制不住胃的狂躁,胃液涌出,她又是一阵呕吐。

剥个橙子放在鼻子上,过滤下空气。

“夜里冷,穿短袖睡觉容易感冒,搭个长褂子。”,大个查票男子说完,把车顶上的天窗关闭。他到驾驶位置对络腮胡子司机说:“你睡会儿吧!我来开。”

前面两排靠窗的两个坐椅被改成沙发板床,一人宽,放着一个脏兮兮的薄被褥。换下班的络腮胡子司机钻进被褥,如同一头疲惫的骡子,倒头大睡。

明亮的路灯来不急和车厢里的人打招呼,就被快速甩到后面,接着又是一闪而过的路灯。路长的好像没有尽头,大巴车是朝北行驶的,家就在前方。车厢内的汽油味浓重了,茗竹恶心难受,直到把胃液吐完,转变成干呕。她仰头乏力地躺着,总算睡着了。

大巴车在一个破落的院子停下。大个查票司机对车上所有乘员吆喝道:“休息区到了,抓紧下车,贵重物品带在身上,丢失概不负责,车上不准停留,统统下车。”

休息区提供食堂和厕所,吃饭的桌凳和厕所挨着。厕所门口的电热水炉旁,围满等候接水烫泡面的人。如果在休息区消费,是不收费的。不消费的人员,强制收取五元钱的服务费。收过服务费,不仅可以免费享用厕所,白开水也是免费的,只可惜带水杯的人少。

茗竹看见刷洗过的餐具上盯着两只苍蝇,她就不忍心去瞅摆放的菜盆。不干净的食物,吃过是要拉肚子的。对于二十元起的一份盒饭,买十元钱一桶的泡面,是比较划算的,也不用担心吃坏肚子。晕车不适合吃泡面,虽然玉辉买的有。她吃了一个苹果。

男厕和女厕中间,是由三合板隔开的。男厕“啪咚”一下,然后一个男子哀嚎道:“摔死了老子!狗日的,湿了一身尿。”

男厕众人哈哈大笑,女厕人也偷笑。女厕脏乱差,男厕理应更差。

男子估计是怒了,说:“笑啥笑,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女厕的,笑的那位,提好裤子,我要破墙而入了啊!”

有人接话道:“唉!去年我在北京,到处拆了重建。为迎接今年的啥玩意国际阿司匹林运动会,国家投了那么多钱,怎么不在高速路服务区盖些像样的厕所。”

“那不叫阿司匹林运动会,叫奥林匹克运动会,四年举办一次。俺村有人在北京建鸟窝,很大的一个钢筋打造的鸟窝。”,一位大姐解开裤子蹲下,正准备小解,她听男厕说的太不专业,慌忙纠正过来。

“靓妹,爷们儿说话你听得仔细,能不能从爷们儿撒尿声音,判断出谁是真汉子?”

男厕贱笑,大姐破口谩骂。

天微明时,到了山东的地界。下高速有稽查站,替换下来的大个查票司机,带着车上超载的乘员下车坐上一辆面包车,沿小路绕行,躲避检查。大巴车顺利通过检查站,在远离检查站的路口,等着与绕行的乘客集合。面包车来了,车上乘员集齐,大巴车再次发动。

太阳羞怯怯地升高,耀眼的光芒铺在大地。芃芃郁郁的麦田,小麦结出鲜活的穗子。麦田上空飞着的是黄莺?是鹌鹑?是斑鸠?人在车里,车在行驶。根本没有机会停在阡陌之上去欣赏田野风光。茗竹也没有心情,她想早点见到父亲,不知道父亲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国道两边是蓊茸矮树丛,矮树丛旁边是伟岸魁梧的杨树。枝叶繁茂的杨树,整齐地挺立在路的两旁,英姿飒爽。杨树的叶子随风摇曳,空气中流动着漂浮不定的棉絮,像一片片雪花。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娇阳下“雪花”纷飞,预测不详的征兆。

茗竹吐出黄色的、苦酸的液体,怀疑是不是胆汁吐出来了。总算下车了,总算结束了乘车的遭罪。风刮起路上的尘土,掺合着棉絮,迷得睁不开眼。翻过一个村庄,再走两里路,就到家了。马上到家了!她步伐加快,归家心切攫取了坐一夜车的疲劳。

父亲坐在门前的楝树下,手里好像是在摘韭菜。他看见是女儿走来,趔趔趄趄地走来迎接。

茗竹眼圈湿润,扑在父亲怀里,声音颤抖地说:“爸,我回来了!”

经过一次化疗,父亲瘦削的厉害。他头发开始脱落,额骨暴露突出,脸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他依然神情刚毅和笃定。他用毛巾遮住嘴巴咳嗽一阵,呼吸困难地吐出混浊的话语:“你哥还没有成家,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父亲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父亲粗糙的大手结满老茧,正是这双大手,维持了家庭的运转,养大了她和芣苢。父亲干的是苦力,消耗的是生命。他拿生命换钱来温暖了家人,却在家境好转时,患上癌症。

“爸,为什么苍天一点也不厚道?你为人处世光明磊落,灾难偏偏发生在你身上。”

父亲用瓷缸给她倒上白开水,说:“闺女,别想太多,一切都要看淡,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水温正好,喝过水后赶紧睡觉。”

茗竹摇摇头,说:“爸,我不困。”

“我困了!我先去睡了,你不困,爸会生气的。”

父亲踌躇地迈动双脚,到里屋去了。茗竹执拗不过父亲,呷过几口温水,假装进屋休息。

“妈呢?”

“你妈赶集去了!”,父亲吃完药,平躺在床上喘息。他对另外一个床上躺着的女儿接着说道:“你先睡一觉,等醒了,我去给你煮饭。”

茗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母亲回来时,太阳已暮西山。猪圈里的大花猪,狼吞虎咽地吞吃食物。猪食盆旁站着几只勇敢的土鸡,一只脖子油亮的大红老公鸡,仰首阔步地伸长脖子去啄食猪食。可口美味的麦麸皮和玉米糠混合型食物,还吸引来两只挺着胸,拉长脖子,一摇一摆的大灰鸭。一只鸡嗉子饱饱的,个头矮小的老母鸡,知趣地跳上西墙的鸡埘。躲在鸡埘睡觉的蚊虫猝然受到惊吓,匆匆忙忙飞了出来。有只蚊虫跌跌撞撞地落到大花猪屁股上,大花猪尾巴来回摆动,驱赶叮咬屁股的蚊虫。蚊虫起身飞呀飞,跟着同伴从窗户缝隙进了屋里。

“杀个鸡!你看你瘦的。让你在外面别省,吃好穿好,这么大的丫头,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母亲心疼地埋怨道。她把肩上的手提袋递给茗竹,朝大红老公鸡扑去。

白天休息不好,夜班就吃不下东西,瘦是自然的。

大红老公鸡预测到危险,“喔~喔~喔”,叫着逃跑了。

茗竹忙说:“妈,坐一夜的车,吃不下鸡肉,先别杀老公鸡了。”

母亲指着大红老公鸡骂道:“让你个小舅子跑,夜里非宰了你不可。”

“妈,你赶集怎么才回来?爸又去哪里了?”

“你爸顺着南亩散步去了,我今天去了东庄你大姑家。”

本子上记满人名和欠钱额数。歪歪扭扭的字体涂涂改改,有错别字,有拼音代替,一看就是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母亲一笔一划写上去的。闹蛋家五十,ao好家二十,金额虽小,人情在。母亲认真记下是哪村的,谁借的。父亲的病,母亲瞒着他,欠下不少的债。

“先生(农村指医生)说是肺癌晚期,免疫力强的话,最多再活三年。借钱的事儿,别让你爸知道。他本来拒绝化疗,我说你就是要走,也要等芣苢结了婚再走。孩子没爹,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母亲拭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穷人病不起,一病解放前。得了绝症就等死的空。”

茗竹托着两腮,双眼朦胧,说:“妈,千万别讲丧气的话。钱借了!将来迟早会还上。爸要是没了,家就不完整了。”

早饭,桌前,茗竹和父亲相对而坐。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盆冒热气的薯粉炒鸡肉。煎得油闪闪的鸡块,飘溢着肉香味。父亲举箸指着盆里的鸡肉说:“趁热吃,你最爱吃的!你小时候和你哥争抢鸡大腿,没少拳脚相加。现在长大成人了,懂事了。”

茗竹拿起一个馒头,夹一块鸡肉放在馒头上,她说:“爸,我请了四天假,今天下午就坐车返回上海。”

父亲沉默,他看着啃食鸡肉的女儿,端起米粥吸了一口,说:“那好,我送你!”

细雨绵绵,雨伞下,两个人,父亲和他的女儿。一只麻雀啁啾着掠过头顶。麦穗被雨润过之后,等到天气放晴,再热上几天,就是收麦子的季节。茗竹撑着雨伞,父亲背着行李。蓦然回首,往村子的方向远望,一片晦冥。再次远离家乡,再次远离父母,茗竹愁眉不展,忧心其忡。

荏苒的光阴走过十八个秋冬,茗竹还是第一次与父亲在雨中行走。她小心翼翼地把这来之不易的幸福镂刻在心里。因为越是用心去感悟到的幸福,越容易失去。

茗竹说:“爸,深秋石榴熟的时候,咱家院子石榴树上结的大红石榴,用棉布包上几个,等我过年回来吃。”

父亲颦了下眉头,说:“你放心,最大最圆的石榴,一定留给你和芣苢回来吃。”

雨水淅淅沥沥,茗竹和父亲走的很慢。

事先约好的大巴车未到,父女二人在农家屋檐下等车。

父亲讲述了他的过去,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聆听父亲的人生悲喜。

你的爷爷,是个文化人,有你大姑的时候,他还在读书。学成后,被分配到菏泽市邮电局工作。文化大革命,如同一场瘟疫,迅速蔓延全国。乡支书、县支书、不如村里当支书。你爷爷被下放到外地,他索性回村里当了会计。大锅饭年代,会计是有油水的。村里饿死了很多人,你三个姑姑,吃得白白胖胖。

六二年有了我,都说我是你爷爷的克星。

北风凛冽的冬夜,屋里的尿瓮熏得你奶奶睡不着觉。她漆黑摸瞎,胡乱抓了一个纸板盖住尿瓮。这一盖,要了你爷爷的性命。天未亮,你奶奶下地去挣工分,你爷爷继续在床上酣睡。晨曦照亮了庭院,红卫兵来找你爷爷办事,看见盖着尿瓮的毛主席像,主席嘴角挂有尿液。红卫兵们火冒三丈,撕开被子,拖出你爷爷,扔到地上用脚狂踹。

你爷爷是被批斗死的!从此我们家开始衰落。有上顿无下顿,饥一餐饱一餐。你奶奶舍不得孩子,不情愿改嫁,硬是饱经风霜,含辛茹苦地把我和你三个姑姑拉扯大,供我读书。

我高中卒业,就没能继续读下去。推荐读大学的年代,政府没关系,家里没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比你成绩差的同学去读大学。

我和你妈是媒人介绍认识的。

有你哥时,在村里谋了个民办教师干。日子虽然凄苦,过得却挺温馨。有你时,我和校长产生矛盾,民办老师校审未过,被学校辞退。我看不惯校长的不良作风,辞退在意料之中。

你未满周岁,老是生病,三天两头跑医院。家里急用钱,我跟着你二姑夫去山西煤矿谋生。

爸心里有愧,没能给你有父爱的童年。没日没夜的地下劳作,一眨眼,你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父亲一阵咳嗽!由于长时间的回忆和说话,他呼吸急促。艰难地喘气,使他涨红了脸。

茗竹按摩父亲的肩膀,说:“爸,你不要讲了!女儿都懂。”

车来了,车门开启。父亲目送茗竹上了车,依依不舍,说:“孩子,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茗竹摆摆手,说:“爸,你慢点儿走回去吧!不要挂念我,等我过年回来团聚。”

茗竹放好行李,坐在车窗边,用衣袖擦去玻璃上的水雾。父亲伫立在路口,如同一座崴巍的大山,面向车内的女儿。大巴车发动,杨树一棵接着一棵后退。

透过后窗玻璃,父亲还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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