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传输带上流下来的线路板越积越多。玉辉开始加快速度，他手脚配合的像只被训练过的猴子。他的工作是把印刷站传输过来的线路板装进小框框，放到小推车，然后推到高温炉去加热。
刚贴上零件的线路板拿在手上，一定要小心翼翼，密密麻麻的零件和板材，只靠刷一层锡膏相连接。还没到夜间吃饭时间，玉辉已经碰坏了两片线路板，因为他实在太困了。
快接近下午两点，他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进入梦乡。上铺新入职一个小伙子，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摇晃的铁架床咯吱咯吱作响。他半睡半醒的熬到手机闹钟响铃。工厂里面人员流动大，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不清楚新室友是什么性格和人品，对于影响睡觉的不文明行为，也只能忍气吞声。
上站检验员张娜娜移了过来，名义上是帮他干活，其实是找他聊天的。她用尽浑身解数，目的就是说服玉辉下了班和她一块出去。
她看着精神恍惚，躁动不安的玉辉，咧嘴噗呲一笑，说：“哦！我知道了！白天跟哪个美眉开房了？”。
“没有，真没有，宿舍来了一个新员工，吵得没有睡好。”，玉辉慌忙解释。
胎生的眉毛被去除的一干二净，纹上黛黑状的鸳鸯眉。她的脸抹上一层厚厚的油霜，对着灯光反射出亮晶晶的色彩，由于脸上长有痘痘，光泽闪烁的斑斓夺目。猪眼大嘴，幸亏没安眼睫毛，幸亏没涂口红，否则和她交谈，人要犯恶心。
“姐告诉你，跟姐一定能发财！”她摸了下玉辉的下巴，凑近他的耳朵接着说：“我已经发展很多下线了。姐成富婆后，绝对优先包养你。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佳肴美馔、山珍海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下大馆子，找人一勺子一勺子喂着吃。对服务不满意，就拿一摞票子砸过去。有钱，没办法。吃腻了就出去旅游，坐大船，今天去美国，明天去印度，就不去日本，有钱也不花给鬼子。海上漂腻了就去陆上，山上逛够了就去逛湖，湖逛腻了就去逛沙漠。你若是不恐高，咱就坐飞机，在天上飞上十天半个月。”
玉辉打量着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他并没有对她描述的愿景感到惊讶。隐约觉察到，她已经被传销严重洗脑了。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家化妆品店，打着推销产品的幌子，是彻头彻尾的传销组织窝点。
他退学后来上海，投奔四表哥。在李塔汇工业园区找工作，四处碰壁。全国打工热潮刚刚兴起，攀亲结友出来找工作的农民工，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厂区门口。经表嫂的远房亲戚介绍，他进了酬勤家具厂装车卸车。累死累活的干了两个多月后，他离职不干了。和一些上了年纪的男子共事，呆在家具厂是没有前途的。仓管老金高中文化，他为玉辉指条明路：去中介花钱进达丰，台资企业年轻人多，说不准学到一门技能，一辈子的饭碗。
家具厂结清一千五百七十块工资，他狠下心来，给了中介八百块的中介费。达丰没进去，中介把他送进国基电子。说是富士康的子公司，同为台资企业，待遇和达丰一样。
玉辉把小推车拉到高温炉放置区，顺手拉个空着的小推车，往自己的工作岗位走去。他并没有学到什么技能，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四个月过去了。台资企业确实比大陆老板开的公司工资高，都是长时间加班换的血汗钱。车间基本上是女员工的天下，极少数的男员工存在。大学毕业出来的男员工，从事技术类的工种。个别操作岗位上有男操作工，玉辉便是其中一位。
张娜娜比他来的早，早来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白班转夜班，原先检查岗位的秦佳妍，吃不消非正常人生活的夜班工作，离职去她姐所在服装厂了。张娜娜被调过来后，枯燥乏味的机械式劳作，从此不再寂寞。有一个絮絮叨叨的工友聊天，就容易打发长夜漫漫。
张娜娜见他沉默不作声，又摸了一下他的下巴。说：“你是不是怀疑姐在吹牛，下班跟姐走，姐带你去见识见识。”
玉辉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别老是摸我，男女授受不亲。不是怀疑你，我认为那家美容养颜店有问题，可能是传销组织。”
白霜覆盖的脸腮裂出纹痕，泛起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可她的面相依然让人觉得不自在。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干涩的眼球最好滴些眼药水，萎靡不振的眼神出卖了她，她也严重缺乏睡眠。
她瞪大眼睛说：“都告诉你N遍了，是直销，不是传销。我们有自己的产品。完美芦荟胶不是很受欢迎吗？看来你必须下班和我走一趟了。里面有很多小姐妹，可以跳舞，可以唱歌。你看哪个漂亮，抓她一下屁股，说不准对方会撅起屁股来，让你抓个够。你可是个美男子啊！”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谈情说爱？哎吆吆---美男子？胡你几大嘴巴，就不什么美呀靓呀的。现在是上班时间，老板是付钱请你们做事的。还想不想干？不想干就滚蛋。”领班何会梅声音如大晴天突然响起炸雷，完全压住了机器发出的噪音，余音在车间回荡绕旋。不知道领班是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地出现在他俩身后，她胳膊盘在胸前，铁面冷酷地肃立。张娜娜慌忙移回自己的岗位，端端正正地坐着，有模有样地检查电路板。
何会梅工衣上的领口刻意松开着，她领扣没扣。白皙的乳沟有颗黑痣长在右边的乳房上。胸怀大痣，有无志向不清楚，不过她是个有后台的领班。传言她是牛科长的小情人。她和牛科长确实走的亲近，有人看见她坐在牛科长奔驰车的副驾驶。多半小道消息是刘主任那里传开的，她经常献媚牛科长，嫉妒何会梅和牛科长的关系，担心她车间主任的位置不保。
“认认真真给我干活！男孩子在农村是个宝，出来进厂没要。你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为你父母给你找媳妇分担解忧，彩礼钱可不是小数目。”她训完玉辉，又训张娜娜，说：“坐着干活不舒服？板凳上长了钉子？再擅离岗位，我给你调个站着的岗位。你看那些跑着备料的，你就知足吧！”
SMT生产车间，差不多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整个二楼并排着十七条生产线，印刷机、贴片机、高温炉、自动检验机。这些设备都是进口，来自日本索尼公司生产。贴片机换一个吸嘴，二万多没了，高温炉换一根排线，三千多没了。技术垄断的设备厂商，赚钱轻而易举。
整栋楼一共五层，最上面一层是仓库和办公区域。五楼玉辉只去过一次，是为从大办公室换到小办公室的牛科长搬运物品。负一楼到三楼，全部是SMT生产车间。台资企业忌讳数字四，宿舍楼字母区分，厂区一二三五六七八九，玉辉和茗竹都在第九栋二楼车间工作。第十栋和第十一栋在装修，西边空地即将盖起新厂区。
茗竹所在的生产线与玉辉所在的生产线，中间隔两条生产线。茗竹是接料员，就是负责把即将打完的料盘取下，重新接个料盘换上。贴片机吸料很快，尤其是电容电阻，哒哒哒，很快就打完。她听到玉辉处传来何会梅的咆哮，内心不免泛起涟漪。
上个星期，张娜娜约她和倩倩去华阳桥走走，说是参观一下她朋友开的化妆品店。长时间的熬夜会对皮肤产生很大的影响，夜里是皮肤修复的最佳时机，生物钟的破坏使她和倩倩的皮肤失去了上学期间的光泽油亮。反正下班后呆在宿舍无所事事，倒不如和张娜娜去逛逛，挑选一款合适的润肤保养液。
那是华阳桥南边一片民宅，青瓦白墙，进巷的墙上涂有小广告。包治性病梅毒，尖锐湿疣；麻将神器，万能遥控透视镜，赢遍天下无敌手；快速抵押贷款，分分钟入账，方便快捷。弯弯曲曲的狭窄小巷子，黑网吧、小旅馆、劳工中介，一家挨着一家。砖砌的小路上，到处丢弃着快餐盒子与塑料袋子等乱七八糟的杂物。黝黑色皮肤的小饭店老板，脖子上搭着一个黑乎乎的油毛巾，他一手摇锅，一手拿着锅铲翻动锅里的蛋炒饭。招呼道：“来来来，进来坐坐，炒饭炒面炒河粉，面条水饺蒸馒头。几位吃了没？”。茗竹和倩倩不予理睬，跟在张娜娜身后，继续迈动着步伐。
门口两边各摆放一个转动的三色灯，禁闭的大门关的严实。院子里传出音响发出的音乐，不时有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传出。张娜娜敲了敲门，然后对茗竹和倩倩说：“稍等一下，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开门。不要有什么疑虑，有我在，安全着呢！”
倩倩挽着茗竹的胳膊，满腹狐疑，说：“茗竹，你不觉得奇怪吗？哪有门店没有牌子，开在巷子最深处，大白天锁着门？咱们赶紧走吧！”
茗竹天生的好奇心强，她说：“既然来了，咱们就进去看看吧！法制社会，光天化日之下，能把咱俩怎么样不成？”
车间能发展的女同事，基本上都被发展完了。如果再不拉一单，这个星期的指标恐怕是零了。---张娜娜心里盘算着，她没有说话，就当身后聊天的柔言细语没有听到。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带着厚厚的眼镜，个头不高的小青年。看见笑眯眯的张娜娜，快速扫视一遍她身后的两个人，确认安全的情况下，打开一扇门，恭恭敬敬地说：“张姐，您请进。”
等她们三人步入门槛后，院门又被再次关闭锁起。上锁的咣当声，让茗竹毛骨悚然。她明显察觉到情况不对，产生恐惧心理，不禁颤抖一下，本能反应地保持警惕。
油亮亮的黄色卷发齐肩，她估计四五十岁的样子。臃肿的脸上裹着厚厚的粉装，两片嘴唇涂着朱红色的口红。她撩起狗牙一样咧嘴微笑：“欢迎两位小美女，幻梦化妆店，会让你从此人美心美事业更美。”
张娜娜介绍道：“这是雪姨，幻梦化妆店的首席讲师。”
小个青年锁好门后，沿着墙边的楼梯去了二楼。步入一楼的房间内，中堂设有前台。前台后方墙上，白色灯光箱体广告上，女影星手执芦荟胶侧立。醒目的大字：幻梦化妆品有限公司期待你的加入。凌乱的前台，摆放着各类化妆护肤品，连着电脑的音响，播放着流行歌曲，几个女孩子跟着音乐的节奏，拍着手，舞动着身姿，她们有说有笑，乐在其中。
侧门开启，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自称是留洋回国的整形美容专家。他说倩倩脸上黑眼圈是因为黑色素分泌过多，可以到里屋免费详细的进行面部皮肤检查。跟在他身后的女助理，年龄轻轻，同样穿着白大褂子，码号和她的身材极不匹配。她的白大褂子接触到了地面，拨动地上一个空饮料瓶，她飞起一脚把瓶子踢到门外。她一边拉倩倩、一边好言相劝，千方百计地把倩倩骗进了里屋。专家观察茗竹，标致的脸蛋找不出需要美容的地方。她五官端正，肌肤白嫩细腻，双眼皮，未经修饰过的新月眉下，生长着深邃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注意到茗竹眼角上方的那颗小黑痣，暗喜，终于找到突破口。他说：“姑娘活生生的一个美人坯子，只可惜眼角的那颗痣，会影响姑娘一世姻缘。倒不如点了它，以防将来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而遗憾终生。”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真的会这样吗？”，她心里回忆着，隔着产线缝隙，抬头看了看玉辉。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老死不分离。
“料打完了，你还在东张西望。何领班骂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见怪不怪的。”，齐狮雄点击贴片机控制屏幕，消除机器上方的红色报警信号。他暂停机器，抽出空料盘，在料栏拿出对应的物料接上。齐狮雄是个性格温顺，绅士风度的领班。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和霸气响亮的名字，与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和刘主任是亲戚，据说刘主任是他亲嫂子。所以他一进车间，就成为一个领班。
茗竹在换鞋柜处等待玉辉。当看到他取下帽子后的潮流发型，捂嘴噗嗤一笑：“昨天刚剪的？与平时大不一样！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之前的发型。”
玉辉急忙把帽子盖在头上，说：“是不是很吓人，我是第一次烫头发。那人说秒变大帅哥，我就信了！”
茗竹暼了他一眼，说：“我看你不烫头发比现在看起来协调，烫了头发反而不自然。帽子取了，抓紧把鞋子换掉，下班了还戴帽子，戴不厌烦啊！”
玉辉把静电帽和静电鞋放进鞋柜，换上布鞋。布鞋是母亲手工制作的，白底黑面。布鞋在上海的水泥地不经穿，鞋底的泡沫板磨得薄薄的，路上石头子碜的脚底疼。若是不被骗了钱，就可以去华阳桥买双运动鞋穿。
他们并排着走在回宿舍的道路上，中间相距足足有一米，不时有员工从他们中间穿过。他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说：“经常和你一起上下班的朋友呢？怎么这几天不见你两个一起下班。”
茗竹叹息，回答道：“唉！自从上次和张娜娜一起去趟幻梦化妆品店，她每天下了班就匆匆赶去，中午十二点左右回来睡觉。昨天是个例外，十点不到就躺到床上。可能店里发生些什么情况。那天我应该拉着她转身就走，不应该进院门。现在是死活劝不了她，她幻想着发财的美梦。”
玉辉说：“不糟一次罪是不会迷途知返的，她叫倩倩吧？你们在食堂吃饭，听人叫过，当初以为是叫你。”
“倩倩，好亲切啊！你是不是喜欢她？要不要我转告她？”茗竹说完，对他翻了个白眼。
玉辉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他看着茗竹，茗竹看着他。他鼓足勇气说：“茗竹，我喜欢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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