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楝树下,摆放一口棺材。临时搭建的旧铁锅内,熬制的沥青冒出泡泡,难闻的气味,让刚下公交车不久的茗竹一阵呕吐。她内心像是一艘帆船,被冷不盯防的海浪撞翻。她感到大脑昏沉沉的,眼睛模糊,耳朵听不清楚。
用瓦刀在棺材上粉刷沥青的近邻,见是茗竹回来,怜悯地说道:“他妮儿,莫难过,阎王爷急着让他去报到,谁也阻止不了!”
茗竹情绪低落,神魂颠倒,压根没听见近邻说什么。她没有理睬近邻,踉踉跄跄地踏进院子。院子里有火纸燃烧,父亲的骨肉至亲来齐。
两条长木凳,上面棚放蒲苇。简易的床铺放置在堂屋。父亲躺在床上面,头朝南,脚朝北。天热的蒸人,父亲身上盖着棉被。床铺前头有一个火盆,火盆里放着宰杀过的鸡。她明白这鸡的意思——跑灵鸡。父亲安详的面庞纹丝不动,还没来得及召唤父亲,她人就晕了过去。
不是梦魇,泪水滑落至嘴角,咸涩的。
母亲见她醒来,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话语平和地说:“你爸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当妈的还怎么活?”
茗竹微微睁开眼睛,瞬间发觉母亲苍老许多!
母亲眼圈红肿,她定是太过于伤心,哭得肝肠寸断。不过她没有倒下,也不可以倒下。儿子未娶妻,女儿未出嫁,做母亲的责任仍未完成。
浪漫的情话如同嚼口香糖,最初很甜蜜,时间久了就索然无味。母亲和父亲之间,没有过打情骂俏、甜言蜜语,很长时间是两地分居。彼此真挚的情感,融化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平凡的家庭过得幸福美满。
“妈,我不要紧,告诉我,爸是什么时候走的?”
“前几天一直下雨,流行感冒,你爸本身就虚弱,又惹上感冒病毒。他夜里咯血,第二天便动弹不得,下不了床。请来的先生不建议再医治。你爸晓知阳寿将尽,看得很淡,唯独放不下芣苢和你。”
“那为啥不早点唤我回来?”
“妈也想。昨天下午你哥回到家,你爸的精神状态变好了,有大病初愈的转变,思维明朗清晰。晚饭吃了一碗水饺。……怎想夜里人就走了。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亲邻陆续赶来,芣苢忙里忙外。他未掉一滴眼泪,恻怛被锁在心底,痛疾的神经禁锢了泪腺。他拿着金箔纸进入西房,见茗竹醒来,说:“茗竹,来,和伯婶一起,为咱爸折些元宝。”
去年伊始,农村禁止土葬,每个村委划有公墓,实行火葬。中国人自古以来,有死留全尸,入土为安的传统文化观念。老一辈接受不了新式的火葬方式,坚决抵制,认为火葬是对死者的亵渎。
关于火葬的国家条文没有颁发实施,消息已经在农村传播开。那些害怕死后被炉子烧成白骨的老头老太,喝农药的喝农药,上吊的上吊。在“多活几年给子孙添罪”和“早死留全尸”,作出取舍,无不选择早死。一时间死的老人比较多,棺材铺的棺材供应不上。
火葬条文刚落实,恰逢乡长的老母意外离世。乡长的老母,本应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可她偏偏因为惧怕死后火化,抑郁成痗,掉进粪池淹死了。她子孙满堂,一致赞成偷埋。然而她那吃皇粮的儿子,为向上级展示自己当官清廉,刚正不阿,作人民的表率!硬是不顾亲人的反对,一意孤行,把老母火化,埋进公墓。他大义烧母的行为,并没有得到上级的赞扬。反而因为贪污,遭人举报,丢了官。上级竟然不出面庇护他,说他:不孝则为不忠,不忠则不能为己用。
亲邻商议埋葬的事,各持己见。说是找村长帮忙,送钱让村长上下打点,夜里偷偷埋进土地,还是相当安全的。但是家里已经负债累累,连买棺材,都是熟人出面赊账,哪里有钱去贿赂父母官们?
族里的伯父,抽着旱烟,说道:“墓地已经选好!他爸临走前说要跟他奶葬一块,那块地找阴阳先生看过,风水不算孬。虽说火葬风头紧,雷声大雨点小,改日凌晨,抬到地里埋了!拖拉机把地镟平,来年再做坟头。”
三姑接话,她说:“风险太大,俺邻村有人,埋进土里,尸骨未寒,被当官的扒出来就地浇上汽油焚烧。咱一没钱,二没关系,偷埋万万使不得。”
大家正拿不定主意,村长不请自来。芣苢忙请村长高坐。
村长先是一番官腔演讲。对茗竹父亲的因病逝世,深表同情和惋惜。然后言入正题,阐述火葬改革的重要性。守住寸分田,留与后代耕。土地不会增多,坟头数量得不到遏制,人越死越多,后代就无处种庄稼。
话讲得似乎蛮有道理,其实是村长没收到钱。若是送钱请他去打点,他会把偷埋这件事,办得天衣无缝。亲邻把目光投向芣苢,如何去埋葬,最终还是芣苢拍板。
芣苢注意到村长似笑非笑的面孔,强行涂抹一层凄怆。哀悼死者的好意,刻画的不够自然。幸亏他不是影片的主角,否则票房定会非常惨淡。
芣苢燃上一根烟,他本来不抽烟。他用力把烟头吸得火红,吐出浓重的烟雾。这烟雾比不上谁家屋里失火引起的烟雾,倒是把他呛得不行。烟燃烧一小截,他扫兴地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几下,吐上一口唾沫。
他说:“人死如灯灭。与其把血肉便宜了癌细胞,不如火化掉。把为非作歹的癌细胞,彻底灭掉。也能让我爸的灵魂,免受癌细胞的困扰。”
伯父不认同,担忧道:“肉体烧成一把骨灰,灵魂去哪里归宿?难不成做孤魂野鬼。”
灵魂是否存在,目前世界上无任何权威的观点可以证明。如果有人偏要钻研灵魂之说,除非他死掉,就可以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灵魂。死,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死后若想活过来,就不可能实现了!
芣苢为打消伯父的顾虑,激情澎湃地说:“俺伯,切勿担心,等我有朝之日,衣锦还乡,给我爸重塑金身。”
村长鼓掌,夸耀道:“不愧是大学生!大学生见过世面,非我们乡巴佬能比。政府提倡火葬,可没说不让选坟地、不让留坟头,公墓想去就去,不去也行!咱要是让阴阳先生觅得一处龙穴宝地,还愁灵魂无处寄托?”。他掏出一张死亡证明,递给芣苢,接着说:“火葬场那边我已电话通知过了,明天来车接。火化工作人员我认识,到时候报上我的名,塞两条好烟给他,尽量把你爸多烧一刻钟。那样骨头便容易敲碎,拾捡进棺材,不至于吓到亲人。我回去了,勿送!不用谢我,身为一村之长,应尽的本分。”
“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手机关机中,害得玉辉忐忑,躺在宿舍床上不安。直到凌晨一点多,实在支撑不住睁眼皮的力气,思量法治社会,茗竹定会平安归家,才在纠结中睡去。
茗竹是夜难眠,听得公鸡鸣叫,方记起玉辉让他回家后报个平安。手机不开机,茗竹摸出充电器充电。电量显示百分之一,正好开得了机。手机搜寻到中国移动,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短信。有一条是10086发送的即将欠费停机提醒,其余全是玉辉的信息。按理说,中午至家,当给玉辉报个平安。可是父亲意想不到的离去,戳痛了她的心。
玉辉的短信,是些关切的话语,有一条是关乎倩倩的。说是清早上班,看见倩倩从一辆警车副驾驶走出来,又不像犯事。鹰鼻鹞眼的老警官,对她态度热情,下车小聊一会才肯离去。
茗竹是想天明给玉辉回个电话,但是听见他的声音,肯定会按捺不住大哭一场。她回了一条短信:我爸他永远地走了!去了天堂。我还好,不用担心。我的手机即将停机,你不要给我充话费,让我清净一段时间。切记!
火葬场的运尸车,是由公交车改装而成。车厢两厕座位中间,有个长方形的盛尸铁盒。单从车侧身写着:鄄城火葬场专用车,绝对没人愿意免费乘坐。可是运尸车不是免费的,跑一趟六百元,只接不送。
收拾完行李箱,茗竹打算穿上玉辉买的鞋子,却发现里面有一卷钱。她满心感动,正考虑这钱要不要收下,只听庭院正在争吵。
“我们都是正规收费,一共二千多,已经是人情价了!”,火葬场工作人员说。
芣苢愁眉苦脸,见对方在价格上很难再让步,讨好地说:“能不能先赊账,实在筹不到钱了!”
“不行,我是火葬场打工的,做不了那个主。”,火葬场工作人员对芣苢递上的香烟,作出摆手拒绝。
亲邻也没辙,卖粮食来不及。大姑说道:“要不我姐妹仨跟车走,城西小诊所去卖血。”
茗竹打断大姑的话,说:“姑,千万别去卖血,机器把血抽去,在机器里转个圈,提取干细胞,然后把血再次返回人体。众多卖血者,机器就一台,容易传染艾滋病。我从上海回来,带有现金,数了下,四千七百块钱。哥,拿去用吧!”,她把钱放到芣苢手上。
这钱来的及时。“带有现金,数了下,四千七百块钱。”,芣苢洞察到,钱不是茗竹自己的。如果是借朋友的,也不会不知道金额。茗竹是个懂事的好妹妹!这钱,只有一种可能,她结交有男朋友,钱是对方在隐瞒她的情况下给的。虽然没有见到茗竹的男朋友,至少,在当哥哥的看来,小伙的德行令他满意。
父亲是穿戴整洁抬走的,回来时,变成了芣苢怀中红布包裹的骨灰。母亲打开红布,看着雪白的骨灰渣,大哭。芣苢眼泪汪汪,他说好的谁也不准哭,连自己都克制不住。亲邻也哭,整个房间的人,大家都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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