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作者: 阿蕖 | 来源:发表于2018-05-11 11:17 被阅读120次
    图片来源于花瓣

    (一)

    “晋南,你这次选的主题,总觉得……”

    “怎么了?”

    肖予掂了掂手中的资料,有些无奈地笑道,“骑士与贵妇人之间的爱情?贵妇人是指骑士效忠的贵族家的女主人吧,那岂不是……哈哈,没什么,就是觉得晋南你平时看起来这么正经,没想到……”

    “这也要考虑到时代背景好吗?”杜晋南抓起手边的纸团向肖予扔去,“在中世纪,贵族的婚姻基本就是政治交易,女子只是男权社会的附属品。而骑士则尊重女子并将这种爱情视作自身的最高理想。他们突破宗教思想的束缚,追求这种不被世俗允许的爱情,并为此牺牲自我、不求回报。这怎么就成了你说的不正经了呢?”

    “好像的确是这样。”肖予将方才接住的纸团放在一边,微笑着继续看起杜晋南的资料,“骑士之爱之所以会成为一种后世文学作品中的原型,也是因为它已经脱离了时代,成为了一种纯粹之爱的象征吧。”

    说到这里,肖予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声音倏地低沉下来:“不过啊,人们在想到骑士故事时,通常都希望自己会是贵妇人的一方,而不是骑士的一方,不是吗?”

    杜晋南察觉到肖予语气的变化,抬起头来却又看到他不动声色地翻动资料。

    “啊?什么意思?”

    “付出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受到的伤害自然也越大,在感情中哪会有人真正不计较得失?就像骑士所崇尚的荣誉和信仰,这些对现代人来说也早就不存在了吧。”肖予低头轻笑一声,从书包中拿出一个信封扔到杜晋南面前,“比起这个,你那几张诗稿都快看了半个小时了,能不能有点效率?赶紧把这些解决,再看看这个。”

    “这什么?”

    “樱花诗赛邀请函。”

    杜晋南拿起信封翻看,微笑道:“这么快,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

    学校里享誉全城的那棵最大的樱花树又如期绽放了。这一年年盛景似乎并无异处,只不过在提醒着他,旧年已逝,故人易改。那四人曾一同仰望过的天空已经不复存在了。

    “骑士文学兴盛于十二至十三世纪西欧封建社会全盛时期,是中世纪骑士制度盛行时代的产物,属于世俗贵族阶级文学,其主要内容反映骑士阶层的荣誉观、爱情观以及生活理想。骑士文学主要分为两部分,骑士抒情诗和骑士传奇。骑士抒情诗的中心是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主要由当地的行吟诗人所创作,它吸收了普罗旺斯民间诗歌的成果,并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为展现骑士精神与骑士爱情的诗歌。骑士抒情诗主要有牧歌、情歌、夜歌和破晓歌,其中以破晓歌最为著名。破晓歌主要描写骑士和贵妇人夜会之后在破晓时分离的情景。在给大家的资料中已经附上了破晓歌的选段,大家现在先看一下……”

    容纳二十来人时略显狭小的会议室内,肖予正站在最靠里的位置讲解这一次讨论会的内容,然而大家的注意力蓦地都被靠近门口处的声响所吸引。肖予抬起头,正看到打瞌睡的杜晋南从凳子上跌倒的瞬间。

    “抱歉抱歉,继续继续……”杜晋南艰难地撑着桌子站起身,连声道。

    肖予无奈地叹了一声,拿起手中的资料接着说道:“那大家先花几分钟看一下。”

    “我说,我讲得有那么无聊吗?”

    讨论会结束后,肖予整理着桌面上的资料道。

    “稍微有那么一点吧。”

    “谁的错啊?今天这个本来是该你来讲的好吗?突然和我说没时间准备我才替你来讲的,害得我也准备不足。”肖予有些愠怒地将手中的一叠资料扔在坐在一边的杜晋南胸口。

    “是我的错,下次我替你讲就好啦,别生气。”杜晋南讪讪地笑着接住。

    叶子惜用肩膀碰了碰杜晋南,问道:“晋南你最近完全不在状态呢,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上次喝醉还没有缓过来?”

    “那都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吧。”肖予低下头继续整理桌上杂乱的纸张,“最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给我打起精神啊。”

    “就是说,你这还没有告白呢就这副样子了。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失恋了呢。”叶子惜轻笑着重重拍了下杜晋南的后背。

    “告白?什么告白?”

    显然叶子惜的话语比她这一拍更加有冲击性,杜晋南惊起之时带倒了椅子,他却浑然未觉。

    “你还真不记得了?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吧。”叶子惜疑惑地望着杜晋南道,“就是上星期我们聚餐的时候你说的啊,这次樱花诗赛如果获奖的话就告白。”

    像是听闻什么噩耗的杜晋南呆立了数秒,面上的震惊毫无掩饰。他猛地把头转向肖予,言语简短而急促:“真的吗?”

    “是啊。”肖予白了杜晋南一眼。

    杜晋南一瞬间像是被击倒一般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猛地用双手抱住头。

    他想起一周前的聚餐,自己好像确实遗失了一些记忆,从他意识模糊到第二天自己在寝室的床上醒来,结果他竟然在这中间空白的的时间做了这种事?

    天哪!也就是说全社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有喜欢的人,而且那个人当时也在场。

    天哪,好想死……

    “这……这什么情况?”叶子惜也被他失常的反应吓到。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获不了奖。”肖予却全然不以为意,边整理着资料边淡淡说道。

    “诶,不是吧?”叶子惜蓦地将头转向肖予,“晋南可是我们的希望啊。”

    肖予耸了耸肩:“我们都要退社了,总该给新人一些展示的机会吧。”

    “我……我先回去了,麻烦你们先收拾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晋南蓦地张口幽幽道,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出会议室,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晋南他没事吧?要不要送他回去啊?”叶子惜扶着门边,望着离开的杜晋南略有摇晃的背影,不免有些担心道。

    肖予稍稍回头看着门口,尽管杜晋南已并不在那里。走廊的灯光还未点亮,显得十分晦暗,外面也应该已是日沉西山。他蓦地垂眼,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没事的。这种事情他总是要面对的,我们帮不上忙。”

    阴翳天色似乎以可见速度被暮色吞噬,杜晋南觉得胸口沉闷。大概是因为就要下雨了吧,看来最近身体状况的确不理想,竟然会被低气压影响。他用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眼见之景终于再度清晰之时,他看见不远处那棵盛开的紫叶李下,女孩背着手,微微抬着头看着她面前的男孩。

    他竟一时间条件反射似得后退一步,正准备转身的时候,他的行动被理智阻止了。

    为什么他要逃走?如果因为这种事逃走的话,只会显得他更为可悲而已。

    杜晋南深吸一口气,转回过头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女孩对男生招手告别,转身时却被男生拉住了手臂。她转过头微愣一瞬,蓦地笑了出来。

    那样的笑容,略带无奈却又满足的笑容,他从未见过。

    女孩微微低头,抬手将一边的短发拨到耳后,抬头看定男孩的眼睛说了句什么。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头抓了抓头发,犹豫了一下,转身后还没走开几步便又不舍地回头,女孩浅笑着对他招了招手,男孩这才真正离开。

    搞什么啊?不过是普通的道别而已,怎么弄得跟永诀似的。杜晋南嗤笑着想道,只是他听见自己的笑声有些不稳。

    然而这时,女孩转过身,正撞上他的目光。杜晋南面上诡异的笑意瞬间凝固。

    “晋……晋南?你怎么……”

    对方的惊讶程度尤甚,只是下一秒便倏地撇开视线,眉目紧蹙像是遇到什么糟糕的事情,大概是因为被看到与男友分别的一幕而感到不悦吧。不过她立刻调整过来情绪,微笑着正视着他道:“哦对了,今天是社里的探讨会啊,怪不得你在这呢。没能到场真是抱歉啊。”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挺忙的么。”他的目光瞥过方才那男孩离开的方向,淡淡的话语却不自觉带了些微讥讽的意味。

    江悦萌讪讪地笑了笑,道:“你别这么说嘛,我下次会注意的。”

    实际上却乐在其中吗?杜晋南心中苦笑,表面上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是无所谓啦,只不过肖予他觉得你很合适继任他的位置,你多上心些就是了。”说着便从她身边走过,还不忘对背后摆了摆手。

    紫叶李花的气味实在是不好闻,全盛之时甚至有些刺鼻,应该是被这味道刺激到了吧,杜晋南觉得鼻子觉得有些酸痛。

    事件的发生毫无预兆,理事会的会议上,肖予拿出了从樱花诗赛组委会寄来的信件,准备当众拆开宣布比赛结果。然而从信封中取出的不仅有获奖名单,还有一张残缺的诗稿另附有说明情况的小笺。如上面所说,组委会收到的投稿中有一份被撕去上半部分的诗稿,由于内容残缺并且找不到参赛者信息,这份投稿没能参与樱花诗赛的评选,而肖予一眼认出了杜晋南的字迹。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猜测纷纷。最令人苦恼的便是大多数人都认为是社内人员所为,这种猜疑对于一个社团来说是极为致命的,尤其是此时正遇上换届,如果处理不当,这事件将会极大地影响人员的去留与文学社未来的命运。

    “反正就算没出事也肯定获不了奖,不用太在意啦。”

    此时会议室里只留下杜晋南与肖予二人收拾资料,杜晋南只好说句安慰的话来打破沉默。

    “你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社里有人在背后捣鬼,任谁都会不安心的吧。”肖予方才手中资料,直起身来看着杜晋南,面色严肃得可怕,“晋南,你回答我,稿件寄出去的前一天晚上你都做了什么?”

    “什么啊,你怀疑我吗?”杜晋南轻笑一声,道:“那天晚上我和子惜去参加年级大会了。你应该也知道的吧?”

    “我是知道,可是年级大会之后呢?”肖予不自觉走上前一步。

    “之后就回寝室了。”杜晋南耸耸肩,“哦,那时候我还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想去确认一下,结果四号楼的门已经关上了。”

    “年级大会结束是几点钟?”

    “很晚了,我记得是十点二十以后了。所以我再想去四号楼的时候已经关门了呀。”

    肖予闻言,后背缓缓靠在墙边,微微低头思考起来。大概几分钟后,他蓦地抱住拳,抬眼的瞬间眼中仿佛有一缕光华闪现而过。凭杜晋南多年来对肖予的理解,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怎么了?你该不会已经想明白了吧?”

    只是不知为何,下一秒肖予又垂下眼去,仿佛遇到什么困扰的事情。

    “啊,没什么,今天就先回去吧。”

    “喂,你绝对是想到了什么吧?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杜晋南叫住想要离开的肖予,大声喊道。

    肖予停住脚步,回过头对他白眼:“你不是不在意吗?”

    “你这样就像话说一半一样,更让人在意好吗?”

    肖予喟叹一声,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我不确定你有接受真相的勇气。”

    “啊?”杜晋南疑惑:“你说什么呢?”

    “你真的确定?这真相可能会让你很痛苦,即使这样你也要知道?”

    看到肖予认真的神情,杜晋南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可他依然抑制不住好奇。

    “你这样吊人胃口才让我觉得很痛苦啊。”杜晋南扶额道,他抬头看定肖予,一字一顿,“我、确、定、要、知、道。快说!”

    肖予垂下眼睑,像是看到了什么悲伤的故事,再次叹息,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稿件寄出前傍晚的时候我们和子惜才把稿件装进信封放在会议室里,那时候你的诗稿完整无缺,而稿件是第二天早上就寄出了,所以只会是那天晚上被人动了手脚。”肖予微微皱眉,抬头对杜晋南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二天我们去会议室取稿件的时候,我问韩阔会议室的门是不是修过,他说没有,那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是有这么回事。”

    “那个会议室的门已经很旧了,每次开门的时候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可是那天我们开门的时候却没有。后来我看过,门的合页处的锈迹都被人擦干净了,所以开门的时候才没有声音。刚才我又看过,虽然那个人为了掩盖痕迹把所有合页上的锈迹都除去了,可还是有一个地方有清晰的划痕。我刚才问了通讯社的人,那天晚上的确是通讯社在使用会议室直到四号楼关门,而且他们都确定大家是一起离开的并且也确实锁上了门。所以我猜她是提前对门装了什么机关,让关门的人以为门已经锁上了,然后她就可以进入会议室里对诗稿下手。既然会议室被占用直到四号楼关门,那么能在这之后进入会议室的只可能是住在四号楼的人。”

    “四号楼的人……”听到这里,杜晋南终于无法再保持冷静。他想到了一个人。

    “社里住在四号楼的人总共就三个,只要立刻去逐个向他们的室友确认那天晚上十点二十五之后有谁单独离开过寝室大概就可以找到那个人了。”

    杜晋南一手扶着桌面微微前倾,明显地急躁了起来:“可……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一定就是社里人做的呀,也有可能是其他人……”他有些慌忙地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说服自己的答案,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杜晋南蓦地抬起头:“对!也有可能是通讯社的人,最近不是也和他们闹了些矛盾吗?”

    “通讯社里和我们有交集的人就那么几个,唯一住在四号楼的是储昕,可她本来就有会议室的钥匙,根本不需要设进入会议室的机关。”肖予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杜晋南这样慌乱的神态实在少见,可他明白其中的原因。

    “接下来还用我说吗?住在四号楼的那三个人里面有两个人基本上和你没有过什么交流,所以有理由做出这种事的还会有谁?”肖予无奈地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中那张残缺的单薄纸片,“说起来你也有不是,写这种莫名其妙让人误会的诗。不过只是这个理由的话,她这么做的确是偏激了一点。”

    果然是这样吗?杜晋南低头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板半天没有回应,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呼吸困难。怪不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悦萌面对他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总是会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又或者露出困扰的神情。真是的,明明对方都已经有男朋友了,他还不知进退地缠在她身边,自顾自拥抱着虚无的妄想,竟然还想着要告白,也难怪对方会感到反感吧。

    面对长久的沉默,肖予感到有些担心,正想上前安慰的时候,杜晋南竟猛地抬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诗稿,将其撕成两半。

    “喂!你……你干嘛呢?”肖予一时瞠目结舌,全然没有料到杜晋南的举动。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不要再追究了。”此时的杜晋南的表情沉静异常,虽然这与他的行动极为不符。他继续将本就残缺的诗稿撕成碎片,微微扬手扔进一边的垃圾桶。

    “这是你说了算的吗?大家都开始因此互相猜疑了,诗赛事小,人心散了才是大事。”说起来方才叶子惜离开前还说她想去请一个她认识的擅长推理的学妹,要是对方真的答应了岂不是很麻烦,“你说,要是有人来追问这件事怎么办?到时候拿不出诗稿要怎么解释?”

    “还真有人这么无聊啊?”杜晋南轻笑一声,“那就再写一张不就行了。”

    “喂喂,你呀,居然还要伪造证据吗?”肖予无奈扶额。不过事已至此,真相也很难与其他人说明,现在不如来想想要怎么给这个事件画上句号。

    “那你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如果大家非要一个结果的话,那就说是我好了。”杜晋南淡然道。他收拾好桌面上的资料,提起书包准备离开。

    又是一句语出惊人。他的回答虽然看似轻巧,看肖予知道,这是他的决心。

    “这也太诡异了吧?没有理由啊。”

    “理由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说都无所谓吧,大家都会相信的。”杜晋南稍稍回过头,视线却并没有落在肖予身上,晦暗中或隐或现的是他浅淡笑意中的落寞,“交给你了。”

    (二)

    如果不是室友硬要帮她挑选给男友的生日礼物,江悦萌从不知道校门口那条油腻腻的小吃街深处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雅致而宁静的工艺品店。临窗的展架上放着一排华丽精巧的琉璃摆件,薄暮时分的阳光斜照入窗,透过刻纹嶙峋的五色琉璃映入她眼中,流光溢彩。

    可是,在这种工艺店里真的能挑到送给男生的礼物吗?

    江悦萌寻觅无果,微微皱眉抬头对身边的女生道:“感觉还是送篮球比较好吧。”

    “哪里好了?”女生疑惑又无奈地看着她。

    “至少很实用啊。这些东西,送他的话估计也只能放着,没什么用。”

    女生长叹一声,扶额道:“你以为男女朋友之间送的礼物是礼物吗?是浪漫啊!”她指着江悦萌的鼻子,严肃得问道:“浪漫,你懂吗?”

    “大概……懂吧。”完全不明白她的理论,礼物不是礼物还能是什么?江悦萌只得撇开视线,讪讪笑道。

    女生发出比方才更加沉重的叹息,愁眉道:“为什么像你这种不解风情的女人就能找到男朋友,而我却无人问津呢?上天真是不公平啊!”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江悦萌背后的一排展架,蓦地抬了下眉,拿下一个玻璃笔筒递过去,“这个怎么样?”

    江悦萌接过来,疑惑地端详了片刻:“为什么是马头?今年又不是马年。”

    女生脸上一瞬间显现出绝望的表情,激动道:“什么马头啊!你能不能稍微理解一下‘浪漫’这两个字?所谓的‘浪漫’就是不仅只看礼物的表面,还有其中的涵义。”她指着笔筒上被形象地称作“马头”的部分,“这是国际象棋里面的棋子,是骑士,也是说他要像骑士一样永远守护你。”女生竟像说着自己的事情一样,连神色都变得柔和起来,她靠近江悦萌蹭了蹭她的肩膀:“怎么样?是不是很浪漫啊?”

    “诶?在他的生日上却对他提出这种要求,不是很奇怪吗?”

    “这有什么?”女生转过身,手指轻点展架上的琉璃笔架,淡淡道,“你主动提出要求,你家那位不是会更开心吗?”

    她一时不知作何答应。虽然好像的确是这样,可这样看来,他们之间,或许真的和普通的恋人不太一样。

    “好吧,那就这个吧。”江悦萌微笑着地应了声,看了看天色也不早,她们两人已经为了选礼物逛了一个下午,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不知道祁暄收到这个礼物会怎么想,要不要也和他解释一下?还是算了吧。

    她们买下礼物并一起在小吃街解决了晚饭,回到寝室后,江悦萌想着有学生会的值班,之后还要去给祁暄送礼物。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估计会陪他聊到比较晚的时候才能再回来吧。于是她洗了个澡,等收拾齐整之后也差不多是该去值班的时间了。

    和祁暄约好九点四十在他寝室楼下见面,江悦萌处理好自己的工作再看看时间才发现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匆匆和同部门的人打了声招呼便先行离开了。说老实话,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一会儿收到礼物的祁暄会是怎样的神态,不知不觉便笑出了声,脚步也轻快起来。

    手中摇晃着包装礼物的纸袋,江悦萌轻轻扬起头,面上的笑容却在一瞬间凝滞了。

    杜晋南。

    他双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正垂着头走过来。风吹过他头顶的那一丛紫叶李,繁花未尽,纷扬而下的花瓣拂过他的发梢、擦过他的肩膀,最终零落于尘。他似乎是感到了料峭春寒,用手收拢了一下衣领。

    江悦萌一时间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快离开,快点离开。今天是祁暄的生日,她无论如何都要用笑容面对他。虽然这样想着,可她的双腿却全然不听使唤,让她呆立在原地。也就在这时,杜晋南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相遇在三月末花叶浮动的清夜中。

    那是她,从来到大学的第二个月在图书馆最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里发现那个斜靠在书架边翻阅诗集、落落清华的男生的时候直到如今,一直爱着的人。

    对方瞬间露出甚至来不及掩饰的痛苦神情,只是他立刻低头回避,闷闷地说了声:“值班啊?”

    “嗯。”她随口应了声,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袋子藏到身后。

    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普通地碰到了社团的学长,一定不能表露出任何情绪。江悦萌这样不断地提醒自己,想着快点结束这场偶遇。

    “我还有事先走了。”语速快得太过异常,她估计对方也并没有听清,但是无所谓了,只要能立刻脱身,再找个地方平复一下情绪就好了,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对不起。”

    就在走过杜晋南身边的一刻,她听到他极为压抑的声音。

    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打乱她今晚的计划。原本是这样想的。只是稍有松懈,她的行为便会不听使唤。

    “对不起什么?”她用轻颤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事可能让你困扰了,本来就算被你讨厌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果然还是有点不甘心。”杜晋南的话听起来毫无底气,就好像随时要收回一般,最后几个字甚至只剩下气音。他深吸一口气,蓦地转过身来。衣衫簌簌,花影重重。

    “我喜欢你。”

    全然不似之前的犹豫,这短短四个字的笃定,她从未听他说过。

    江悦萌听见像是有一根丝弦崩断的声音。她是为什么费尽心思偷出他的诗稿?不就是为了阻止眼前这一幕的发生?她想起曾在她感到最为痛苦的时候,在因为工作与学习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在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在病重无法起床的时候,她只要幻想着从他口中听得这句话,一时间所有烦恼都不值一提。然而当思绪回归现实之时,席卷而来的只有更多的失落感。现在想想,那些时候的痛苦全然不必此时此刻的一半。

    “是吗?我知道啊。”光是压制声音的颤抖便已耗尽全力,然而她只能这样做。她用颤抖又带着嘲讽的奇怪语气说着:“现在才来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是白痴吗?啊没错,杜学长,你的行为让我很困扰,所以请不要再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了,算我谢谢你了。”

    胸口钝痛仿佛要炸开一般,好像要把说话的气息都堵在里面,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断地为了抵抗出声的阻力而加大音量,回过神时泪已如泉涌般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幸好此时是背对着杜晋南,要是被他看到,她的心意就再也无法隐藏,到那时,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完全失控。

    杜晋南半晌没有回应,她不敢去看他此时的神情,尽管这她一手造成的。

    这样就够了。就让过往的一切都结束在今夜。

    “这样啊……”杜晋南终于开口,他极为不稳的音调也染上他一如既往的自嘲语气,“所以……所以我才说对不起啊,果然是这样吗……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这样最好。再见了。”

    她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虽然为了不表现出情绪的异常而控制了步幅,但她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应该是已经避开了主干道,这样也不会与杜晋南回寝室的路途相撞。她想起某个冷雨飘零的夜里,同样是在这条路上,她在杜晋南的寝室楼下等他回来。她算着他与肖予他们一起开会结束的时间,淋着十一月清冷的小雨等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快到寝室楼锁门的时候才失落地离开。然而在回去的路上,她在另一栋寝室楼下看见杜晋南与文学社的学妹相谈甚欢。

    她一直觉得杜晋南是一个孤独而温柔的人,她喜欢的正是在和她说话的时候言笑温和偶尔又露出落寞神情的他。而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杜晋南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然而,只有能揭下他的微笑面具解救他内心孤寂灵魂的人,才会是那个陪伴他一生的女子。

    那个人不会是她。

    那天,明知会被锁在寝室门外,她依然不顾一切地狂奔到空无一人黑暗的湖边,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出声。

    而此时,蓦地感到全身力气被抽空,她缓缓蹲下,尽管用手捂住了嘴却还是无法阻止内心的宣泄,就和那时一样,任由眼泪将整个面颊浸湿。

    整件事情就像一个笑话。因为暗恋着杜晋南,她痛苦了一年半有余。就在她对这段恋情感到无望的时候,学生会部门的后辈对她告白了。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被某人珍惜的感觉,不知怎么地便答应了下来。然而就在她与祁暄交往了两个月后,肖予不留意说漏了嘴,她知晓了杜晋南也喜欢着她这件事。

    这太残忍了。明明她都已经坚持了那么久,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可又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她不可能就这样背弃祁暄,因为她明白祁暄是真心爱着她的,她不能伤害这样一个深爱她的人。

    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他们呢?

    不过这样就好了。所有的痛苦都交给她一个人承担就好了。今晚过后,所有的事都会成为秘密永久封存,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变成往事烟消云散吧。她与杜晋南从此一别两隔天涯陌路。这样就好了。只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眼泪便会更加失控地夺眶而出。

    突然,她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急促地接近。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江悦萌猛地站起身来想要逃跑,却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对方抓住时机箭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最害怕的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你在做什么啊?”

    杜晋南的声音。她以为再也无法像站在这样的距离之内听见他的声音。

    “为什么在哭啊?喂!你说话啊!”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杜晋南失控的声音。

    “求求你,说句话啊……”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栗着,话语自然也是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居然问我为什么……”江悦萌倏然脱力地垂下遮掩泪眼的双手,扬起头的瞬间,泪水顺着眼角纷纷而落,滑过耳根没入衣领,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只要想起这句话就会不经意微笑起来,只要想起这句话便会不自觉眼角酸痛。可她此时竟然喊出了这句话。

    她看见杜晋南错愕而痛苦的神情,就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这是过去的她无法想象的,杜晋南会为了她露出这种表情。只是此时,如此般的杜晋南是她不该拥有的。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种话……那个时候,我明明这么喜欢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吗?”哭泣时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言语,江悦萌低下头双手交替地擦着眼睛,一时间掌心掌背已全部濡湿。

    杜晋南哑然失声,他在原地愣住许久后,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蓦地握住她的肩膀,用力得让她生疼。

    “和他分手。”

    这样笃定的言语,她今夜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江悦萌惊愕地抬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和他分手,和我在一起。”

    他看定她的眼睛,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珍惜与决意。

    “别……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你别说蠢话。”江悦萌有些慌忙地推开他扶着自己双肩的手。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杜晋南啊!那个极度精神洁癖的杜晋南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没有开玩笑!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从那么久之前就一直在一起不是吗?这有什么奇怪的?”杜晋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全然不似一向温和守礼的他,“你不想面对他的话,那我去说。其他人说什么的话,我去解释。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你同意的话……”

    “不可能……我不可能和他分手。”她用力甩开杜晋南的手,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呼吸,好让对方能听清她接下来的话。

    “所以,拜托了晋南,请你,忘记吧。”

    她无法等到对方的回应,因为那或许将会是她所无法承受的。她转过身快步离开,任由自湖面呼啸而来的夜风扬起耳侧的发丝遮挡住视线,可她仍能依稀看见道路两侧纷扬而舞的樱花染上灯光,就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他们也曾在这花雨中相逢。那时,她悄悄地转过头,他的目光停留那一树积雪似的繁花之上,眉目明媚,想是得到了什么好诗句。此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看向她,他眼中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慌忙神色闪过。然后他们相视而笑,时光悠然,纯澈无忧。

    原来她也曾被他好好地珍惜着啊。

    她想,这一点,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三)

    太糟糕了。

    从来没有感觉这样糟糕过。

    他不仅过了最糟糕的一个生日,大概也经历了至今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

    本来江悦萌与他约好九点四十在他寝室楼下见面,虽然对方没有说明意图,但他也料想到是来为他庆祝生日。本来是满怀期望,他早早就在楼下等待。可当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祁暄便再也无法冷静。

    难道出什么事了吗?毕竟这个时候已经算是深夜了,江悦萌她孤身一人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可恶啊,早知道他就应该去学生会那边接她的。这样想着,他便立刻动身前往学生会所在的四号楼。只是沿着主干道直到值班室也没有见到江悦萌的身影,他又想是不是在路上错过了,于是便选择了另一条人较少的樱花道走回寝室。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女朋友,今天中午还一起吃过午饭并且和他约定晚上见面,眼角飞扬着略带戏谑的笑意,此刻正在另一个男生面前痛哭着。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听见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江悦萌此时正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此时的样子,而面对他的那个人的模样他却看得很清楚。祁暄记得上一次见到江悦萌哭泣也是这样的声音,和平日的清爽利落不同,她不着调地说出的残缺的话语却有着另一种更为触人心魄的力量。并且,也是为了同一个人。

    杜晋南。

    这个无数次在他脑中回响的名字,他甚至和她一样为了这个人而被牵动神经。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其人。

    杜晋南突然握住江悦萌的肩膀,他一瞬险些忍不住冲上去,可当他听到下一句,他刚刚迈出的脚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和他分手。”

    他听见杜晋南出离镇静而坚决的话语,祁暄听着觉得异常刺耳。然而他已不敢再听下去,在过往那些年月里,陪着江悦萌闲话漫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么喜欢杜晋南。她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吗?想想也知道结果吧。

    他立刻逃离了现场。尽管痛恨着自己的怯懦,可他还是本能似的逃开了。

    等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他最熟悉的篮球场。樱花从栏杆外飘飞进来,冷月中天,他周身空无一人。蓦地放松下来,他一下坐在地上,身体倚靠着旁边的篮架,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真是糟糕啊,这种感觉。

    在他认识江悦萌以前,花啊,月啊,风啊,这些日常随处可见的东西他从未留意。是她教他去体会这些生活中的细节之物,而此刻,这些东西只会让他觉得更加糟糕。

    祁暄忆起第一次见到江悦萌是在进入学生会的面试之时,正在会议室门外等候着,身边突然像一阵风吹过一般,一个短发女孩匆忙跑过他身边,他闻到空气中留下的淡淡的洗发露香气。女孩抱着厚重的资料,微微喘着气,站在门口对会议室里喊了声:“抱歉,我来晚了!”

    江悦萌一直是他所憧憬的前辈。身为学科部副部长的江悦萌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极强的行动力与决断力时常得到部长的称赞。然而在祁暄这些干事面前她却没有丝毫傲慢姿态,即使总是被差遣着完成枯燥而繁琐的工作,他们也总会被她明朗而温柔的个性所感染。

    她审阅文件时专注的表情,她处理工作时干脆的话语和锐利的眼神,她会在任务结束后略带疲惫地浅笑然后立刻鼓励安慰他们,也会在聚会上巧言捉弄放肆笑谈。她浑身上下流露着不事雕琢的自然的美好,却又有着难于言喻的诱惑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祁暄的目光便不自觉被她的一颦一笑所牵引着。

    在一次部门聚会聊天时,江悦萌无意间便说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要说写诗的话我在文学社里可是倒数的,像是晋南……”

    她像是触到什么带刺的东西一样,倏地止住了话语。祁暄看到她一瞬的慌张。记忆中面对任何状况都成竹在胸的江悦萌几时露出过这种神情?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那个……就是文学社的学长啦,他们的才学可不是我能望其项背的呢……”

    尽管江悦萌很快便掩饰过去,其他人也并没有丝毫在意这个陌生名字的出现,除了祁暄。

    他通过在团委任职的同学拿到了文学社的资料。社团成员列表的第二个,很显眼的位置。

    副社长,杜晋南。包括江悦萌在内文学社最初的四个创始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想来必定是一个相当优秀的人,他要拿什么与他相比?更加令人绝望的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理想与羁绊是无论他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然而渐渐地,每当江悦萌参加过文学社的会议再来到学生会的时候,他发现她眼中总带着些惆怅失落。

    他们之间并不顺利。虽然不太光彩,可他依然为此暗自欢喜着。

    “你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啊?”一起从活动现场回到部门的途中,江悦萌捻着自己的发丝,若有所思,“我要不要也把头发留长呢?”

    又在为那个人而烦恼了啊。祁暄觉得有些烦躁起来。江悦萌,你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看?

    “没有啊,我就喜欢短头发的女生。”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像是赌气。

    “诶?”他看见江悦萌转过头看向他时的惊讶神情,他瞬间觉得有些不妙。

    她在惊讶什么?是以为他没有在认真听,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回应?他方才的话里似乎是带了些情绪。难道她察觉到了吗?他喜欢她这件事。

    “就……就是,因为……那什么……长头发打理起来多麻烦啊,对吧?短头发的话不是就有更多的时间做别的事么?”

    真是能不能更没用一点?祁暄在心中痛骂连话也说不连贯的自己,讪讪地笑着把头转向另一边。

    “嗯,这样啊。”他听见江悦萌淡淡地回应了一声,之后一路上便再没有言语。

    完了,绝对是被发现了。

    再后来的日子,学习和工作都愈发忙碌,即使在部门见面也很少再有单独聊天的时机。偶尔的视线交汇,江悦萌也都不留痕迹地移开目光。真是活该呀,之前不希望自己只是单纯地被当做一个干事或者学弟来看待,现在又后悔露出了破绽,作为一个追求者来说,此时希望似乎更加渺茫。

    如果这时候她与杜晋南之间有什么转机的话……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究竟是上天给他的机会,或者是一个陷阱?他又回想起那个晚上。那时立下的誓言如今看来却像是诅咒一般。

    “我现在说一下下个星期二的路演的人员安排……”

    “那个,悦萌姐,路演不是下个星期四吗?”有干事对主持会议的江悦萌提出疑问。

    “不是,是下个星期二。”江悦萌翻找手边的资料确认了时间。

    “可是你上次开会的时候说的是下周四。”

    “这……这样吗?”她微微垂下头,抬手想要将碎发拨到耳后。这是她感到慌乱时的小动作,可与以往不同,她今天在右鬓角戴了发夹,少有地露出了耳朵,这一点小装饰让她看起来比平时要更加成熟温婉,祁暄在开会前见到她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同时他也发现她在走向会议室的路上略显痛苦的神情,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她又立刻换上了和平日一样清爽的笑容。

    改变发型也好,难过也好,这些全部都是因为那个人吧,而她方才拨发的动作也因为那个固定住了碎发的发夹而显得有些别扭,这些祁暄全都了然于心。

    “这可怎么办?我昨天去借的路演场地是周四的。”另一个干事突然喊出来,大家纷纷对江悦萌投以疑惑和担忧的目光,因为在此之前,江悦萌从没有在工作中犯过这种低级错误。

    “抱……抱歉,是我的问题。”江悦萌扶着桌面的手臂有些颤抖,但她的目光没有犹疑,“我更正一下,路演时间是下周四,需要准备的东西没有什么变化,如果大家的时间有冲突的话就和我说,我来协调。场地的问题我也会处理好,大家不用担心。”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相继离开,祁暄在走出会议室后却又折返了回来,看到桌前独自整理资料的江悦萌。

    “真的不用担心吗?场地的事情。”他站在门口问道。

    江悦萌猛地抬起头,惊讶道:“怎么还没走啊?”

    祁暄走到他身边,收拾起桌面上散乱的纸张:“我来帮你吧。”

    江悦萌微笑莞尔又带着些倦意,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其实是有点麻烦啦,不过去找团委老师商量一下应该也可以解决的。大不了被批评一顿嘛。”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祁暄对她笑道,“挨骂的话有个人一起不是会感觉好一点吗?”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微微皱起眉来:“还是不要了,这本来就是我的错,你没有必要和我一起承担责任。”

    又被拒绝了。祁暄心中又莫名地焦躁起来,连整理资料的动作也不自觉加快了

    “你没有错。”他郑重道。

    是的,她总是全力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她对于工作的用心不输给任何人。她没有错。要说有错的话也全部都是那个人。那个叫杜晋南的人。

    离开会议室后,在通往两人寝室方向的分叉路口,祁暄提出送江悦萌回去,可对方再一次回绝了。

    “悦萌姐,你今天很奇怪你知道吗?”

    明知是不该说出口的,因为这就代表他将要在她面前将一切挑明,无论是他喜欢江悦萌这件事还是江悦萌喜欢杜晋南这件事。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没有挽回的余地。可此时他只觉得脑中杂乱如麻,甚至没有怎么过多地思考便问了出来。

    “怎么了吗?我也是普通人,偶尔也会犯点错误,有什么奇怪的?”她明显地慌乱起来,将目光撇到一边,再次抬手却又放下。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向前走了一步,因为突然缩短的距离让江悦萌条件反射地后退。

    “那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杜晋南!”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她说话,“你和他怎么了?他拒绝你了?不理你了?还是他有女朋友了?就为了这种事……”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江悦萌突然打断他,与平时截然不同,她的目光冰冷充满敌意,这时候祁暄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踩到雷区了吗?可他并没有后悔。

    “我想知道就能知道啊。”

    祁暄有些无力的笑了笑。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回事啊。可以捕捉到对方任何细小的情绪变化,不惜一切手段地想要去了解对方,为了那个人的只言片语而欢喜之极,却又会在下一秒便跌入谷底。可这样跌宕起伏的剧情从头到尾都只是独角戏,他和江悦萌也同样正在经历着。

    “祁暄,抱歉,今天很晚了,你先回去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江悦萌低着头沉沉道,说完便径自转身快步离开。这也完全在祁暄的意料之中,可是既然今晚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不得到一个回答,大概就再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

    “悦萌姐,等一下。”

    对方并没有回应而是加快了脚步。那种急躁的情绪再次涌上来,祁暄几步便追了上去,用力拉过她的手臂。他没有预想到的是,在她被他带着转过身来的一瞬,他似乎看到从她眼中抛出的清莹水珠划过路灯下的夜色,留下一道金色的光弧。那一刻他蓦地感受到心脏被狠狠地捏住,连呼吸都漏掉了。

    实际上,他时常暗自祈祷着,她与杜晋南之间不要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他怎么忘记了,这样会给江悦萌带来极大的痛苦。看到她在为他所祈愿的事情而流泪,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悲伤。

    像是没有经过什么思考的行动,或者是太过自然的反应,他一把将她拉进怀中,用力抱住了她颤抖的身躯。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好?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让你哭,绝对不会让你这么难过!”

    是的,他这样向她承诺了。那时的他是完全自信的,他坚信的是自己对江悦萌的深爱,一定可以护她万分周全。然而此时,这份感情似乎成为了让她痛苦的原因。若非如此,她完全可以毫不犹豫弃他而去,又何至于悲痛至此呢?

    说到底,是杜晋南先来到了她的身边。而他自己,才是那个乘虚而入的卑鄙之人。

    站在会议室那一边做周总结的江悦萌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对待工作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仿佛三天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自从他生日那天之后就再没有见面过,然而一切依旧如常运转着。即使今天在会议上见面,江悦萌也并未表露出特别的情绪。

    大概就是这样平静地结束吧。这样对谁都好,不会有犹豫、尴尬与争执,她便可以轻易地获得她期待已久的幸福。这样就好了吧。可还是不甘心啊,至少他还想听她解释一下,想听她说,他的出现对她不是困扰或者毫无意义。

    事到如今还这样想的自己真是无用啊。

    会议结束,起身正准备离开时,江悦萌突然叫住了他。

    “祁暄,等一下。”她压低声音喊道,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稍稍面露赧色,跑到他身边,“那个,上次抱歉啊,我突然有点事情,忘记和你说了。还有,这个是给你的礼物,本来是想那天给你的。”说着她将手中的纸袋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她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祁暄有些忡愣地接过来,缓慢地打开手中包装有些复杂的礼物盒,里面的物件有着特殊的样式。他认得这个具有标志性的形状,他从喜爱棋艺的室友那里得知,这是国际象棋中的棋子之一——骑士。

    在这样一个时刻,她送给他的这件礼物是否代表着什么呢?

    “作为补偿,今天无论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好吗?不要生我的气了嘛。”

    江悦萌竟少有地用近乎撒娇的语气对他说。这与她的形象太不相符了,换作往日,他估计会直接笑出来。可此时他在意的是她不自然的语气和勉强的笑意。

    也是,她大概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确很容易就可以糊弄过去。可是此时,这一幅强颜欢笑的样子足以使他了然一切。

    “比起这个,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这种熟悉的烦躁的情绪,就像极细的针密密地扎着心脏一般的感受。

    “什……什么?”江悦萌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没有底气。

    “你居然问我?你难道不知道吗?”祁暄猛地转过头,面上也有些控制不住的愠怒,“你难道没有事情瞒着我吗?”他突然上前,抓住她手腕的手也不自觉有些用力,“你和他,那么情投意合的话,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当成白痴吗!”

    只是这话刚说出口他便开始后悔了,他看见江悦萌惊恐的神情,也感受到她的颤抖。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他不是向她承诺了,绝不会伤害她的吗?

    祁暄立刻松开了手,缓缓后退了几步。他看到江悦萌抚着自己的手腕,上面渐渐浮现出红痕。

    “原来……你看到了啊……”她紧锁的眉间满是愧疚,“对不起……”

    不要道歉啊。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你……还是很喜欢杜晋南吗?”

    江悦萌惊得吸了一口气,双手的战栗更加明显,沉沉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

    仿佛宣判一般的答案,他想他已经明白了她的选择。真的是白痴啊,只是看到她还愿意主动和他说话便期待着会有什么转机,竟然还用那样恶劣的态度对待她。因为他已经违背了当初的诺言,所以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应当吧。他轻笑了一声,蓦地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拳头。

    “祁暄,我……”

    “会议已经结束了。”祁暄打断她的话,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说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喂,祁暄,你今天完全不在状态啊。”

    篮球砸到胸口的时候发出的钝痛才让他的思绪短暂回到球场,祁暄无意识地淡淡应了声,弯下腰捡起球随手朝篮筐一扔。

    “什么啊,一副要死的表情。”陆司铭撇了撇嘴,只得独自将球捡回来,看他望着球场外的樱花道忡愣许久,一脸坏笑地凑近道,“怎么?失恋了?”

    终于,这句话将祁暄的注意力扯回来,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陆司铭,下一瞬却又垂下眼去,不耐烦地推开:“没有啦,别乱说。”

    “哦?真的?”陆司铭挑眉道。

    祁暄垂下头思虑许久,犹豫着开口:“那个,司铭,我不太懂这种事情,所以问一下你。如果,你喜欢的女生有了喜欢的人,而且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你会主动退出吗?”

    对方半晌没有回答,祁暄有些疑惑地抬头,陆司铭突然轻笑一声,道:“哈?说什么蠢话?喜欢一个人当然会想要得到她了,如果她都不属于你了,那她和其他人过着怎样的幸福的日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给对方留下美好的印象?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除了自我满足,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转着指尖的篮球,微笑道,“再说了,你是她的男朋友,竟然说什么退出?这是你和她的问题,其他人都只是局外人而已。”

    “不是我啊!我是说如果!”祁暄突然大喊着推了他一把,陆司铭看着他终于有了点生气的脸,无奈地叹了一声。

    “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心思练球了。”他将篮球夹在腋下,另一手臂勾住祁暄的脖子,“要不去学校外面吃饭吧?顺便散散心。”

    被陆司铭一把带过来险些站不稳,然而他的表情却又在一瞬间恢复成最初怅然若失的模样:“真的是这样吗?”眼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烦死了,少废话!先出去再说。”陆司铭没有再理会他自顾自的情绪,揽着他往球场外走。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祁暄的脚步突然停住,任陆司铭怎么拉扯都没有动作。此时祁暄睁大了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而他的目光正落在不远处立着的男生身上。

    “祁暄?”那人问道。

    祁暄垂眸,轻拂开陆司铭的手,正色道:“是杜晋南学长吗?”

    还真是再恰好不过、又再糟糕不过的时机,杜晋南他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是来摊牌的吗?挑衅的吗?或者说,是代替江悦萌来与他做一个了断?

    “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逆着光,杜晋南的表情一片晦暗,像是散发着敌意,他的言语礼貌而冷淡,“我想和你比一场。”

    “比一场?”以杜晋南的立场的确有理由说出这样的话,他的来意大概也和预想的一致。祁暄并不打算退缩,却也不能轻易定断。他挤出一个微笑:“不知道学长说的是什么?”

    “篮球。”他稍稍扬头,夕色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从祁暄身上移开,眼中尽是了然的笑意,“一场定胜负,输的人必须答应赢的人任何一件事,怎么样?”

    “任何一件事?”虽说他提出的比赛是他的强项,可见他此时成竹在胸的模样,祁暄也瞬间觉得没有自信不输给他。是陷阱吗?可他的目的也太过明显了,如果应承下来不是正中他下怀?

    我可以拒绝吗?祁暄想这样回答。可是这样不就显得,在江悦萌这件事情上,他甘愿输给对方?

    “当然不答应也是可以的。”正在祁暄犹豫之时,杜晋南淡淡开口,依然是那一副浅笑自若,“其实就算你答应了比赛、输了之后又不接受我的请求也是可以的,我也并不能把你怎么样。”

    “切。”祁暄低下头冷笑一声。这人还真是可怕啊,明知是对方的激将法,他却仍然心甘情愿地接受。他转过头对陆司铭道:“球给我。”

    “喂,冷静一点啊。”陆司铭皱眉道。

    “我知道,给我。”祁暄有些不耐地从陆司铭手中抢过篮球,目光继续锁定在杜晋南身上,面色冷然,“麻烦你计时了。”

    陆司铭无奈地叹了一声,看了眼手表:“什么时候开始?”

    “稍等一下。”杜晋南突然说道,他抬手捏了捏肩膀,对着祁暄言语浅淡:“我好久没有运动了,可不可以陪我热个身?”

    “哈?”

    他听说过一个故事。在遥远的凯尔特传说中,有一位骑士,他爱上了自己的主君的妻子。古不列颠王国的骑士兰斯洛特与亚瑟王和王后桂妮薇亚的故事在诸多作家笔下流传千年,被蒙上一层又一层的虚幻色彩,它的存在是否真实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记得这故事的结局,兰斯洛特深爱着桂妮薇亚,最终却还是将她还给了亚瑟王。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人们都认为是出于骑士对主君的忠诚,然而此刻,祁暄觉得大概不仅如此。

    走神的一瞬,杜晋南将篮球重重砸在他胸口。祁暄本能地接住球,逆影中杜晋南若有所思地睨着他。

    “怎么了?”杜晋南冷冷问道。

    祁暄没有回应,一个转身将球投入篮筐。

    “不是我自夸,学长你绝对赢不了我的。”

    虽然有些意外,看起来完全是个文弱书生的杜晋南对篮球的认知竟已接近专业水准,然而也正如他自己所说,因为长期运动不足,他的力量和速度会明显跟不上他的判断。

    “哦?那又怎么样?”

    可杜晋南却全然不以为意,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面上依然挂着那副淡然的微笑,而他的目光渺远,仿佛见到了经年过往,无声唏嘘。仅仅是这样宁静而专注的神态,便会让人不自觉想要驻足欣赏。

    祁暄觉得,他开始有一些明白江悦萌为何会喜欢他了。

    真可悲啊。比赛还没开始,他便已经输了吗?

    (四)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钟声。杜晋南稍稍转动了一下脖子便觉得一阵剧痛,仿佛有人正用钟槌重重地敲着他的脑袋。他十分吃力的睁开双眼,从细缝中投入的光线有些刺目,他立刻抬手挡在面前。

    “你终于醒了?”

    一片曦光溶溶之中,他看见一身白衣的江悦萌坐在窗前。胜雪的裙摆在床边漫延开来,淹过他的手掌。淡淡的天光淌进窗棂,静静洒在她的头发上,而她的面容也似隔着水雾一般依约不明。

    “骑士先生。”

    唯有她的笑意清澈明朗,直入他心间。

    杜晋南有些艰难地从床上支起身体,揉了揉太阳穴想要抑制头痛:“这是哪儿啊……”

    听见烧过的木柴发出开裂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壁炉里熄灭的柴堆中,从木炭断开处溅出几点火星。

    这里是一处老旧的石屋,累砌的石砖布满皱纹似的裂痕,而点缀其间的精致装饰让昏暗的室内不至于太陈旧压抑。色彩明丽的镶嵌画,小巧玲珑的牙雕像,琢磨细腻的青铜烛台垂下道道残蜡,烛芯也早已燃尽,不过也不再需要它微弱的光芒,即将升起的朝阳已开始渐渐驱散黑暗,映着床头银胎珐琅花瓶中的大束白蔷薇,让它的花瓣看起来有些恹恹地发黄。

    “啊?想糊弄过去吗?”江悦萌突然凑近过来,杜晋南一时无措,慌忙后撤时险些倒下去,他立刻用手臂撑住,却也让他无法再远离眼前女子因赌气而微微鼓起两腮的面庞。这一系列动作也让他方才还昏昏沉沉的意识陡然清晰。

    是梦吗?

    “果园里,白色的五月花下,

    整整一夜两个恋人沉浸在美梦,

    直到守望人报称东方已现晨曦,

    哦上帝,哦上帝,黎明,却何来匆匆!”

    几行诗句浮现于脑海,他瞬间明白了眼下的状况,这大概便是《破晓歌》中描述的十三世纪的普罗旺斯了。

    江悦萌的面容停留在他面前几厘米的距离,杜晋南睁大了双眼,不敢有丝毫动弹包括呼吸。周遭宁静之极,就连之前间或听闻的鸟鸣与木叶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不见。

    “我……”

    杜晋南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他此时究竟应该扮演哪个角色?

    见他呆愣许久没有回应,江悦萌的面色也逐渐温和下来,略微无奈的浅笑一下:“真是的,算啦。”她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过摆在上面的金属发夹将耳边碎发别住,镶嵌其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而她回眸一瞬眼中流转的光华丝毫不输于此。

    “你怎么总盯着我看啊?”她含笑的眉目间带着一丝狡黠。

    杜晋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额……没有……”

    他立刻撇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心中的情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现在十分理解那诗中的骑士的心情。平时与自己有如云泥、高高在上的女主人,此时近在咫尺之间,这该是多么地……

    突然传来沉闷的扣门声,那守门人压低声音道:“夫人,时间差不多了。”

    江悦萌沉默了片刻,应道:“哦,我知道了。”她的眼眸低垂下来,语气也蓦地变得冰冷庄重。只是当她转过头面对杜晋南时,又在转瞬间恢复了一如既往地明媚面容。

    “现在该怎么办呢?骑士先生。”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作为骑士而言,为了自身的名誉,此刻应当速速离去,可就如那诗中所言,他不舍离去。他有些慌乱地撇开目光,瞥见了桌上的那瓶白蔷薇以及放在一边的罩衫和佩剑,他想这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舍不得离开呢?”

    杜晋南突然想起,在学校体育场边的咖啡厅中,晦暗光线下,桌上同样摆着大瓶的白蔷薇,而繁密花影的那边,读着杜晋南带来的《骑士制度与浪漫文学信函》的江悦萌冷不丁问道。

    “啊?”杜晋南也愣住了一瞬。回想起片段诗行,他的思绪也渐渐收拢回来:“因为,一旦离开了,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嗯?”

    “骑士的本职工作就是去打仗啊。一旦到了战场上,人命就是最轻贱的东西了。”

    “不要走不就好了。”江悦萌一手支着下巴,随意翻动着书页。

    “因为是骑士啊,有很多信条要遵守。没办法的事。”杜晋南有些无奈地叹道。

    “哈哈,亏你能这么设身处地呢,好像你经历过一样。”江悦萌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笑意,“骑士先生。”

    “哈?还不是你问了我才说的。”杜晋南有些恼怒地站起身想去抢她手中的书,“不想看就给我。”

    “我没说不看啊。”江悦萌一把将书抱在怀里,“真是的,晋南你总是这么认真过头呢。”

    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如果不是这个梦境,这件事大概就会永远在他的记忆中石沉大海吧。

    因为有很多的信条要遵守,有很多的东西要守护,所以不得不离开吧。包括要守护,眼前的这个人。

    “那,我该走了。”他笃定道。

    套上罩衫,固定好剑带和佩剑,拍了拍衣服的皱褶,整理完衣装,杜晋南走过坐在桌边梳头的江悦萌身边。他推开木门,几排葱郁的醋栗之后是一望无垠的玫瑰花田,风吹动爬满石墙的常青藤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那年满树繁盛的樱花此刻就在头顶。

    他感觉到身后蓦地靠近的气息,温暖的触感贴着他的后颈,清晰的呼吸声缓缓流动,还有紧贴着他后背的心跳声。

    “怎……怎么了?”杜晋南觉得方才心脏漏跳了一拍。

    “没什么。”江悦萌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这场梦境一般绝美而朦胧,“总感觉,一直没有机会和你道谢。”

    “道谢?”

    “嗯。”她的声音轻柔如丝绒在他耳边回响,“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一直都为我着想,一直都保护着我,谢谢你。”

    保护?杜晋南的身体突然一颤,过往的片段一幕幕闪过脑海,应接不暇。为了阻止他和韩阔的矛盾而撞伤额头的江悦萌,文学社的会议后一声不响黯然离开的江悦萌,樱花道上在他面前失声痛哭的江悦萌。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杜晋南抬手捂住双眼,声音不可抑制地发颤:“可我,完全没有保护到你啊。”

    “才不是这样呢。”江悦萌立起身来,拉着杜晋南的袖口,让他转过身来,可他却沉着头不愿看她。

    “才不是这样。”她郑重地重复道,抬手捧住杜晋南的双颊,让他直视自己。

    “我知道的,你是在好好地为我考虑,所以,我才会喜欢你啊。”

    视线有点模糊,杜晋南看到江悦萌笃定而温柔的面容,心中那块郁结已久的坚冰似乎开始渐渐松动、融解。

    “所以,请你,不要忘记我。”

    浅浅曦光映入她的眼眸,他惊住了,那样温暖和煦的笑容里,她的眼中却有波光微微荡漾闪动。

    他一把握住江悦萌的手,与此同时,东方传来的钟声再度响起。

    沉重的,庄严的,声声催别离。

    天将破晓,行军的号角已然拭净,只等初阳跃出的一刹,征人便要踏上远离家乡、奔赴战场的路途。

    她缓缓将手抽回,交握于胸前,垂首闭目,为她的骑士献上祝福。

    “愿上帝与你同在。”

    “嗯。”已不必再说什么,他浅浅笑道,下一秒便立刻转身,阔步踏出。他可以感觉到,背后那座渐行渐远的小屋的门扉久久没有阖上。

    夜莺掠过头顶,留下几声微渺的啁啾。它们将要离去了,因为夜晚已经结束。

    骑士的夜晚属于他钟爱之人,而当破晓来临,他便要收整行装,擦拭剑刃,随时准备为守护他所爱的一切而战。

    他擦了擦眼角,目光丝毫没有避开地平线上初现的朝阳,直迎着那一片仿佛能融化一切的光芒走去。

    “喂,晋南,别装死了,快醒醒!”

    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再次醒来,眼前出现的面色焦急的女子让他觉得有些陌生。杜晋南揉着额角艰难地坐起来,意识还有些恍惚。

    “子惜?”

    “哈?不然呢?”明显的疑问语气让叶子惜大为不解,“你睡迷糊了吧。”

    “看来你昨天确实是喝太多了。”一旁走过来的肖予拍了拍他的后背,沉沉道:“没下次了啊。”

    记忆渐渐收拢回来,昨晚和文学社的人出来聚餐,他一直不停地给自己灌酒,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他也记不起来了。

    “好啦,快点起来!不然庄老师就要找过来了!”叶子惜扯住他帽衫的帽子,一直拖拽着直到他快要从沙发滚落在地。

    “知道啦知道啦,我自己会走。”杜晋南从叶子惜手中夺回了帽子,支撑着茶几勉强站立起来,用力摇了摇头。刚才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啊,但是内容,即使努力地回想也已经无法忆起了。

    算了,这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让他头疼呢。诗稿的事件要如何和大家交代,究竟要选谁作为社长与副社的继任者,还有自己未来的出路,这些都要开始认真地考虑一下了。

    随手将帽衫的衣摆向下扯了扯,又拍了拍被压皱的衣服,杜晋南突然愣了一下。这个整理衣服的动作,怎么觉得不久前才刚做过呢?

    “晋南,怎么了?”见他呆立在原地,肖予问道。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翻来覆去地思考也依然没有结果,唯有一件事,是他在每次打开记忆的箱箧时都会看到的,就是那场决斗的结果。再理所应当不过,他这个长期缺乏运动的人面对现役院篮球队成员,完全是在以卵击石。对方想必也是抱着赌上一切的决心而全力以赴,压倒性的实力让他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

    真是难看啊,完全是在垂死挣扎。

    最后的十余秒钟,他拼尽全力地最后一次上篮,只顾着看球是否进入篮筐,却完全忘记双脚的行动。顺着骨骼传来的“咯噔”一声似乎就在耳边响起,紧随而来的是左脚踝的剧痛,他瞬间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球进了。

    可分数大相径庭,即便如此,也已无力回天。

    他泄气般的垂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祁暄定定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的身躯遮挡住了四合的暮色中最后一点余晖。他的面色晦暗,丝毫不见胜利者的喜悦,仿佛他才是狼狈落败的一方。他站定许久,才缓缓地走到杜晋南身前。

    “我送你去医院。”他的面容冷淡,伸出手,一把将杜晋南从地上拉起来。

    杜晋南感到很疑惑,却没有再多问。

    医院诊断结果为脚踝扭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应该不久就能恢复。可杜晋南却更希望是脱位或者骨折,如果他伤得更严重些,或许江悦萌就会更多地关注他一些。

    不过只是小人之心罢了。他在心里轻嘲道。

    闻讯赶来的肖予和叶子惜扶着他从医院缓缓挪动回宿舍,而祁暄的速度竟还要慢些,一直沉默不语地跟在他们身后。

    “肖予学长!子惜姐!”

    杜晋南抬起头,看见匆忙而来的江悦萌。自那次他被拒绝之后第一次见到她,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她的眼睛看起来却还是有些浮肿,因为奔跑而凌乱了的头发她也顾不上整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憔悴了。

    “来得挺快的,你不是有实验要做吗?”肖予停下脚步道。

    “我先找人替我顶着了。”江悦萌立刻将目光转向了杜晋南,满脸毫不掩饰的关切,“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杜晋南觉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支吾了几声,缓缓道:“没事,小伤。”

    江悦萌释然地一笑,下一秒却立刻擦过他身边,向后面的人冲过去。

    “笨蛋!”

    她一拳打在祁暄的胸口,所有人,包括祁暄,都当场愣住了。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擅做主张!”

    她像是赌气一样的话语,几分怨怼,几分痛心,几分无奈,却和面对杜晋南时完全不同。就像她方才对他说的话一样,除了关切,什么都没有。

    杜晋南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要撑开来一样,他像是要呕吐一样重重呼出一口气,却完全无法疏解。

    “真是够了……”

    原来决定这场胜负的人,并不是决斗的参与者。

    “晋南这是怎么了?今天早上醒过来之后就跟魔怔了一样。”叶子惜压低声音在肖予耳边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肖予轻笑一声,了然道:“我看是做了美梦吧。”

    “美梦是这种反应吗?”叶子惜有些难以置信,回头看了看被落在后面的杜晋南。

    “问一下不就好了。”肖予突然扬声道,“晋南,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梦里告白了?”

    “哈?”杜晋南觉得莫名其妙,“你胡说些什么呢?”

    “那你是怎么了?你说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的确是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会觉得那个动作似曾相识呢?是他半夜醒来过吗?还是说,他梦游了?不不,要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我看就是我说的那样,你不记得了?高中毕业的时候同学聚会,你还不是……”

    还没等肖予说完,杜晋南便冲了过来就要捂住他的嘴:“你要是想好好活着就闭嘴,不然信不信现在就送你去见上帝!”

    “哈哈哈,我信我信。”肖予抓住杜晋南的手腕,朗然笑道。

    “什么嘛,你们两个总是有这么多秘密。”叶子惜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肖予挣脱开杜晋南的控制,瞥了他一眼,笑道:“跟我没关系啊,基本上都是我帮他保守秘密。”

    “你这家伙……”杜晋南也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声。

    “好啦好啦,我才不管你们那点破事儿呢,快点回去啦。”叶子惜转过身,冲身后的两人摆了摆手。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呢?整理衣服的动作,还有方才肖予的几句话,让他心里的答案渐渐浮现上来。

    是梦吗?

    时近破晓,东边的天空渐渐明朗起来。湖对岸的柳荫里是一片的欧式别墅区,旁边伫立着的有些年代的双子塔有着纤细的尖顶,从云间升起的朝阳正贴着高塔的墙壁一砖一瓦地缓缓爬升着,而他脚边临水的小道种满了白色鸢尾花,正迎着金色的曙光和清凉的晨风摇曳着。

    杜晋南蓦地睁大了双眼。记忆里一闪而过的画面,正如眼前的景致一般。

    “所以,拜托了晋南,请你,忘记吧。”

    “所以,请你,不要忘记我。”

    相同的声音,相反的话语,却似乎毫不矛盾地在耳边重合。

    他所忘记的重要的事情,就是她真正想要表达的话语吗?

    他们都曾与无数的人相遇过,却只有那一眼,他便认定了她,她也认定了他,这是何等微小的概率。无论结局如何,无论未来如何,他们都不应该忘记。

    亏他自诩对文字表达略有研究,却连人类的语言最基本的特性都不曾懂得。

    他缓缓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如鲠在喉,发不出声。最终,还是化为了嘴边的一声轻叹与浅淡的笑意。

    今天,一定会有个好天气。

    那梦中的骑士,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他听见,钟声敲碎冰河,漏进曦光。

    窗间浮动金尘,她正翘首盼望,

    等白鸟衔来花叶,落在发梢裙角。

    艾克斯的街道只有一个方向,

    剑之所指,非心之所往。

    那么不必再回头,窗扉已悄然闭上。

    在星斗造访的最后一刻,

    他踢踏着鞋跟,轻唱他的破晓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破晓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zqfd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