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言不相思
1.世间情动，不过是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撞壁叮当响。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
梦里花儿知多少。
用这首少男少女读来皆欢喜的诗来形容我和纪远的关系，最恰当不过了。
纵使他从小一直是外界所有人眼中的神，但在我顾圆眼里也不过呆瓜一个，整天对着自己傻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长得很像一个笑话？
彼时他忙着全世界各地飞参加围棋比赛，只有期末考试才回校一趟，俨然和同龄人处在不同的世界里。
所以作为同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我，恰恰就是他与凡尘烟火唯一的联结，每次比赛回来他都会迫不及待地拉我到他房间，拿出一堆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各种显摆，“圆圆，你看这个多好玩，送你...还有这个...”
切，谁稀罕，诶，这个好像还不错。
不知不觉，我的房间里就堆满了许多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同样，他的房间也帮我藏了各种漫画，言情小说，古龙全集...似乎，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早已不分彼此。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在外地上大学，春节将至，母亲一连好几通电话催我快回家，不要在外面疯玩。
我不以为意，却因为纪远的一通电话屁颠屁颠地赶了回去，冷战结束，我缴械投降。
只因为他说，“圆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下了车，拉着行李箱往大院里走，踩在雪上，窸窣有声。
抬头就看见纪远站在路灯下，灯下他身长玉立，眸色里一片清明，眼中满是狡黠而又自信的笑意。
我知道那是笃定，他知道我一定会乖乖听话回来，因为我们彼此了解却不会，也不忍彼此伤害。
爱都来不及呢，又怎么有时间互相折磨呢？
出去玩了一圈，我还是着凉了，碰巧赶上月假。大年初二，全家人都出去拜访亲戚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的，不敢看镜子，估计脸白得像个鬼一样。
我吃了药，昏昏沉沉，睡意袭来。半梦半醒时，察觉到有一个宽厚且温暖的手掌贴上了我的小腹，热得发烫却让我不由舒服得哼出了声。
我知道是纪远，我身后的他呼吸沉稳而绵长，强有力的心跳击打着我的脊梁骨，一下一下，让我不知不觉中睡得更沉了。
但即便我们如此，懂得珍惜一生一世一双人，最终还是抵不过所谓的命运。
2.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糖心落低苦作言。
初七那天，恰逢西方情人节，也是我生日。
纪远看我身体已经恢复，硬是拉着我出门溜了一圈，就跟我小时候遛狗似的，准确来说应该是溜狼，想想真是伤心，不提也罢。
顺便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二场电影，第一次是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那天天气异常地好，阳光明媚，大好春光，傍晚时分橘黄色落日余晖拍打着远方的山脊。
哥哥打电话催我和纪远快回家吃饭，寿星也不能贪玩。
一进家门我就着急忙慌地找哥哥讨要寿星大红包，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厚实的胸膛。
我仰头一看，疑虑脱口而出，“你是谁啊？”
他正欲回答，哥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后脑勺，“没大没小的，叫顾轩哥哥，我朋友。”
“咦，你也姓顾啊？”
那人笑道，完全不在意我的抽风，“因为我也是顾家人，还有生日快乐，顾圆。”
“关你屁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怎么大火气。
我自觉话说得过了些，又忙着转移话题，“那你来我家干吗？”哥哥很少带外人回来的，二十好几的一个人了，一个女朋友都没往家领，我不得不怀疑是眼前这个看似社会成功人士的人诱惑了他。
他眼里露过一丝狡黠，“关你屁事。”
我去，这大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晚上吃饭时，哥哥念了顾轩一晚上的好，我听得越发不是滋味，“我也觉得他好，进可上床安人妻，退可提臀迎众基。哥哥，你说对不对啊？”
哥哥往我碗里夹了块鱼，“别整天尽看那些带坏人的书。”
旁边的纪远被我的话逗得咯吱咯吱地笑，也不管其他人脸色如何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神色无异，嘴角微微上扬，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笑什么笑，你是我的，不许有那些歪心思。”我给纪远递了碗汤，抬头却看见那人早已收回了笑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看着我干嘛，要喝汤自己盛。”
“那你怎么给他盛，我们不都是客人吗，待遇为什么不一样？”
纪远什么时候是客人了，这厮是故意的吧，搞不清楚自己身份。
我告诉自己，大过年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无奈，我只好给在座的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汤。
……
我原以为，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他爱纪远，也爱我。当然，他更爱我，不然怎么会让我遇见纪远。
可我不知道的是，那天遇到顾轩，才是我天崩地裂的开始。
那一年我们聚少离多，圣诞节前一天纪远比赛结束，从日本起飞回国，我赶着没课加周末也回了家。
那天傍晚我盖着毯子，窝在他房间看书，跟叔叔阿姨提前打了声招呼，想着他一回来，推开门就可以看到我，也算是一份圣诞礼物。
然而，我左等右等，右眼皮跳个不停。
再后来，有人推开门告诉我，“纪远没了。”
大雪，突发恶劣天气，飞机失事，机上人员无一幸免于难。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天才接受这个事实，或许我根本不打算接受，我只知道我没哭。
去机场接我的纪远的时候没哭，一袭黑衣参加追悼会的时候没哭。
为什么要哭呢？我不承认他走了，他就得一直在我身边！
春节前，纪远的父母收拾妥当，准备出国生活一段时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心头肉被生生挖去，只想赶快远离这伤心之地。
走之前，他们把家钥匙交给我，“他从小和你亲，房间的东西我们都没动过，想着交给你打理，他最开心。谢谢你了，圆圆。”
自那起，我如同行尸走肉般生活着，常常回家，待在纪远的房间，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学校的夜里常常失眠到天亮，却在他的房间里得到了救赎，一夜安眠。
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地球还在自转和公转，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我却越发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是的，顾圆停下来了，她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哥哥，哦，还有另一个人，顾轩?好像是的，他们常常走过来打开纪远的房间，不放心地看看我，继而又无奈叹气。
有几次，又好像是很多次?我不记得了，有人就坐在我旁边，安静地陪着我，让我总有错觉，好像我会这么一直坐下去，而那人也会陪到地老天荒。
“你该往前走了，圆圆。”不知是谁在低喃
“圆圆累了，前面没有人在等她，她不想走了。”
20岁生日那天，我穿了件红色的大衣，是我代替他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他说红色最衬我。
墓园里也是一片白雪覆，也不知道会不会冷着他。
我坐在纪远的墓前絮絮叨叨讲了好多话，一件件小事，一个个人。向来话痨的人是他，却不知我何时也变成了一个啰嗦鬼。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我累了，却不想走，索性躺在雪地里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继续嘀嘀咕咕，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越来越冷，我还是不愿意起来，这么睡下去，一直陪着纪远也好。
后来，不知是不是到了天堂，我似裹了锦帽貂裘般，被温暖包围。
醒来，却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哥哥守在床边，“我有一堆问题想问你，但估计问了你也不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顾轩把你带回来的，他和你一样，什么也不肯说。”
我睁着眼睛发呆，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茫然，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
若是纪远他看到我这般颓废，不知道会有多难过，但我更怕他失望。
“你不打算问问我，我怎么知道你会在那么？”是顾轩，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半响，我摇摇头，“如果你想说，自然会说；如果不想，我问了也没用。”
“总算有点顾圆的伶牙俐齿了，相比死气沉沉，我还是喜欢尖酸刻薄的你。”
“......”
“多久？”
我不解，“什么多久？”
“你还要让我...我们等你多久？”
我偏过头去，逃避他的视线，“我只想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拖着这残破不堪的躯体。”
末了，还是做恶般地加了句，“和你们没关系，你走吧。”
我原本想气走他，却不料他在我床边坐了下来，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开口，
“圆圆，把你自己交给我吧，与其浪费，不与施舍给我。被你随意摒弃的顾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生只会遇见一次的惊喜。”
仿佛被人当头一棒，“什么？”
“价值连城。”
3.世间执念，不过隆冬弱水三千冰，斧砸锹凿不能移。
我怔怔然地看着顾轩，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我们见面不过数次，屈指可数，何来的情根深种？”
他眉心一皱，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得，最终只吐出了一句，“你还是不记得我了。”
他缓缓道，“十五年前，有个叫顾圆的小女孩，在公园的草丛里捡到一只小狗狗，带回家，以她那时的家境，可以说是锦衣玉食地供着。她给那只狗狗取了名字，叫轩轩，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追问，“名字的由来是什么？”
“我瞎编的。”我敷衍
“撒谎，你那时沉迷历史，敬仰黄帝，把他名号轩辕拆开，一个轩，一个谐音圆。你明明说，不论种族，你和轩轩就是一家人！”
我惊讶于他对细枝末节的知根知底，更多的是恐慌，“你是谁！？”
“顾轩，你说呢。”
一个超出常理和科学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不敢相信，很快顾轩就向我证实了我的猜想虽荒谬却也是正确的。
顾轩就是当年的那只小狼，轩轩。
我看着他，完全不敢相信，犀利如他，“你猜到了，我就是曾经被你抛弃的轩轩。”
摇头，“我没有抛弃你，是爸妈，他们发现你是狼，趁我睡觉时偷偷把你送走的，我醒来就找不到你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忆起往事，我不由自主激动了许多，仿佛当年被爸妈欺骗的自己又回来了。
当年失去轩轩的疼痛不亚于现在失去纪远，有时候小孩远比大人想象中要重情重义得许多。
顾轩一把抱住我，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顾圆的轩轩回来找她了！”
......
五年后，我答应了顾轩的求婚，没有问他的过去，只想参与他的未来。
在前往教堂的婚车上，顾轩的心腹和我说起一些往事。
“您和他是同一个世界的吗？”
我看见后视镜里的那人笑着点点头，又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他现在变回这个样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狼崽，无奈哭笑不得，这不是当年刚捡回来的轩轩吗？
“因为，王他很相信你。我们对外界的警惕性越低，变回的样子越年幼。”
那人想了想，又好奇问道，“不过，您见到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好像刚出生，光溜溜的，还没长毛。”所以只能整天得同吃同睡，半夜里还得爬起来喂它喝牛奶。
那人惊呼，继而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原来王早已对您情根深重！”
我不解，“嗯？”
那人解释道，“我们种族成人之后可以随意变换回之前任一时期的模样，但很少有人能变回刚出生的样子。因为那代表着绝对信任，卸下了所有防备，至今，王是我遇见的第一个。”
我受宠若惊，看了看怀里的轩轩，更多的是后知后觉的愧疚。
这样深的感情，我什么时候能还得清？
此刻的他，依赖，慵懒，绝对忠诚的同时自然也会要求我毫不保留的付出。
我忽然想起那次我躺在雪地却毫发无损的事，“可他从未在我眼前现过成年之后的原形，这是为什么？”
“或许，王是怕吓到您。”
“那如果有一天，他现了呢？”
那人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告诉了我答案，“那说明王很伤心，同时代表着绝望，有想保护的人，但同时那件事已经到了人力不可及的地步，他没有办法了，只想也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守护他所爱的。”
他说完，回过神来，却发现后座的我泪水止不住地流，连忙赔不是。
我到底还是辜负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对于顾轩，我何德何能呢?
都说恩爱夫妻不到头，我们婚后还是大吵了一架，为了孩子。
到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圆圆，不能生孩子。我所在星球的一年相当于你的一百年，对不起，我只能看着你变老。”
“长命百岁？对我来说，不太可能。”
“你敢！”
“傻瓜，若得一人老，朝朝暮暮好。”想着给他在这个世界留点念想也是好的，不生就不生吧。
随后的几十年里，顾轩的容貌未变，我们只能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地方居住，从国内到国外，从亚洲到欧洲再到美洲，甚至非洲。
他那富可敌国的生意自然有人帮他打理，哥哥也是其中一个。
他飞来飞去工作时，我就在家看看书，学着烤蛋糕，料理花草，养了一群流氓猫和流浪狗。
每年抽空回去看看我的老朋友，纪远，真好，他一直年轻着。
记得五十岁时，家搬到了多雨的西雅图，我成为外人眼中的丧偶老太太，顾轩是我儿子，事业有成，我也得以安享晚年。
还记得我八十岁时，是个爱笑爱闹的老太太，身旁多了一只英气十足的狗狗，常伴膝下。
邻居问我它哪来的，如此与众不同，我只能笑笑道，“老头子留给我的，留个念想。”
记得我整整一百岁的那个下午，我让家里护工把自己推出去晒晒太阳，阳光很温暖，烤箱里我喜欢的面包刚刚出炉，泡红茶的水开始沸腾，世上的一切照常运作，而我悄悄地走了，膝上毛毯的《追忆似水流年》翻到了最后一页。
人们都说那个老太太走得很安详，无牵无挂，也是一大幸事。
人放得下这一辈子，才能好好投胎，重新轮回。
这辈子的儿女情长，人事纷扰，纵使再刻骨铭心，也只能随风散去。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陪伴她的那只狗狗，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流下了眼泪。
他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当亲眼见证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才是他天崩地裂的开始，此后的漫漫长路，悲伤与孤独于他，也就真的是了无尽头了。
葬礼那天，他就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孤零零地融进了暮色里，独自面对往后无数个漫长的黑夜与黎明。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岂言不相思。
“对不起，耽误了你整整一生，但我不后悔。”
爱是自私的，我想给你我的一生，希望你不要嫌弃。
在很久很久之后，那个可怜的护工还是不明白，那本书上最后一页上老太太遗留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唯一难过的是不能陪你一起变老，但我还是尽力了，你也不能怪我了。
——写于家，答应你的100岁”
这一次，我陪你到最后了，顾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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