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丑年的某月某日,在安徽宣城的一户人家,深夜两点仍旧亮着灯。女主人梅隐坐在书桌前发呆,三天了,她一直在思考一个困扰她的问题:走,还是不走。
她被这个问题搞得热血沸腾,时而又愁眉苦脸。确实,这个问题不同寻常,她想离家出走。这种念头不是第一次才有,只是前几天从报上看到了一篇采访稿,才强烈地加深了这种渴望,好像平地一声炸雷,在她心里蓦然开了花。
就是前几天那张晚报,醒目的标题《岛主墨宝》吸引了她。半副版面介绍的都是有关一个叫云逸斋主的画作和生平,以山水和花鸟为主,山水恣意肆纵 ,墨色淋漓,笔力劲道。梅隐略懂绘画,不由心中赞叹。这人已五十多岁,身世离奇,自小无爹无妈,被一方丈收养,寄居于寺庙。终因不安分守己,遂出山四处云游,来到千岛湖一带觅得一座荒岛,自己伐木建屋,做起了一岛之主。
这样的经历激起了梅隐无穷的想象。
他让她想起了仙风道骨的桃花岛岛主黄药师。岛上花木葱茏,鱼鸟泛飞。岛主一叶扁舟来去无踪,最好还能武功盖世,藏有武林秘籍。当然这位丹青妙手也算是独门绝技,画功了得,这自然少不了一位伺候他的丫鬟。对,那个人在岛上多孤独呀,我愿意去做他的丫鬟,帮他打扫庭院,陪他挑灯研磨,顺便偷学他的绝世画艺,过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梅隐在那里胡思乱想,越想越神往。这种念头一旦生根,竟像着了魔,再也挥洒不去,她恨不能撒腿就走。
她二十六岁,感觉自己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时,就被大人催婚,如今在这座围城里已四个年头。
她就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被箍住了脚链,困在了婚姻这个囚笼里。她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她外表柔弱似不禁风雨,内里却有一股侠女风骨,路见不平差不多要拔刀相助。她喜欢去野外看天上飘动的云彩,树林里飞鸟的扑翅振飞,石头间蜿蜒流淌的溪水……她觉得自己属于大自然,这高楼林立的城市让她压抑 。
现在远方的那座岛像神秘的王国,对她构成了致命的诱惑力,越发觉得这沉闷的生活令人窒息。她要冲出去,就像当年的娜拉出走一样。
她想趁年轻再冒次险。
犹豫不决中,她把手中的硬币往空中一扔,正面为走,背面不走。“哐当”一声硬币打了个转儿落地,正面朝上。嘿嘿,老天爷也叫我走啊!
没过几日,在家中的书桌上,她用毛笔留下了几个清秀的小字:夫君,不用找我,过段时间我会回来。
(二)
梅隐如今已成为云逸斋主的弟子兼丫鬟,她很感激师傅收留了她。
这一路寻访小岛的艰辛和曲折就不说了,比起能找到云逸斋主的幸运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起刚踏上岛屿的那一刻心中的慌乱、不安和兴奋之情,迎接她的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真的有一位云逸斋主在吗?他会接受我在这里小住吗?
她沿着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和竹林,一座木屋赫然在眼前,“云逸堂”三字分外夺目。门敞开着,她看到了一位穿着长袍的长者,正在挥毫作画。
这位还有何人,正是云逸斋主。他见来了位不速之客,还是年轻貌美姑娘,甚是惊讶。岛上很少来人,自从上次来了位记者硬要报道他的画作后,来过几位访客,莫非这位也是?
梅隐自报家门,说是从安徽宣城慕名一路寻访而来,希望能收留她,她愿意像丫鬟伺候主人一样伺候他,只求能让她在此住上一段时间。
这位岛主可没有黄药师的长发飘飘,头上光亮,似和尚的脑袋,眼神犀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他觉得可笑,拒绝了这位女子轻率的不正常的要求,建议她赶快离开。
梅隐急了。她远道而来,就这么回去,自己也会笑话自己。不行,她急中生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悲苦地说:“我夫君是混蛋,是暴君,他经常打我骂我,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您如果不收留我,我只有跳河自尽了!”
云逸斋主见她如此决绝,动了恻隐之心。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但眼中警觉的目光有所减退,柔声道:“你在我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嫌闷的,这不是你们姑娘呆的地方。你可要想好了,而且我已经习惯了一人居住。”
“我可以帮你洗衣做饭,打扫屋子,陪你聊天,还可以跟你学画,我对这个很感兴趣。”梅隐听出了他的态度已有转变,面露喜色。
这位斋主略微沉思了几秒钟,“好吧!你暂且住在这里。后院有一间空置的卧室,你去收拾一下。”
(三)
梅隐已经称他为师傅。他在画画时就在一旁观看,偶尔会给他递水磨墨。师傅的画果真名不虚传,画的山水清秀绰约,温润如烟,比眼前的湖光山色更有意境和味道。她空闲时就拿支笔模仿起师傅的画来。
师傅修造的房屋雅致,有回廊,有庭院,周围有菜地,好个悠然清净之所。室内清爽整洁,物品井然有序,一看就知他是生活严谨认真之人。梅隐每天只要稍作整理,她更多的时间是陪师傅画画。
师傅天一亮就去竹林练太极拳了,等她起床香喷喷的白粥已盛放在桌上。她感觉自己有点欺骗了师傅,不是来做丫鬟的,倒像是来享福的。每隔几天师傅就会带她坐船上岸,去不远的集镇购买一些日常用品。
岛上有梅花、梨树、桃树、海棠,梅隐来时正是三四月间,桃花海棠竞放,一片繁华。闲来无事,师傅就会带她去林间散步赏花,观望远处连绵的群山,碧蓝的湖水。千岛湖中有一千多座岛屿,大小不等,似一块块碧玉洒落在这烟波浩渺之中。这时师傅就会由衷感慨:“当初我来此见到如此俊秀的山水,让我暂时忘记了人世的纷争烦恼,我才决定在此安顿下来。这一住已五六年了。”梅隐趁机道:“我也好喜欢这样的清丽山色,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能和师傅一同欣赏真是三生有幸,您就让徒儿跟随您多住些日子吧。”云逸斋主笑了笑,打趣道:“你这姑娘,嘴还很甜,看你今后的表现。”梅隐咯咯地笑了,笑声传染了树上的云雀,“唧唧”,“唧唧”,像是在和她比赛哪个更好听,随即拍拍翅膀飞走了。
师傅画画之余还爱好木雕、盆景,画室里摆满了栩栩如生的木雕作品,庭院里有各种造型古朴典雅的盆景,云逸堂因之而生动有趣。梅隐看着甚是喜欢,视为宝贝,天天都要去摆弄一会,暗叹师傅真是多才多艺,心灵手巧。
一晃半年过去了,梅隐爱上了岛上的生活,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如果没有婚姻的羁绊,她真愿意在此住上一辈子。
荒岛奇缘(四)
云逸斋主平时话很少,许是独来独往惯了,多数时间在读书和画画。梅隐对他看的书总是摇摇头,什么《思想录》《十日谈》《大唐西域记》《法华经》,她看不懂。师傅的脑中一定装着什么奇怪的东西,经常对着湖面在沉思。哎,严肃有余,幽默不足。幸好脾气并不古怪,比桃花岛上的黄药师要好多了。奇人嘛行为总会怪诞不经,否则怎会跑到这里来居住。这些她很能理解。
梅隐到底年轻,聪明机智,经过师傅的几次点拨画技长进很快。她得意的对师傅说:“我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不能给您丢脸啊!”他呵呵地笑着,对这个弟子还是比较满意的,嘴上却说:“不能骄傲。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若要有所成就,就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辛苦。师傅水平有限,你以后出去还要多向名师请教。另外要苦练书法,懂得诗词篆刻,这在书画里是彼此相通,一脉相承的……”梅隐频频点头,“师傅说得甚是。”
一日,梅隐打开一间久置不用的房间准备打扫,一股樟木清香扑鼻而来,原来墙角放着一古铜色的樟木箱子。她俯下身刚要擦拭上面的灰尘,却听师傅在后面大声斥责:“你在干嘛?别去碰它。快出去。”梅隐吓出了一声冷汗,赶紧退出。
师傅对她从未如此凶狠过。她偷看了一下他,眉头紧锁,铁青着脸,这次是真生气了。梅隐不由暗中嘀咕:“什么宝贝,这么凶。你又不是武林高手,难道会藏着武林秘笈不成?”
师傅不提,她也不好意思再问。
虽然梅隐感觉出师傅有什么心事藏着,但始终相信师傅是好人。哪个人心中没秘密呢?况且是这岛上的云逸斋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但岛上幽静的生活不久被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打破。
(五)
那天,梅隐和师傅正在画室练画,就见一和尚直接推门而入,大声说:“原来你躲在这儿,找得我好辛苦。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快把那幅画拿出来。”那和尚身材短小,一袭黄袍,满脸怒气。
云逸斋主一看来人脸色大变,连忙说:“师弟,你到现在还放不下这些。师傅临终关照我一定要保护好这幅画,我不会让你拿走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这幅画是师傅留你一人的?”来人冷笑道:“这幅画在我房间,是你偷走了它。我要替师傅追回它。你今晚想好了,我明天来拿,到时你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拂袖而去。
室内一片沉默。
“师傅,什么画?是不是在樟木箱子里的?你和这和尚是师兄弟吗?”梅隐惊愕之余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
云逸斋主点了点头,带她来到那间空房,打开了樟木箱子,小小翼翼地拿出一副卷轴画来。
他把画打开挂在墙上。这幅画上仅有一只老鹰、一块峭立的石头。老鹰的眼睛非常奇特,向上翻着白眼,显示着它的倔强和冷傲。寥寥数笔,透着沧桑疏离感。右上角款识:八大山人,连起来好似“笑之”两字。
“好画!只是不知这画和师傅又有什么牵连?”梅隐不安地说。
“说来话长。八大山人就是朱耷,朱元璋的子孙。明末清初著名画家。明灭亡后,国毁家亡,他悲愤难抑,落发为僧,以明朝遗民自居,不肯与清合作。他的画多以象征手法抒写心意,笔墨以苍劲圆秀、清逸疏旷见长。他的画存世不多。”云逸斋主端详着这幅画,沉浸在朱耷的家国仇恨中。
“走,我们去湖边坐坐。跟你讲讲我的生世。”
梅隐跟随师傅来到湖边一幽静处,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老家江西,父母早亡,自幼靠着姑姑生活,七岁那年德成方丈来到村中化缘见我聪明懂事,遂带我至五台山圆光寺中。他成了我的师傅,给我取名“圆照”,不久又来了位师弟叫“圆明”。我俩一起念经拜佛,习练武功,打闹嬉戏,像亲兄弟一样。那十几年的寺庙生活是最难忘的,它让我找到了快乐,有了家的感觉。但是后来……”云逸斋主顿了顿,朝湖中扔进了一块小石子,湖面一阵涟漪荡漾开来。
“等我俩都到了三十几岁时,德成方丈已经年迈衰老,一病不起了。一日,他把我喊至房中,对我说,他是八大山人朱耷的后代,朱耷的一副立鹰图祖上传到了他这里。这幅图他视若生命。但你的师弟不知怎么知道有这幅画藏在这里,问我要过几次。我没答应他。昨晚去打开箱子发现画不见了。我猜想这幅画一定是被你师弟拿走了。我所剩时日不多,你一定要帮我找回这幅画,妥善保管,不能卖掉。否则我死不瞑目。我含泪点头。师傅没过两天就圆寂了。”云逸斋主说到这里黯然神伤。
“后来呢?”梅隐听得入了神,不由催促道。
“后来我们埋葬了师傅。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辜负他。一日,我乘师弟出山,来到他房间,在衣柜里面发现了那幅画。我想要保住这幅画,只有离开寺庙。于是我立即把画放进师傅的那只樟木箱中,匆匆往山下赶。哪知我刚出山门,就见师弟带了一个人往寺庙这边来,我赶紧躲到树丛里,只见那人衣着考究,像个生意人。就听两人在谈论那幅画,讨价还价……我当时什么都明白了。”云逸斋主又往湖心扔了颗石子。
“我带着师傅的这件遗物,东躲西藏,每日睡不安稳。我知道师弟气量狭小,他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必会到处打听。我来到千岛湖一带,见这座小岛荒无人烟,环境优美,且远离五台山,才决定在此安顿下来。”
“师傅,原来你的经历这么曲折。怪不得你不让我碰那箱子。你师弟为了一幅画竟这样处心竭虑,真是想不到。看他模样比你老迈多了,多是念头不正的缘故。那明天他来了,怎么办?我们把画藏起来吧。”梅隐担心道。
“我自有办法。我们回去吧。”他起身掉头而去。梅隐一下觉得师傅好酷好高大,乖乖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六)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老和尚就来了。
“我那日回去后就发现画不见了,你和师傅的樟木箱子都不见了。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偷走了师傅传给我的画。我一直在留心你的行踪,怎奈你比老鼠还躲得深。前不久有人告知我说你逃到了千岛湖一带 ,还自封为云逸斋主。日子过得很逍遥啊!”他大声的嚷嚷,眼睛又瞄了一下梅隐:“还找了一位美貌女子相伴,艳福不浅呐!”
“休得胡说!那幅画师傅临终关照我一定要找到并保管好,我只是遵从师傅的遗愿。是你凡心不死,利欲熏心,想要吞为己有卖掉那幅画。”云逸斋主厉声道。
“哼,废话少说,快把那幅画拿出来,否则今天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老和尚不耐烦了,露出了拳脚的架势。
云逸斋主知道跟他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遂对梅隐道:“你去屋中把那箱子拿出来,画就在里面。”
梅隐虽满腹不快,也不敢不去。
云逸斋主打开箱子,取出那幅画,放在桌子上。
老和尚脸上顿时大发光彩,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他拿起画,仔细地辨认,“对,就是这幅八大山人的立鹰图,价值百万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老和尚刚想把画卷起来带走,只见云逸斋主一个箭步上去夺下了画,跑出门外,把它扔向了燃烧着火焰的柴堆。
老和尚傻眼了,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心疼得哇哇大叫,想要去抢过来,可火苗已腾腾升起,嗤嗤作响,人不能靠近,一会功夫地上就只剩下了两根木棍,冒着黑烟。
老和尚望着火苗呆立在那儿,久久不作声,突然对着云逸斋主狂笑起来:“我多少个日夜在想着这幅画,一日不见它,我就一日不得安生。你、你竟然一把火就烧了它,你怎么对得起师傅 !”
“这幅画让我们兄弟不和,夜不安眠,留着何用!你内心被它绑架了多年,至今不得安宁。今日我烧掉此画,是帮你去除心魔。”云逸斋主凛然不乱。
“哈哈哈,你说得倒轻巧。如果不是你,我早已还俗,过上了好日子。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老和尚一下像变了个人一样狂喊着,一边踉踉跄跄往湖边走去。
“师傅,这人好像心智不清了!”
“你来,”云逸斋主拉起梅隐的手朝画室走去。
在一块大型木雕的后面,他拿出了一幅卷轴画。
“这才是真正的立鹰图,我为了以防万一,花了很长时间才临摹出那幅画。我烧掉它,是想让他死心,没想到他是这样执迷不悟,以致心神错乱。”师傅无奈地摇着头。
“师傅,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难过,他是咎由自取。”梅隐试图宽慰一下他。
“师弟贪念太深,半生才会活得如此辛苦。每人命里都有定数,不该是你的你就别拿,拿了只怕你招架不住,引来不义之灾。”
“梅隐,我看了你很久,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禀赋聪颖的女子,我准备把这幅画托付于你,你回去后就把它捐给当地博物馆或者文物中心。这样的珍品应该由国家来保管才更有价值。我想这样的决定师傅九泉之下会感到欣慰的。我也可以安心过好余生了……”云逸斋主一口气说了很多。
梅隐没想到事情如此发展,难得心中敬爱的师傅这样看重自己。看来推脱是不能了,只有帮师傅完成这个心愿才能报答师傅收留传授之恩。
(七)
过了两天,尽管梅隐对此处恋恋不舍,也只得和师傅告别了。
别了,美丽的小岛!别了,敬爱的云逸斋主!
梅隐提着箱子,在岸边和师傅挥泪告别。
“师傅您放心,我一定完成您的心愿。以后有时间我再来看您。”梅隐哽咽道。
“一路保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散离合本是寻常,有缘之人总会千里来相聚,你不必难过。”云逸斋主微笑着和梅隐挥挥手,转身乘一叶扁舟飘然而去。
故事讲到这里快要结束了。据说那老和尚变得疯疯癫癫,还没回到五台山就在路上病死了。梅隐把画捐给了当地的博物馆,一年后她去岛上找师傅,云逸斋主已不在了。也许他回到了五台山,也许他又四处云游去了,梅隐不再感到悲伤,因为师傅的话仍在耳边回想,“有缘总会千里来相聚”。
五年后,梅隐举办了自己的画展,简介上写着师承千岛湖云逸斋主,感谢云逸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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