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作者: 集书由美 | 来源:发表于2024-03-09 12:4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天的夕阳,后来再回想时,已经被时间打磨得像是天边的一幅不真实的画。橙红交杂在即暗未暗的云层下,像是被撕碎乱堆在一起的染了色的纸团。

我转身远远地看了最后一眼,拉市海草原上的风起了,缕缕薄凉从裤脚袖口和脖颈灌进我的身体。夹杂着空气中的泥土和草料的气味,带着不远处的马铃声,海浪似的此起彼伏,拍打在我的脸上。

不知道是我看得太久,还是夕阳跟我开了个玩笑。天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毫无防备地完全暗下来,仿佛是谁按下了开关。草原上四处蠕动的黑色身影,也变得明灭难辨。

我低头看着不停闪烁的手机屏幕,拉着行李箱深浅不一地朝着草原的边缘走去。

我知道一定有一辆三轮摩托在等我,带我离开拉市海,带我离开丽江,离开我身后黏腻的回忆和无法回望的某个人。

我想起那个叫秋水的男人。

1

我离开丽江的前一天晚上,禽兽酒吧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多了起来。

我拿着一瓶百威四下张望着空位,一个年轻的男人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略带疲惫地一口接一口咽着手中的啤酒。他眼睛精光流转,即使不说一句话,我也知道他和我是同一类人。

我走过去坐下来,“一个人吗?介意一起吗?”

他没说话示意我坐下。

后来再回想时,我很后悔,后悔遇见秋水,不,我想其实我后悔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秋水是一个像收音机一样的男人,需要调对频道,啤酒就是开关。两瓶百威喝干后,秋水又点了一打百威和一打燕京,我知道我调对了他的频道。

我们开始没完没了地聊天。

“所以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叫苑柳?”秋水在讲到这个叫苑柳的姑娘时,我看到他眼睛里总是藏着一抹忧虑,不晓得是不是他很有女人缘的缘故。

"我觉得得先从她开始,至少我想获得主动权。"秋水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看我,看一会儿手里来回磋磨的酒瓶子,看一会儿T台上唱歌的女人。

我知道此刻他毫无防备。这个单纯到像一张白纸一样的男人,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松鼠,不知所措地窥探着周围的一切。

时间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流水一般地从一瓶又一瓶的啤酒中穿过我们的身体,淌进整间酒吧,飘向屋外黑澈澈的天空。

酒吧的老板娘突然送来一打燕京,我低头喝了一口啤酒,自顾自地抠着酒瓶身体上的标签纸。我不知道那短暂的慌张有没有被察觉,我好像很怕秋水看穿这一切。

“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女人啊?”然而事实证明,像秋水这种聪明敏锐的男人,一个眼神一秒钟就足够他确认一件事了。

“你知道这个酒和燕京的区别吗?”我指着桌上堆满的百威问道。

“你好像认识这个女人。”

“燕京喝起来像水,百威喝起来更像尿。有钱喝尿,没钱喝水,你说奇不奇怪。”我盯着桌子上七倒八斜的酒瓶子,透过瓶子上的反光,我看到秋水像钩子一般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你认识这个女人吧。”秋水这种习惯把一切都搞清楚的男人,总是让人很反感,不,应该是烦躁。

不知道是不是我有点醉了的原因,在秋水问出最后这一句时,我感觉到整个酒吧的灯光如同渔灯鬼火明灭难辨,耳边响起一个女人遥远而贴切的云飞雪落的话。

于是,借着酒意,我给秋水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2

我叫邱秋,2012年的夏天仿佛格外的热,听不见蝉鸣,听不见风声,耳边似乎只有风扇摇头的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和拖鞋稀稀拉拉的踩地声。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气就不能像我的名字一样秋一下。

2012年的夏天,我正忙着四处找人来筹办即将面市的杂志,不是普通杂志是电子杂志。我坐在什刹海露天酒吧的藤椅上,不停翻看通讯录,一筹莫展。脚边什刹海的湖水微微涌动,在夜晚灯光的折射下泛起阵阵波光,来来回回地推动着漂浮在水面的落叶。我心里的烦闷竟然就这样被消磨去了一大半。

林东霓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她戴着一个黑框眼镜,顶着一头亚麻色的大波浪,踩着一双暗红色的尖头高跟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然后用手戳了戳我的肩膀。我这才回过头来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你好,听说你在找人做杂志。我可以。”林东霓是一个自信的女人,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这样的确认。

于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的莽撞和我的迷糊中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说过话,说过什么话,脑子里始终只有一个身穿职业装满身干练的女人的形象。或许是我的记忆进行了自动修正,后来当我和林东霓躺在丽江民宿的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这段回忆时,她总是立马双手捧起我的脸眼神坚定地纠正我:“我哪里穿的是正装,明明是一身休闲装,你说的到底是不是我?”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四个月的一个下午,也就是2012年国庆的前一周,我终于赶在假期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停当,然后打开手机给林东霓发了一条信息:国庆一起去丽江吗?

两分钟后我收到两条接连发来的回信:好。民宿和火车票我都订好了。

林东霓总是能给我这样突如其来的惊讶感,这种惊讶源自一种期待和始料未及,像什刹海酒吧黑夜里的风,五彩斑斓又声色犬马。而这种感觉我几乎没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体会过,从来没有。所以,我几乎敢肯定,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致命的,不是诱惑是一种出自本能的需要,仿佛暗合了我内心某处的空缺。

“我们为什么要坐绿皮火车呀?”当我知道需要两天一夜才能到达昆明,然后还得从昆明转车去丽江时,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定住了我的身体。

“你丫废什么话,还不快帮我推这个箱子。赶紧进站!”

“小姐,有没有可能您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在我还没说完后半句的时候,林东霓眼神凌厉而严肃地封住了我的嘴巴。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或者说是一种认同,眼前这个女人比我更能成事。

但出乎意料的是,绿皮火车比我想象中舒服得多,这都要归功于林东霓的布置和安排。我不得不第二次感叹这个女人的可怕。硬卧车厢还算干净,没有臆想中的脚臭味和人体发酵的汗味。安顿好行李箱,转身才发现这个女人正一脸从容地从包里拿出一套蓝色棉布格子四件套,手脚麻利地铺好了床单被罩换好了枕套,然后在床头又撒上了几滴香水。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扭头一边看着我说“可以躺下了”,一边拿出另外一套爬上中铺,一边有点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

后来当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片段时,记忆仿佛都像是浸泡在当时的香水味中,那是林东霓身上的气味,就如同刻在掌心的纹路,分毫毕现。也让我那天晚上睡得出奇的安稳。以至于第二天醒来,一睁眼发现一双圆不溜秋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仍然以为还在梦里。

“你快起来吧。我都没怎么睡。”

“为什么?太吵了吗?没喝酒吗?你这个晚上睡觉喝酒的坏习惯得改掉了。”

林东霓没有回答我,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躺在旁边,枕在我的胳膊上。一分钟后,我感觉到她鼻腔里均匀的呼吸,我知道她已经沉沉睡去了。

3

我们是在清晨六点钟的时候到达了丽江的涑河古镇。民宿客栈派了专车来接我们,一下车一股高原清秋的寒意夹杂着雾气扑面而来,说不清空气中有一股什么奇特的味道,在我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说是六点,但涑河的天还将亮未亮,一种黑和蓝混杂的天色笼罩着整个古镇。铺满青石板的街道上除了我们没有一个行人,安静得连呼吸都一清二楚。我们站在客栈的大木门前,两盏昏黄的灯笼洒下两团略带温度的暖光,陪我们一起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看样子客栈还没有开始营业。过了一会儿,门内就传来了拖鞋踢踏着地板的声音。

一开门,一个披头散发,咬着一根女士香烟的女人,探出身子,“快进来,第一次来丽江吧,早上还是有点冷的,你们得多穿点。”

直到天完全亮,我才得以重新观察到客栈的全貌。整体简单干净,进门的过道备了几张墨绿的沙发椅和小圆桌,老板娘说是给走累的过路人休息用的。绕过照壁,一楼院子中摆了七八张玻璃长桌,桌边用巧克力色的藤条细细包了,摸上去像盘得不错的古玉。每张桌子的四周都用沙发围了,白天空荡寂寥。靠近楼梯的屋檐下设了吧台,摆了不少洋酒和各类基酒。

“晚上会热闹一点,想喝什么酒,今天晚上我请你,”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就不认得我了?”不等我反应过来,女人随手递过来一根香烟,我顺势接下。

“哦哦,一时没认出来,跟早上差别有点大。”看着女人手指着大门的方向,我才反应过来她原来是给我们开门的老板娘,“你早上没戴眼镜,还真是懵了一下。”

老板娘吐出一口烟雾,伸手递出打火机,我接过去的一瞬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那是一种冰肌玉骨的凉,是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凉。

“你盯着我干啥?口红没抹好?”

“我这是职业习惯,习惯性分析见过的人适不适合拍摄。”

“来了。你们出去逛吧,晚上记得找我喝酒。”老板娘一边轻声对我说,一边冲着我身后招手。

我回头看到林东霓换了一身衣服,朝这边走来。

按丽江当地人的说法,涑河古镇才是丽江的灵魂所在。四通八达的青石板路,路旁潺潺而过的涑河水,以及咯吱咯吱转动的水车,是纳西族古先民生活的印记和传承。林东霓似乎对这些非常感兴趣,蹦蹦跳跳地看来看去,我看得出她似乎异常兴奋,直到她来到一家手工银饰店门前,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穿着纳西族服饰肤色黝黑的少年,低头一锤一锤地敲打着手里的银条,敲一会儿转个方向看两眼再敲一会儿,整个过程他始终没有抬头看任何人。林东霓就这样蹲在旁边看着,一脸享受地痴笑。然后她站起身悄悄在那少年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刚才跟那孩子说了什么?”

“我听说丽江的酸角很好吃,我们去找找哪里有卖。”

“你刚才是在跟那孩子说悄悄话?”

“酸角好像对身体挺好的,你帮我看着点路边摆的小摊。”

“你到底说了什么?我不能知道吗?”我肯定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林东霓突然就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她的半个身子都依附在我的胳膊上,但当下的突袭感让我来不及感受更多。我不知道这一挽代表了什么,我傻在原地,双腿已经不是我的,它们像上好了发条的机器,一步又一步稳定地朝前走着。十月丽江中午的阳光突然爆裂起来,有一颗汗珠在我脊背上缓慢地向下滑过,顺着我的脊柱一路抵达尾巴骨尖尖。这种会心一击的感觉,即使过了很多年以后,依然让我头脑一片空白,我察觉到基因里的某处缺失正在发出警报。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各个酒吧里的音乐声流转不绝,我们终于回到了客栈。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感到全身的肌肉突然就消失离我而去,一滩水似的动弹不得。我闭上眼,胳膊上依然传来白天林东霓身体的依附感和头发扫过我脸颊的香气。我很奇怪,为什么在火车上明明她就那样躺在我的怀里,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我陷入了良久的百思而不得其解,灵魂彷佛飘忽在九霄云外,我所有的感官都闭塞起来,遁入冥想。我的灵魂俯视着我的身体。

“邱秋,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一动不动。

“邱秋,你想喝酒吗?”

我一动不动。

“邱秋,我……”

我的身体雷打不动。

突然,一滴滚烫的雨从天而降,重重地击穿了我的灵魂,使它重新回到我的身体。我猛地睁开眼,林东霓眼角的泪正巧打在我的脸上。我意识到什么,迅速爬起来。面对这种情况,我毫无经验,我笨拙地想要擦拭眼前如决堤一般的泪水。

林东霓推开我的手,转身躺在床边的沙发上,开始了更加令我无措的放声大哭。霎时,一种强大的慌乱让我再次陷入僵硬。我好像总是找不到好的方法面对这种始料未及,我想起上幼儿园时,我同样如此毫无顾忌地大哭过的同桌的小姑娘。

“你不要和我道歉,你不要说。”

“那你不要哭了。”

“我就要哭,我要更大声地哭,邱秋,我不喜欢你了。”

“那你不要哭了。”

“你,你亲我一下,我就不哭了。你快亲呀。”

在我还在回忆最后到底有没有亲上去时,我的身体已经俯下去,毫无声息地一点不和我商量地亲在了林东霓的脸上。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实在顾不上思考了。我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轻轻抹去她脸上哭得乱七八糟的泪水,一边清楚地听见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一滴水滴在了平静的湖面上。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凑效了,林东霓停止了哭泣,抬手摸了摸我的脸,然后一把抱住我将自己埋在我的胸前,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委屈的小猫。

4

“后来呢?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秋水一脸虔诚地看着我的眼睛,求知若渴。

禽兽酒吧的灯光愈发昏暗,T台上还在唱歌的女人声音慵懒无比,我咽了一口啤酒,淡淡地看着秋水说:“什么也没有发生。”

秋水一脸的茫然,“所以你们睡一个房间,一张床上,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可以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但那天晚上的确没有发生更多的故事,而是朝着另外一个我从未料想过的结局发展。

不知道林东霓抱了多久,我意识到她好像已经睡着了。于是起身把她抱到床上,看着她沉沉睡去的模样,我想起了那天她在火车上同样安详睡着的样子。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林东霓已经洗漱好端坐在床边等待着我。我们一如既往地你来我往,彷佛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梦。我觉得事情就这样过去也挺好的,谁也不提,什么也不用改变,但我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林东霓一整天的异样。

那是下午我们来到拉市海草原上的时候,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草料的气味,远处马铃声此起彼伏,海浪一般翻滚涌动。我们一遍一遍地踩过草地,画着圈地来回走动。

林东霓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说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说什么?”在我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个巴掌朝我挥来,然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回荡在草原上。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位阿姨笑呵呵地朝身边的人说“生气了”。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林东霓,实在想不明白这一巴掌的缘由。于是转身朝着草原的边缘走去。身后猩红的夕阳,似乎开始不顾一切地往下坠落。

“然后你没有问清楚?为什么呀?到底是为什么呀?”也许是酒喝得有些醉了,秋水的眼睛开始布满了血丝,和那天下午的夕阳一样让人不得不闪躲。

“邱秋你说话呀!我不相信林东霓什么也没说。”

我低着头不看秋水,也不看T台上唱歌的女人,周围的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头顶悬吊的灯光摇摇晃晃,整个酒吧整间客栈都在翻天覆地,一股强大的眩晕从心底不断涌出,顺着我的身体喷薄而发,它们是那样生机勃勃,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预谋,让人无力抵抗。我讨厌这种感觉,因为它让我想起那个波光潋滟红浪翻滚的夜晚。

那天下午我走出草原,然后搭了一辆三轮摩托,不顾一切地逃回了客栈。当我再次踏进那扇大门时,门口的灯笼依然昏黄地扔下两团奇异的暖光,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口干舌燥和对酒精无与伦比的渴望,这让我的行为变得异常突兀以及在环境中的格格不入,周围不断投射过来的目光也像一根根藏在棉花里的尖刺,推着我走向吧台。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是有一瞬间,我从老板娘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和惊恐,仿佛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只愤怒的野兽。老板娘转身拎出一打百威,顺手打开一瓶放在我的手里,我仰头一口气咽下,酒瓶里还在不断升腾的气泡就这样毫不知情地拥挤着进入我的喉咙,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破碎声在我的身体里兵荒马乱地游荡。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一声不吭地喝下了三瓶。就在我伸手去拿第四瓶时,老板娘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抬头看着她,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宛如拔地而起的蓝色地狱之火,冷峻、妖艳、滚烫、无情但温柔。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在那种眼神面前,我赤身裸体我无力反抗我再难保留一丝遮掩。

老板娘从吧台后面走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不说一句话。我想如果那一刻有人看到我,那他一定会看到一个全身散发着空白愚蠢的呆滞的男人。我仿佛一条初生的清澈的小溪,等待着被指引被赋予一个远方。老板娘的手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牵了过来,我感觉到一种细腻而冰凉的触感,拉着我流向了走廊的尽头。

那是一个房间,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踏足的房间。在后来无数次的回想中,我曾无数次地乞求命运的大手可以为我按下一次暂停。在没有得到任何只言片语的回应之后,我无比确信这肮脏的命运当时一定躲在角落里并参与其中。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房门被打开的一瞬,一股温暖清新的香气将我彻底击中,我所有的防备顷刻间荡然无存。我开始无声地哭泣,黑暗中似乎没有更多的存在,一股难以描述的委屈和烦闷将我死死按在原地。老板娘再一次伸出了手,牵引着我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挪动。然后她像安置一把椅子一样,把我安置在床上,床就是支撑我上身直立的另外两条腿,我就这样坐在床边继续无声息地流泪。

也许是哭泣的原因,我的眼睛开始适应了黑暗,老板娘的身影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着她的外衣不费一点气力地从她的身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幽香透出来,是和房间不一样的香,带着体温的余韵。然后我感觉到这种香逐渐在向我靠拢,直到我整张脸都沉没在一种柔软的黑暗中。我就这样被老板娘站着拥在怀里,一切又重新变得更加安静,耳边只有一个女人胸腔里回荡的心跳声。一声,两声,三声……我安静了下来,脸上的泪也被老板娘的体温烘干。一种强大的吸力突然来临,一瞬间我身体里沉默的酒精就变得活跃起来,它们冲进我周身的血管,然后一股脑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被击得眩晕,倒在了床上。

在我彻底睡过去之前,我的身体被紧紧包裹,一阵接一阵的温暖仿若电流一般席卷过我每一个细胞。睡梦中,我变成了一个刚刚破开花苞的骨朵,一探一探地茫然四顾。一场细雨淋过,我感到无比舒畅,整个身体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我奋尽全力地生长,想要突破某种桎梏,在这场疯狂的洗礼中,我第一次感受到生长的快乐,那是一种隐藏着陌生疼痛的挣脱。而我终究沉溺在了和雨水的来回拉扯之中,我越是用力地向上,细雨就越是绵密地淋下来。最终,我终于完全地破开花苞,愤怒地发泄着积郁在心里的各种情绪。意外的是,细雨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渐渐消散。巨大的疲倦铺天盖地而来,我再一度昏睡过去。

5

禽兽酒吧的人越来越少,我和秋水隐匿在角落里,孤独而无助。T台上唱歌的女人已经在收拾乐谱和吉他。秋水站起来,双手支撑着桌子,险些没有站稳。我望着他几乎红肿的双眼,喉咙紧得说不出一句话。但是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的等待,等待一个答案,等待一个他无法理解却近乎乞求的答案。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低下头,整个身体掩埋在秋水巨大的身影中,像一只躲避危险的土拨鼠。

秋水最后颤抖着唉叹了一声,踢开凳子,在摇晃的灯光中离开了我。我转身看了一眼,也许是喝醉的缘故,秋水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扶着往回走。那一刻我努力想要喊出声来,让秋水留下,留下听我讲完后面的故事,可是我喝得太多,我没有一点力气了。当我用双手包围住我的脸,趴在桌子上时,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

但是,请你记住,这个眼泪不是为我而流,是为秋水,更为楼上房间里的林东霓。

两天前,我接到林东霓打来的一通电话。电话的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林东霓开口说:“秋,我们再去一趟丽江吧。”

我几乎是在最后一个字还没打下句点的时候,脱出而出“好!”

然后我再一次在丽江见到了林东霓。她就站在那天清晨我们等待开门的灯笼下望着我,神情说不出的自然,仿佛在看一面镜子。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心里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刺痛。

还是几年前我们第一次来丽江的那个房间,整体的摆设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林东霓关上门,便冲进了我的怀里,从她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我有些呼吸困难。我犹豫了片刻,轻轻地用双手包裹住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变得完全暗下来,我想天应该已经黑了。

黑暗中,我听见林东霓叹了一口气,然后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她不紧不慢地解开我的腰带,褪下我的裤子,并出手挡了一次我想要阻止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然后她开始吞咽我的身体,我听见她抽泣的呼吸声和眼泪掉在地板上的破碎声,我就再也控制不住在眼眶里疯狂翻滚的的眼泪。

林东霓站起来,再一次抱住了我,这次她似乎抱得更紧了一些。

“秋,我要走了。”

“秋,丽江我再也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

“秋,能见到你真好,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你了。那天晚上我回到客栈,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一整个晚上,我就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我知道你就在楼下,就在这个房间的下面。我不想哭,可是我尽力了,我一想起你就在楼下但我好像跟你隔了两个世界,眼泪就自己掉下来。我就这样坐了一夜,哭了一夜。我一边哭,一边等,等你回来的时候能第一眼就看到我。可是,天都要亮了,我还是没等到你。我想我可能要失去你了,于是,我决定天一亮就离开。我给你留了字,我希望你知道我走了。”

“秋,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本来应该那天晚上就给你的,后来我走了。不过,今天终于可以给你了,我也很开心。”

林东霓一句一句地跟我讲了很久,我玩了命地点头,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棉花。过了许久,林东霓说要去拿一样东西,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于是就下楼找酒喝。我好像又喝多了,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我遇到一个叫秋水的男人,和他聊了很久很久。

再醒来时,我躺在房间的床上,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林东霓已经走了。她还是留下了纸条和一枚刻着我名字的银戒指,我看着戒指上的花纹,想起那曾是林东霓在纸上画了几个星期的图案。我想起那年她走进一家银饰店,和门口的少年聊了很久很久。

我打包好行李,打算离开丽江。

但在离开之前,我决定再去一次拉市海草原,看一场几年前没有看完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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