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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五十九回评

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五十九回评

作者: 1eba588e1764 | 来源:发表于2018-12-11 21:08 被阅读95次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摔死雪狮子,李瓶儿痛哭官哥儿)

    一、爱月之美

    这一回里,西门家的中心,还不曾张口说话的官哥儿,死了。

    死的原因很多,最大的自然是雪狮子,所以词话本的回题鲜明点出,与后半句合在一起即,人死了,杀人凶手也被惩罚了。这当然对,但总是不够好,或许太直白,或许太浅显,于是绣像本的改写者改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题目——西门庆露阳惊爱月!就在这个露骨的“惊”字面前,我们也彻底惊愕了:因为最美的郑爱月面对的是最粗俗的“露阳”,而最无辜的婴儿却面临最残酷的死亡……性和死亡这两大强烈的小说主题,在一回里被改写者以这样的方式并列而出,这其中暗含着多么强烈的叙事张力,多么汹涌的感情潮水……

    我们还是从郑爱月说起吧。

    上回说到,郑爱月在西门庆第一天对她感兴趣时就已安下虏获男人的妙计,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西门庆毫不犹豫地堕入美女的“迷魂阵”中——一旦“家中无事”,立刻就想起“要往郑爱月家去”。于是先让玳安送了嫖资到郑家妓院“预约”,随后就亲自驾临。

    来到之后,西门庆和妓院老鸨不免寒暄几句,说起的话头便是——“怎的他(郑爱月)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么说?”

    当时明明是郑爱月耍约,明明“不做喜欢”的是西门庆,可没想到郑爱月轻巧的一招“含笑不语”就将情势逆转。经验丰富的老鸨表面上帮郑爱月解释,暗地里又抬高了一把:

    “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咱晚。”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郑爱月是妓女中的极品,所以她有骄傲的资本!下面让我们来好好看看《金瓶梅》是怎样费尽心思塑造这个处在全书金字塔顶端的极品美女的!

    第一:一笑解千愁,无声胜有声。这在上一回已经展现过了。

    第二: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这就是“睡到这咱晚”,明明西门庆提早几个小时送上了嫖资,可这小美人以懒睡为由,硬是让西门庆上门等上几刻钟(哪怕到了她的闺房爱月轩,也要“坐了半日”),显然,身价就是在别人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中计算出来的。

    第三: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词话本里对郑爱月的住所以及爱月轩的布置是费了一番文笔的,但这些在绣像本里被无情删去,实在颇为可惜。词话本写到,爱月轩的明间(大概等于客厅吧)两旁挂着四幅美人,按春夏秋冬排列,内容分别是——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里的后一句出自唐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这绝妙的一联在文学史上的名气甚至远远超过了作者本人,因为意境优美、用词雅致,而和前一句一起,都被收入到《金瓶梅》的同时代作品《增广贤文》中。后者是以生活教益和文化修养为主题的联句集,显然这两句入选是因为它们表达了一种非常艺术化的生活境界和审美品位。而为之注解的“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这个暗含风月情调的对联,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由此,在《金瓶梅》作者的笔下,郑爱月不但是个既漂亮又有情调的妓女,更是个既高雅又有文化的妓女,正是这些形象与接下来西门庆的粗俗形成了巨大反差。

    第四:良久始出来,团扇犹遮面。以扇遮面在中国文化中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古时多用于婚礼中,新娘以扇遮面,以此遮羞。而有文化背景的新郎常常被要求做“却扇诗”方能请求新娘除去扇子露出真容,李商隐就有过此类佳作——《代董秀才却扇诗》:“莫将画扇出帏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诗人的意思就是,团扇遮掩的容貌快快展现出来吧,也祝福你们的生活能够团圆美满犹如团扇一般。然而这个富有文化意味的风俗也在《金瓶梅》里被无情地“调戏”了,身为妓女的郑爱月一次又一次地以团扇遮面“新娘”姿态走到西门庆的眼前,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他们的第一次“洞房花烛夜”。

    第五: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无论是纤手还是素手,都是古典文学最常见的意象之一。不过在这个充满艺术美的嫖妓过程中,红粉妆成的郑爱月两次“出手”都只不过是“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罢了:

    “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钟,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钟相陪。”

    “郑爱月儿亲手拣攒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词话本原有“抹去盏边水渍”,绣像本删了,显然要将其与孟玉楼、王六儿区分开;且词话本作“郑爱香儿与郑爱月儿亲手”……同时递食物颇不合情理,但从这个修改中也可以看出绣像本改写者刻意描写郑爱月的意图)

    第六:情思倦昏昏,兜的上心来。接着郑家姐妹合唱了一首名为“兜的上心来”的曲子,据学者研究,从现存的戏曲集里无法找到这首曲子,不过要找到这句话却不难:

    《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

    小生一日十二时,无一刻放下小姐,你那里知道呵!

    【油葫芦】: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我却待贤贤易色将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来。

    绣像本的批评者对这个回题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曲题妙绝,不独当西门庆之心,而来情去脉,隐隐接上”。的确,从《西厢记》此段来看,《金瓶梅》作者已将《西厢记》的韵味融于化工之境,信手拈来却生动不已。

    然而,可笑的是,无论郑爱月如何用心良苦地装高雅,西门庆的眼里只有性

    “说毕,西门庆欲与他交欢,爱月儿道:‘你不吃酒了?’西门庆道:‘我不吃了,咱睡罢。’”

    “爱月儿……往后边更衣……妇人进房,问西门庆:‘你吃茶不吃?’西门庆道:‘我不吃。’”

    两个“我不吃”,胜过了所有理当出现的心理、表情、动作描写,急色模样一笔传神,可以说《金瓶梅》的人物对白,绝对是学习小说写作者汲取不尽的艺术源泉。

    按捺不住的西门庆接下来便是赤裸裸的“露阳惊”,已经遍试胡僧药的他如今已失去任何艺术化的审美趣味和耐心,有的仅剩下色欲的冲动和暴力的腥味了。于是我们看到在“春点桃花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的联句前面是怎样的场景:

    “那爱月儿把眉头绉在一处,两手攀搁在枕上,隐忍难挨。朦胧着星眼,低声说道:‘今日你饶了郑月儿罢!’”

    西门庆的变态性心理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这一刻,再回想起前面一段段看起来甚至有点过于惺惺作态的艺术性文字,在可笑之余我们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同情,“千金散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古往今来,大抵莫不如此!

    二、官哥之死

    西门庆从郑爱月家心满意足地离开,第二天就去夏提刑家喝生日酒,这时候的他一片春风得意,“有名无分”的上司自己也知道,西门庆的光临真的令他蓬荜生辉。

    然而,沉浸在酒色与繁华之间的西门庆根本想不到他最害怕也最不愿见到的事在家里发生了!从“露阳惊”到“睹物哭”,甚至连我们都来不及转换情绪,就堕入了作者精心构建的五彩迷雾中,这就是文字中的浮世,也是生活的照影。

    官哥被潘金莲养的雪狮子猫吓着了,接着在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惊吓和治疗中,每况愈下,最后一命呜呼。这是一段古今中外小说都极为罕见的描写,因为实在没有几个作家能够用心“残忍”到如此地步,如此地描写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的死亡。评论者每提及此处,难免不对罪魁祸首潘金莲批判一番,然而官哥的死全部是潘金莲的责任吗,或者说除了潘金莲其他人有责任吗?下面全盘分析:

    一、猫与潘金莲。从五十一回潘金莲打猫品玉暗示猫的威力,到五十二回花园里一只大黑猫吓着官哥,再到本回潘金莲房里的雪狮子扑到官哥身上将身子都抓破了,如果猫的因素纯属偶然,那么可以说猫的意象与官哥的命运紧紧相连;然而猫却是潘金莲刻意驯养的,所以潘金莲的责任最大。

    正如文本补白所说的,潘金莲一早以“红绢裹肉”训练雪狮子,完全称得上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猫为武器的谋杀。这个疯狂的女人从二十九回到五十九回,整整三十回文字里的嫉妒和怒火,燃烧着她那颗歇斯底里的心,不在痛苦中堕入地狱,就在罪恶中升入天堂。无辜的官哥,终于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二、愚笨的李瓶儿、机心的吴月娘。前文已多次分析了李瓶儿的愚笨与疏忽,官哥受惊祸因潘金莲,但将官哥置于受惊险境的,纵容潘金莲变本加厉的,却恰恰是李瓶儿自己。

    不过,就事论事,官哥受到雪狮子的惊吓,其实也不过是惊吓而已啊!吴月娘一如既往地请来巫医刘婆子,喝下用“金箔丸”熬成的“灯心薄荷金银汤”,不见效果,刘婆子提出要用艾火“灸几醮”。这时候吴月娘犹豫不决了。

    对于古人愚昧的迷信我们不能苛责太多,毕竟现代很多无知的人还在“宁可信其有”。只是我有点小疑问,她们凭什么相信“内服”的金银汤而不敢相信“外敷”的艾火呢?

    吴月娘此时表现得非常冷静和机智:“谁敢耽?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不敢。灸了,惹他来家吆喝。”

    想当年,为官哥做主联姻的吴月娘根本不考虑“他爹”的感受,然而此时她非常明白干系轻重,既不做主“家属签字”,也不确定时间,直到李瓶儿苦苦哀求自愿承担后果,吴月娘才说:

    “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

    此时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可从前孩子是谁的孩子呢?

    待到西门庆归来,吴月娘是“与了他(刘婆子)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吴月娘如果堂堂正正一门心思为官哥好,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直到西门庆回来质问,难以隐瞒,吴月娘才——

    “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他娘母子自主张,叫他灸了孩儿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

    好个“他娘母子自主张”,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炙艾火的结果是“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官哥从受惊变成了重症,等到真正的太医来时,“变成天吊客忤”,完全回天乏术了。

    对于此事,如果我们从最坏的角度来看吴月娘,可能推理出以下结论:

    官哥出事谁是受益者?潘金莲不过是间接受益者,已经成功怀孕的吴月娘才是最直接的受益者。

    官哥出事谁是受害者?经历丧子之痛的李瓶儿痛苦最沉痛,然而那句“他娘母子自主张”能让李瓶儿悔恨至死;而潘金莲呢,从官哥受惊到官哥夭折,从李瓶儿伤心到李瓶儿殒命,潘金莲被所有人视为罪魁祸首,罪孽深重。争宠版图里明争的两位两败俱伤,没有赢家,而暗斗的两位自然是坐收渔利。

    三、花子虚的幽灵。官哥濒临死亡,李瓶儿衣不解带守着孩子,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难免不令人唏嘘和同情。然而更为悲剧的是,李瓶儿梦见了花子虚,她一生中最对不起的那个男人。

    梦中的花子虚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

    对此如果是潘金莲,大概能跟花子虚对骂,然而李瓶儿却是:

    “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

    梦中的“泼贼”二字写尽了李瓶儿心中的自责和恐惧。面对曾经软弱无能的花子虚,声色俱厉的质问与恐吓,曾经强悍无比的李瓶儿不是抗争,反而是卑微地求情,一声“好哥哥”让我们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悲凉。曾经的背叛与伤害像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底,她知道自己错了,于是更加害怕命运的惩罚,尤其是报应在孩子的身上。

    花子虚的幽灵说“我告你去也”,这个“去”让李瓶儿惊恐不已,于是向西门庆求助,西门庆的回答是“(谁)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然而正是这个梦境之后,官哥就“死去了”。到未来两回,李瓶儿临死前,还将不止一次地梦见花子虚,甚至梦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在这些细节里,或许作者有意将官哥写成花子虚转世的暗喻,用官哥的死拖累李瓶儿的死,完成一次小的轮回报应?

    四、疏忽的西门庆。西门庆一向尊重医生不信神佛,然而官哥的一次次受惊,一次次的生病却丝毫不能引起他的警惕。我们无从判断他是否清楚地明白潘金莲的嫉妒,是否明白潘金莲的嫉妒足以送死孩子,然而他对妻妾争宠背后所暗含的血雨腥风实在是太过疏忽了。的确,作为一家之长,他不必插手妻妾间的争宠,然而“咬群儿”咬到子嗣时,作为家长又焉能视而不见呢?潘金莲的一次次被冷落,一次次爆发,或许全部瞒着他,然而李瓶儿处在宠爱顶峰却以泪洗面的事实,就不能给他一点点警醒吗?这个自私、盲目的男人,在官哥的死、李瓶儿的死后,终于幡然醒悟,然而却为时晚矣。

    所以说,官哥的屡次受惊,乃至官哥的死,既有潘金莲的魁首之罪,也有李瓶儿、西门庆的失职之疏,也有吴月娘、孟玉楼的隔岸观火,作者为每个人都“分配”了责任。或许作者是在说,如果有难以逃避的命运,那走向命运的总有一连串难以言说的偶然;如果万事终“如梦幻泡影”,那么对于这些无法掌控的世界和人生,我们应该有更多的反省,更多的慈悲。

    三、母亲之泪

    官哥死了。

    临死前,“月娘众人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

    这时候的西门庆,不是杀人枉法无恶不作的西门庆,他就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而已!

    “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无论如何,这都不过是一个一岁零两个月的幼小生命,一个无关乎任何邪恶与罪孽的无辜生命,他的逝去,值得所有善良的人给予同情。然而小说家偏偏要说不!

    官哥一死,西门家“合家大小放声号哭”,待到乔大户娘子来时,引起人们关于“两孩儿联姻共笑嬉”的回忆,于是“月娘众人又陪着大哭了一场”,入殓之后,“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连续三场合家大哭,不过是国人的白事传统,大概有人是在哭,有人只是“号”,或许有人心中还带着不尽的乐子,谁知道呢?潘金莲自不必说,吴月娘、孟玉楼会不会也心里暗暗高兴呢?李娇儿、孙雪娥等而下之更不必问了……

    不过作者暂时没空批评她们,他将笔锋所有的力量倾注在李瓶儿身上。丧子的母亲一番番哭得肝肠寸断,这其中的哀伤和痛苦,甚至是潘金莲始料未及的。

    “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

    “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

    “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笔者评曰,神来之笔,作者深知人心也!)叫了一声:‘我的儿嚛!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

    除了这些,本回里还有许多零散文字写到李瓶儿哭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孩子的死去更加残忍和悲戚。无论作者曾经如何刻画那个狠毒的李瓶儿,无论读者如何记恨那个贪淫好色害死花子虚的李瓶儿,然而作为一个纯粹的母亲,作者对李瓶儿还是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和慈悲。如果说《红楼梦》里林黛玉是用情人的眼泪来偿还前世的灌溉之恩,那么《金瓶梅》里李瓶儿就是用母亲的眼泪来偿还前半生的淫荡之罪,正是这一场场动人心魄的哭声,洗刷了她生平的罪孽,宛如对神佛的忏悔,从此她在物质最荣华的余生里,苦守不可救药的精神地狱,直到迎接最后的死亡……

    官哥死后的第五天,出殡了。为了不让李瓶儿太伤心,留她在家中。然而——

    “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嚛!’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

     “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想将起来,拍了桌子,又哭个不了。”

    这些天,从孩子的生到死,从强烈的抗拒到不得已的接受,李瓶儿在无数次痛哭中剧烈挣扎,她已经哭得倦了,悲哀到极点了,然而,在送殡之后,回到了空落落的炕上,见到那个昔日老太监送给孩子的寿星博浪鼓儿,再次哭得肝肠寸断。

    绣像本评点者道:“记瓶儿初进门时,何等冷落,尚欢喜忍耐。今虽子死,而无减于旧,遂凄凉痛苦如此,何人心之不能平耶!”意思是说,瓶儿其实也没失去太多,仍然可以重来,何必过于执着。对此,田晓菲引用《庄子》一针见血:“甚矣,中国之君子明于知礼仪而陋于知人心!”不能平不是因为少了什么,恰恰是因为多了一个博浪鼓!

    我非常喜欢田晓菲的这段评论。绣像本的改写者把“李瓶儿痛哭官哥儿”改成“李瓶儿睹物哭官哥”,因为他也深知原作者为李瓶儿留下博浪鼓的意味,这就是作者的慈悲,作者的深知人心!这样的作者不是儒家那些缺乏人情味的道德君子,而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悲天悯人之情怀写尽苍生的人间大丈夫!在这样的作者眼里,留不留名字根本不重要,儒家那些立德、立功、立言,在《金瓶梅》的眼里犹如一堆狗屁。生活,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人心,才是真正温暖的东西!

    四、韩家之爱

    相对于西门家沧海桑田的变化,《金瓶梅》里的另一个小家庭也在第一百回走到了结局,那就是韩家。这一回西门家发生了巨大变故,但韩家却迎来了难得的幸福,去杭州做生意的韩道国回来了。

    夫妻俩久别重逢,各诉离情,韩道国说说在外头的生意,王六儿说说西门庆怎么让她受苦。所谓“不将辛苦力,难得世间财”(这是我们必须用严肃的眼光去审视《金瓶梅》里的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生活本身,对此我们或者也可以对照一些现代作品,譬如沈从文笔下的妓女和她们的丈夫们),王六儿根本没把和西门庆通奸当做什么坏事,她不指望成为几房太太,也不觉得有多羞耻,这就是她和宋蕙莲不一样的地方,也是她和春梅一样聪明的地方,因为她们都站稳自己的脚跟,守着自己的未来。对于王六儿来说,卖身以赚钱、买房子、买丫头、买家里所需一切东西,布置自己的天地就是生活,这种生活是属于他们夫妇自己的。韩道国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达成了奇异的默契和理解,这天夜里,他们“欢娱无度”,而不是“淫乱无度”,无疑,他们的性里,包含着属于他们的爱,对于他们来说,共同营造未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就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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