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心动的感觉了,那种触电般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和战栗。爱情到底是有期限的,这年头哪有一生一世永远保鲜的爱情呢!爱情是奢侈品,有人一生也遇不见一次,我不希望那个人是我。我很沮丧。
大家都很忙,小孩子忙着上学,一进校门还是孩子,出来时就是成年人了。成年人更忙,忙着工作挣钱,忙着结婚离婚,房子车子票子,要了里子还争面子,一晃就是老年了。老年人也忙,忙着保养身子,看看孙子,说些闲事。没人有空发现我的心事。
和妹妹雅意说起我的烦恼,她笑我:“弦歌,你还是太闲了,如果有足够忙,我相信你根本没时间烦恼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像我连续上了一天班,脚都不是自己的,只恨世上没有另外一个我可以替自己受这份累,真是站着都能睡着,做梦都梦见自己睡在一张大床上,然后被老方的呼噜声惊醒,一脚踹醒他,翻身接着呼呼大睡。八年了还是那个人,双方都没有换人的打算,你说是爱情吧?但是两个人在一起,还不是更加孤单。”
雅意和男朋友同居多年,从学生时代坚持到到现在,也算长情了。据她说,同居久了,就和夫妻无异,连聊天内容都缺乏新意,晚上同床异梦,白天话不投机。
每天的对话常年没有更新,早起会问:“早安,想吃什么?”当然早餐食谱就像标准答案,一成不变。上班道别:“那我走了。”下班招呼:“你回来了。”睡前会说:“睡吧。晚安。”语气都是陈述句,只有句号,没有感叹号。
除了日历上方的日期在变,每天都没有变化。真是可怕,听多了会对婚姻失望。
“所以我很明智,我要的不是婚姻,而只是爱情。这个愿望不难达到吧?”我问。
我一直单身。年轻时,觉得一个人最自在。想做什么,即刻去做。想去哪里,掂包就走。看着情侣们为吃顿饭都能讨论不休,只觉得麻烦。现在年岁渐长,周围同龄人都出双入对,唯独自己形单影只,反倒渴望恋爱。
一个女孩子到底是一个女孩子,我心里还是盼着有那么一个人,焕发我的热情,燃烧我的生命。就像草原渴望大火一样,我渴望真正的恋爱。
“这个更难。婚姻人人均可,只要你愿意,猪八戒都可以找到媳妇。恋爱嘛,既要看天分,还得看运气。”雅意笑着调侃我,“你人笨得很,没有天分,只能看运气了。也许得遇良人,也许遇人不淑,也许今天遇到,也许永远没有。恋爱不能着急,有时候得看天意,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去您的吧!我宁愿单身!走了!”我气乐了,怏怏不快。单身狗不是人啊,单身狗也有尊严的!
正想拂袖而去,雅意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好姐姐,别生气,你的爱情就在门外恭候召唤呢,你召之,它即来。我有一个老同学,在大学教哲学,和你一样是个书呆子,你愿意见见吗?”
“帅吗?”我忘记了生气,好奇地问。
“我觉得帅。”雅意回答得很艺术,也很真实。也对,审美本来就是见仁见智,很主观的一件事。
二
我们约在一个电影院里见面,我穿白,他穿黑,容易辨认。
我特意涂了烟熏玫瑰色的口红,又怕着了痕迹,穿了一袭白色长裙,踩了红色高跟鞋,晃晃悠悠去赴约。我觉得这不是我的脚,我想起雅意的话。
有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电影院门口,简单的黑衬衫,灰色卡其裤,身姿挺拔,站立如松。我想起古代最著名的帅哥嵇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之风,岩岩若孤松独立。
我抬头看他。他戴副复古的方框眼镜,更添几分古典的书卷气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样漂亮的眼睛,内心不由自主地涌上难以名状的喜悦来。他有一双丹凤眼,眼睛狭长,眼梢略微上挑,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眼神睿智温和,有岁月沉淀的深邃,又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洒脱。这种儒雅从容的君子风度,古典温柔的书卷气息,令人心折,我又想起风华绝代的八贤王了。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眼前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这一刻,我暗自赞同雅意对他的评价,我也觉得他帅,且帅得深得我心,帅得恰到好处。像一个花苞早不开晚不开,一阵春风吹过来,它就开花了:看见这双眼睛,我的心就开起花来,一朵又一朵层层叠叠舒展开来——就是这么奇妙,他的一切特质都不偏不倚正好长在我的审美点上。
他微笑着伸出右手:“你好,弦歌。我是云知白。”
他叫我“弦歌”,没有称姓,直接呼名。
这是否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嗯,好像是的。这种亲切,是他对我有一些好感?
还是他的绅士风度使然,对待女孩一贯皆是温和友善?或者是他谙熟相亲的诸般细微技巧,比如,女孩只会对察觉出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有好感?
我心里那朵花摇摇欲坠,现在换一只蜘蛛登场,它正在结网。第二阵风吹过,蜘蛛网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然后,线断了,蜘蛛赶忙去补,可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如何是好。
他的手掌温暖,这暖也恰到好处。可能是因为紧张,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他的手心似乎也是湿的,这当然不是真的,一定是我的错觉。
他笑了,有一种温柔的宁静,像是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这种宁静,多少冲淡了我的紧张。
“你好,”我故作镇静收回右手,连名带姓叫他,“云知白。”
“喜欢什么电影?”他含笑问我,笑的时候,那双凤眼里满是星星,眼梢微扬,顾盼生辉。令人目眩神迷,又令人如沐春风。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的男人简直是稀有物种,单是看着都赏心悦目。要是我的男朋友,我每天就做一件事,光明正大地,目不转睛地,一直一直看着他,想想那日子都美!有了这么个男朋友,我的幸福指数肯定很高,我相信我能长命百岁。
雅意说我没有恋爱的天分,只能全看运气。看样子我的运气还不错,说不定天道酬勤呢!我想。
“爱情!”我脱口而出,嘴角上扬。看着他,笑是忍不住的。于是看着他,大笑起来。
“好!”他应了一声,也大笑起来。
我们都没有追问,哪里来那么多快乐,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像一对傻孩子。
三
我们相对大笑了一阵子,前面的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对我而言,不再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惊艳而隔膜,更像是一本摊开的书,有了一些触手可及的亲切感。
“云知白,你的名字有什么来历?”我很好奇,他的名字和他的气质实在是浑然天成,带点老庄的逍遥自在。想象他若着白衣,更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飘逸之气了。
“老子有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君子和而不同,不同并不影响和谐。一个人要固守自我,也要和光同尘。在忠于自我的前提下,学会与自身,与他人,与社会达到和解。”他忽而问我,“弦歌,你是否看到过午后阳光下悬浮着的无数漂浮的尘埃吗?这世界不是只有黑白两色,生命本是五彩斑斓的。平和地接受生命的多样性,才能见到世界的多重面貌。”
第三阵风吹过来了。这次是一只蝴蝶卧在花心,风吹花动,蝴蝶荡起秋千,晃晃悠悠,满是喜悦。
“我看到过阳光下的尘埃,那时候光束像一杯透明的茶,飘浮不定的尘埃就像茶叶,好像有了生命似的。”我告诉他,“唐诗里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世界是一座迷宫,看似有无限的可能,我们选择了其中一条路,自以为见过了很多风景,却发现自己可以选择的途径越来越少,而未知的风景永远更多。总会悲悯生命的缺憾,欣赏得到和未得到的美好。”
“云知白,”我喜欢叫他的名字,好像每呼唤他的名字一次,就是走近他一步,但愿他没发觉我的小心思,“这样的喜乐交加,苦乐参半,你有过这样复杂的感受吗?”
“弦歌,当然我懂。越是成长,越发觉失去太多。但以己推人,推及大千世界,实乃为悲惨世界,越生悲悯之心。而越是悲悯,越发觉世间的万物都是可爱,发现生命的弥足珍贵。”他侃侃而谈。我眼中的他整个人都是发光的。
我暗自感慨:与君初相识,犹如归人归。没想到他居然是真的能懂我,我更增乍逢知音的欣喜,感觉他离我更近了。
第四阵风吹来了。闪亮的星星变成了盛开的玫瑰,盛开的玫瑰又变成了成串的铃铛,叮当,叮当,唱着悦耳的歌谣。
“弦歌,你的名字呢?”他接着问我,他很专注的凝视,让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闻弦歌而知雅意。父母给我们姐妹取名弦歌和雅意,该是希望我们遇到自己的知心人,相知相惜,琴瑟和鸣。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即使是亲人之间,哪怕恋人之间,理解也是奢侈品。遇到理解,比遇到爱情,更加难得。”我回答他。更难得的,今天我遇见了你。
“你的名字很好听。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奏起华弦,放声高歌,青山明月自在心中。希望你快乐,这也许是你父母的另一个心愿吧!今天你给了我很多快乐,谢谢你,弦歌。”他道谢,我不好意思起来。
“弦歌,看我只顾着跟你聊天,忘记了你还穿着高跟鞋。累了吧?先坐一会儿,休息一下。”他拉过一把一条长椅,用纸巾擦拭干净,让我坐下来。又问:“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谢谢你,随便吧。”我还是矜持地客气一番。
他笑:“随便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他还是去买了一大桶爆米花,一瓶橙汁,一瓶可乐,递给我。我选了橙汁,谢了他。
“看看海报,有没有你喜欢的爱情电影?”他凡事有商有量。他很尊重女性,又不独断,这种适度的体贴,让我觉得很安全,很温暖。
“这个不错。”我们异口同声,然后相视而笑。
海报上是一对少男少女牵手坐在高高的大树上,漫天云霞映照着他们,他们仿佛坐在玫瑰色的云端之上。
“这是什么电影?”我问。
他看了看,会心一笑:“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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