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来不及等天亮便起了床，把老许那外衣破旧却叫得欢的红色三轮车车厢用笤帚刷了两下，拿了一米五长的铁叉篙在堂屋左边悬着的竹篙上取下五串香肠和四条干草鱼，又在右边的竹篙上取下两只腊鸡和两刀腊肉，足足装了一小蛇皮袋。一边吩咐老许赶紧灌一壶五斤的青油，一边自己拿了菜刀去菜园里砍了五棵白菜，挖了一方桌大小地方的胡萝卜。
干的湿的泥的放在一起装有大半车厢，老许载着我送去了楼房。
我提了蛇皮袋进厨房，岁新在屋后右手提火剪歪着头站在煤炉旁，煤炉吐着高过她的粗黑的舌头。
“起来这么早搞么子呢，你一年上头在外面受苦回来休息哈子，我还弄得动你就享我点福，弄不动了就不怪。炉子发了你就不管了，我来烧火。”我忙着从三轮车上取菜走进走出连着说，距离并不远，我的声音也不小，她是听得清楚的。
“我问您啰，这果果只有几天就请客了，您跟她把被子弹好没有？”她没有直接回我而是问起了棉被。
“弹好了，你上次打电话回来说要弹絮，我收了棉花就赶上好的弄克弹了八床八斤的，都用绳子捆好了放在你们楼上的壁柜里。”
“请客的草鱼留了没呢？”
“我哪么不留呢，明晓得要请客的，放在门口的网箱里，随时可舀上来。”
“哦。”她低头拨弄炉火，这时煤孔里跑出来的不再是黑舌头，而是红舌头了。
腊月二十六，浓雾散尽，红日登场，温暖在周身弥漫，风醒着，树却不怎么摇，或者摇得不那么情愿，倒是树叶翻摆得欢。
厨子师傅是我引荐他们去谈，猪肉、烟酒、糖果、纸张、一次性碗筷他们去买。
厨房里要用的盘、碗、筲箕、大炒锅小炒锅、砂锅蒸锅、案板等的清洗均是我一人，虽说请了四个本房亲戚来帮忙的，我也就留了十来条草鱼让她们杀。
“玉姐，你一个人什么都搞好了，还请我们帮么忙呢？”
“肯定是怕我们搞得不满意啦，轻省点还好些。”有人话里有话。
“我们屋里做事都是帮忙的一起弄，你一个人弄太吃亏了。”有人过意不去。
“这岁新有个能干姆妈好享福哦，么子都不用操心，我们是么子都要自己搞，唉！”有人羡慕岁新说。
“有事做的，请客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我笑着回她们。
堂屋里，宾朋满座，在厨房隔着一堵墙的我听到劝酒声不断，笑声不断，闹哄哄的很是热闹，不胜欢喜。
坐在案板前切鱿鱼丝的我正用衣袖揩汗。
“玉婶娘，玉婶娘！”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侄辈在喊我。
“喂，喂，哥哥有么事？”我连声答应起身探头迎他。
“您来哈。”他站到旁边的巷口用手招我。
我忙用胸前的围布擦着双手满腹疑惑上前。
“您小曾呢？”他低头小声问。
“在屋里啊。”
“他是一家之主，哪么丫头出嫁他人都看不到，最起码要来给人家来喝酒的人敬个酒吧？您一向办事精明，这都没想到？”
“哎呦我的哥哥，他回来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都没喊过我们，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象打死芥菜了的。他嫁丫头是他的事，我只能说帮忙的啦。哪个晓得他真的么子事都不管的呢——”
“您快克找他来，别个谈闲话的。”说完他转身快步进屋去了。
我迅速绕过堂屋里人们灼热的目光，心急火燎跑上二楼。
在楼梯口我听见客厅的电视里有人在说着话，音乐声有点大；进得客厅见瓜子壳、花生壳、饼开袋、香蕉皮、桔子皮、柑楂篾躺了一地；小曾和他两个同学坐在沙发上闲聊。
跷着二郎腿身子仰靠在沙发上的他正咬着烟说话，看见我是别过脸眼一斜。
我顾不得那么多，上前喊他。
“小曾，你这嫁姑娘要下克敬杯酒啊，哪么象不关你的事呢？我这忙前忙后会忙死，你倒象个客。”他毫无理我的迹象，脸上象熨斗烫过似的那么平展。
“哥哥们，你们说他该不该下克敬酒啊？”见他没回应我抬头问向他右手边的同学。
“应该应该，您说的没错，您精明能干做事有哈数的。”他们一齐挪正身子伸头望向我其中一个说。
“哎，你快下克，不敬酒人家说歹话的。”紧挨他的那位用手捅他的胳膊肘说。
他轻甩了一下，依旧不动。
性急的我索性上前拉了他的左手臂死死夹在我的右胳肢窝下，费力拉他起来，大有他不起来我不罢休之势。
他没办法，只得怏怏起身，还在勉强挣脱，身子在前胯在后，不是个站直的人了。
我先下台阶拽他，他的手往回抽，我用的劲大，他被迫下脚，我下一坎他下一坎，下了十道坎到了转角，有少数几个人已经看到我们了，不用我拽他也只能配合了。
我松开手他下了楼梯，我也跟着下了。
他端起酒杯一桌一桌挨个敬，板了多日的脸上挤出点僵硬的苦笑来。
“得罪得罪啊，吃好喝好！我就意思哈。”他不胜酒力大家是知道的，也没人为难他，只是小抿一口。
一圈过后一转身笑容立马从他脸上撤走，仿佛刚才压根不曾笑过一样。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投向我，一甩手三步并作两步又上楼去了。
有人挨着头说话用眼瞟我，有人搁下未喝完的酒吃起了饭，有人在门廊上偷瞄我……我的脸有些挂不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转念一想，不管怎样他还是听了我的，挽回一点面子也是好的。
随着噼噼啪啪一阵鞭炮狂炸之后，果果被迎亲的车辆接走了，喜事圆满落下帷幕。
门前满禾场的鞭炮屑，堂屋里地上瓜子壳、花生壳、一次性碗筷、杯子，饭粒骨头掺在一起，汤渍、水渍连成一片，厨屋里锅朝天碗朝地，菜叶煤灰随脚踢，我跟岁新忙得犁上赶到耙上，直至家里的灯都睁开了眼。
我从厨房抱了五块垫炉脚的砖头放至后门处，岁新也吭哧吭哧地抱着，一人抱了三趟才算完。
跑完最后一趟，岁新扫厨屋的地，我拿了竹扫帚在门口大划起来，忽地瞥见小曾从楼上一步一步从容走下，他竖着衣领插着耳机，左手掌摊着电话，右手夹着一支烟，走出门来，在禾场上来回走动低声说着话，当我不存在似的那么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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