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握于手的玫瑰

文/萧瑶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紧握于手的玫瑰

这天，我早上五点就到了我工作的地方——一家小花店——比平时早了三个小时。那天是情人节，可以说是花店最赚钱的日子之一了。

昨天，在我下班前，我的店主安妮，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温柔的声音说:“亲爱的罗斯，明天早点起床怎么样？”她是一位漂亮的时髦人士，留着金色的短卷发，长着狐狸般的眼睛。我懂她的意思，所以我只是耸耸肩，带着戏谑的微笑回答说:“好啊，如果你给我加班费的话。”她关上店门，搂住我的脖子，咯咯地笑着，开玩笑地说：“为什么不向你魁梧的丈夫要呢？那天将是一个享受激情之夜的绝佳时机呢！”我尴尬得脸颊通红。安妮继续说：“我已经碰到汤姆和他的同事好几次了。他现在好像很忙哎，你知道吗？”“是啊。”我仍然感到尴尬，所以忽略了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回家了。晚饭后，我丈夫汤姆帮忙把我们的两个孩子送到了他们的祖父母家。汤姆现在整天忙于工作，很少有这样的空闲。虽然我跟他商量这几天谁来照顾孩子们的问题的时候，强调明天是情人节，但是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等会开车送彼得和艾米去他们爷爷奶奶家。”虽然我很失望，但我无可奈何——因为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他越来越明显的冷漠。

第二天，当我起床时，汤姆还在我旁边熟睡着，似乎做了一个美梦。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尽可能安静地准备面包和牛奶。然后我就走了。世界被薄雾半掩着，一如既往地黑暗、寂静和寒冷。从远处，我看到了小花店，有两个豌豆般的光点亮着，就像一双疲倦的眼睛。安妮站在一辆装满各种鲜花的货车前，指挥着搬运工，看到我，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大声说道:“罗斯，让我们开始战斗吧！”我们把所有的花分成三份。其中大部分是玫瑰，有些尚且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等待着单独出售。有些是干的，需要收集在一起。与此同时，我们必须修剪、浸泡、装饰和布置这些花朵。忙碌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朵特别的玫瑰。如果粗略地看，你不会注意到它有任何不同，但它实际上有各种各样的红色。“顾客可能不喜欢奇怪的玫瑰。扔了怎么样？”我劝道。但是安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解释。我把它放在一个架子的角落里，继续接下来的工作，也就把它忘了。

幸运的是，我们总算在早上八点前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欢迎每一位顾客。我站在柜台后面，而安妮坐在商店外面，做一些杂事。不久，一个年轻人进来了。

“先生，您需要些什么？”我殷勤地问。

“谢谢，但我想先逛逛。”他的声音如风铃般悦耳。

“当然可以。我向您推荐这些玫瑰，它们很漂亮，也很新鲜——如果您需要任何帮助的话，随时叫我。”

“谢谢你。”他走进去，开始仔细挑选。

“他多帅啊！”不知什么时候，安妮走了进来，轻轻地喘着气。她的慨叹换来我善意的的讥讽。我偷偷瞥他一眼，承认这个看起来冷漠而孤傲的男人确实很出彩。他轮廓棱角分明，身材高挑修长，一头坚挺的黑发，剑眉斜斜，墨目炯炯，嘴唇薄而轻——就像天空中的雄鹰。

几分钟后，他带着那朵奇怪的玫瑰来到柜台前。我马上说：“先生，您真有眼光。这朵玫瑰看起来很普通，但真的很特别。您可以看到，每片花瓣红色的程度都是不同的。”

他想了一会，点点头，付了钱。

“他很有眼光，但有点奇怪。他像是像一则谜语。”他走后，安妮突然说道。我没有搭腔，因为我很快就投入到繁忙的招待中了。

这真是忙碌的一天。成千上万的鲜花几乎销售一空。最后，安妮挑选了一朵玫瑰，递给我，开玩笑：“亲爱的，你今天辛苦啦！”我自然没有收下。然后她接着调侃道:“哈，我太没眼力劲了，居然没想到你有一个肯定一早就为你准备了一束玫瑰的好老公！”我笑了。她自己把玫瑰带回了家。

我希望如此。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是街上仍旧有很多年轻情侣牵着彼此的手，享受着鲜花的芳香、糖果的甜蜜和亲吻的美妙感觉——这些都被爱情的魔力不断放大。街灯见证了他们甜蜜的微笑和激情。很多年前，我和他们一样，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幻想。回家的路上，我有看到一辆救护车在街上疾驰而过，不禁同情某个在这样美好的一天遇到可怕事故的可怜人。然而在那时，一些乌云聚集在了夜空中。几分钟后，我到了家。

令我惊讶的是，汤姆在家，他正在看一个嘈杂的电视节目。

“彼得和艾米在哪里？”我换了鞋，疲倦地问。

没有回应。

“你又喝酒了？”

他当然在喝酒。但他仍然没有回应。

“今天好累。”我有些生气，但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有什么吃的吗？”

他转过头，瞥了我一眼，然后保持沉默。

我的眼泪突然落下。我低下了头，打开了冰箱，拿起一包面包。然后我走近沙发，但突然停下来，注意到他的公文包里似乎有一个胸罩。胸罩。一件黄色的胸罩——那是我讨厌的颜色，而且那不是我的尺码。他借口说他很忙已经有多久了呢？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快被冻死了。

“汤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

“情人节，你昨天提到了。但我觉得没必要送你一束花。”他终于说话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明天可以送你一束。”

“没事。你今天一定很开心，对吧？”我心如刀绞。

“是啊。”

“和同事一起？”

“是啊。”他有点醉了。

我握紧拳头。我快要炸裂了。我渴望大声喊叫。但我只是怒视着他，怒视这个曾信誓旦旦地说永远爱我但其实像我父亲一样不仅食言还伤害了所有人的男人。我想起了我可怜的妈妈——她饱受肉体与精神的虐待，最终痛苦死去。我猛地关上门，冲了出去。

我走在冷清的街道上，仿佛闯入了一个怪物的血盆大口中。已经是午夜。风像一群幽灵一样在游荡。我蹲在一堵旧墙的角落里抽泣着，悲痛欲绝。几分钟后，我听到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温柔而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夫人，你怎么了？”我深吸了口气，快速抹去眼泪，清了清嗓子：“一切都很好。很抱歉打扰到您，先生。”“没关系的。”他说。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离开，他也蹲了下来——他蹲下的那一刻，我站了起来，忐忑不安。

“我们早上见过，你还记得吗，夫人？”他朝我抬起头。他看起来像一个无辜的婴儿。

“是的，我们见过。”我承认，我一开始就认出了他，不过出于礼貌，我没有试图去证实，因为我们毕竟只见过一次面。但那种惯性的体面让我难过。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获得了即使是在我接近崩溃的时候仍能对别人保持礼貌的能力。我不敢公开释放我长期积累的愤怒、委屈或抱怨。我迷失了自己。

“你说过，这是一朵特别的玫瑰。你说得很对。”突然，他拿起那多玫瑰，出神地凝视着它。

“……她拒绝您了吗，先生？”我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

“很难说。”他淡淡地笑了笑，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你想听听吗？”

我点点头。

他开始了。当他沉浸在那些回忆中时，他仿佛面对着一片星空或一座璀璨的城市，钻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说的都是些片段。当他继续他随意但深情而有节奏的讲述时，我努力把这些碎片分类并拼接起来。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一个女人搬到了他的社区，成为了他家的新邻居。她年近四十，但仍因其独特的优雅而迷人。海藻般的头发披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遮住了她美丽的柳叶眉梢，她的眼睛像一片湛蓝的湖，在她丰满的嘴唇边有一个墨水样的痣。她走路时，似乎她便是微风的来源。第一天，他坐在“X”型的树干上，看着她和搬运工进进出出。他太沉迷了，以至于摔了下来，腿脱臼了，胳膊流了血。他没有哭，因为无人在家——在他父母心中，金钱是第一位的，而其他情感交流是次要的，以至于他不记得他和父母之间有过拥抱或亲密关系。但是，她拿着药箱向他走去，蹲下身子替他敷药。在那之后，每每上完课，他就去找她一起玩，慢慢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曾经是一名护士，住在五百公里外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上。她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最后嫁给了一个声称永远爱她的男人，但事实上她一再被剥削。男人一直怀疑她出轨(因为她太美丽了)，然后因此打她。当她最终与那个魔鬼离婚时，她慈爱的父母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也是她搬到这里的原因。从此，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家里，她教他读书、写字，他享受这宝贵的温暖。他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把她当成家教——不过他们支付的薪酬都被她拒绝了。四年过得很快。而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她和一个总是色眯眯地看着她的当地人结了婚，尽管他试图用各种方式唤起她的理智。在他们婚礼的前夜，他来到她的房间，指控那个坏人的欺骗。他表达了他的爱，并期待她能等待他长大。窗外皎洁的月亮凝视着他们，五百米外池塘里青蛙的歌声在夏夜回荡。他挽住她纤细的腰，想亲吻她，但被她推开，她厉声要求他不要再来找她了。

他悲伤地照做。那些日子很煎熬——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她因艺术倾向和不孕遭受到了丈夫虐待。花开又花落，他依靠着远远的一瞥来滋养他缺爱的生命，一下子，十年过去了。

这一天，他鼓起全部勇气，想要送给她一朵独一无二但又不显眼的玫瑰，来表达他隐秘的爱。他穿好衣服，把玫瑰藏在背后，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门。她开了门。她已经五十五岁了，皱纹和霜发长了出来。她对他的到来感到惊讶，高兴地张大了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接过玫瑰，兴奋地喃喃自语：“哦，我的上帝。我该如何传达我的谢意，亲爱的……”然后她带着少女般感激的微笑看着他，但犹豫着是否让他进来。他知道她的不便和困境——看到她的幸福，他已经满足了——所以他点点头，轻轻地说：“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一天。”然后离开了。与此同时，他在楼梯上遇到了她的丈夫，他假装没有遇到他，但很难忽视他冰冷的目光。他徘徊在楼下，突然，一声尖叫爆发出来。他一回头，看见一个女人就像一只受伤的鸟一样坠落到面前，她的手里紧攥着一朵玫瑰花……

他叹了一口气，泪水从他憔悴的脸上流了下来。但他很快就擦掉了。我想说些话来安慰他，可我只是张开嘴，什么也没说。他把那朵玫瑰递给我，他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希望你玩得开心。”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然后转身离去。

他相信他可以相信他所相信的——这多么可怜，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敬。下起了濛濛细雨。我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身影。

当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我喜欢红艳如烈火的玫瑰、热烈的情话和精心准备的惊喜。然而当我结婚时，尤其是当我成为母亲，浪漫和自由代表着应该被掩盖的罪行——我应该保持端庄、朴素或善解人意，愿意去超市购买日常用品和食物，留在厨房准备日复一日的一日三餐，并且照顾顽皮的孩子和自大的丈夫。否则，我将承受一大堆批评，就好像我残忍地谋杀了一个人——是啊，如果我真的杀了人，我一定杀了那个纯洁而且自由的女孩，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成年的时间就是她死亡的时间。在过去，我可以忍受所有这些，或者确切地说，假装忍受。但是现在我非常想念她。

我回家了。我看到了我应该看到的。睡得很香的男人。等待整理的混乱——几十个空酒瓶、空空如也的香烟盒以及吃剩的薯条和炸鸡。一个埋葬了我们所有人的房间。

我将玫瑰插入花瓶，加入清水。雨停了，月亮轻轻地升了起来，月光倾泻进来，照亮了玫瑰有些枯萎但仍旧芬芳的小花瓣。然后我像一尊佛像一样庄严地坐在黑暗里，没有一丝睡意，看着我的亲爱的老公睡得深沉而香甜。我回忆起很多事情。我父亲在烛光下的地狱般的脸和我母亲眼中的绝望。我婆婆对我难得的休憩的刻薄言辞与冷嘲热讽。我的孩子对我的付出的无视。以及我丈夫对我的背叛。

时间流逝，黎明伴随着那种特殊的宁静来临了，夹杂着蓝色、紫色和橙色。我凝视着越来越清晰的绘画般的天空，陷入了凌乱的思绪。随后，我听到轻微的声响，我看到我老公从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

“睡得好吗？”他漫不经心地问，似乎没发现什么不对。

沉默了很久。

“好。”我盯着他笑了笑，下定决心，“当然好。”

2023年4月15日，英文稿

2023年4月18日，中文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