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庄不姓江的人家总共有十户,其中蒋姓人家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占了这十户人家的一半,算是江庄的第二大姓。
或许是受了蒋介石姓蒋的影响,蒋家那时候在江庄颇有点受众人排挤的意思。非但老江家的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就连其他的小户人家也对他们侧目而视。尤其是文革期间,蒋家兄弟曾经多次没来由的受到江庄人的“批斗”。问及原因,答案就是:谁让你家姓蒋?
好在江庄当年那些效忠国民党的人,解放战争期间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多为世代务农忠厚老实的人家。所谓批斗,也不过象征性的把他们松松垮垮地绑起来绕庄子走上一圈子,算是对上面有个交代。
因为这个缘故,实际上蒋氏兄弟也并不曾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有时候甚至游街的和押送的人还有说有笑的胡闹两句,末了斗人的和被斗的相视哈哈大笑一场,各自回家。
那时候,大家最爱拿蒋家老二开涮。
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当年蒋二为了逃避干农活,斩钉截铁跟他大他妈说要去学堂读书。谁料读了三年的一年级,不但没能认识一个字儿,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来。最后是他大他妈发狠,硬把他从学堂给拽回家、拖下地,农活儿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了。
其二却是因为蒋二的侉婆娘。
蒋二的侉婆娘,是江庄唯一一个外地人。她的娘家在新沂,从地域上来讲,位于江庄的北边。江庄对于外地人,素有南蛮北侉的说法,于是大家就把蒋二媳妇喊做老侉子。
江庄人一听老侉子开口说话,就忍不住想笑。他们说,老侉子说话,开口就有股子大葱大蒜的味儿,冲人的呢。大约是连带着想到蒋二和侉婆娘之间可能会有的对话场景,江庄人动不动拿他们夫妻开玩笑。
蒋二这个人,属于典型的没心没肺,明知道大家是在涮自己呢,不仅不恼,有时候还很配合。
有一回,又到了他们兄弟二人游街的时候了,押送他们的几个壮小伙子们便又开始逗蒋二。
“蒋二,再跟我们讲讲你家老侉子呢!”
“她有什么好说的,就一侉婆娘。”
蒋二憨憨地摇摇头。
“全村唯一一个侉婆娘,怎么就让你老小子给占去了?”
有人不死心,继续逗着他。这回蒋二脸上明显带上了几分狡黠:
“嘿嘿,那侉婆娘是被我骗来家的。”
这下大伙儿兴致更高了:
“哟,就你蒋二还能骗回个婆娘来?快说说怎么骗的,叫我们这几个光棍都跟你学学。”
“其实没咋骗,就相亲那天多挂了两支钢笔。”
蒋二这会儿却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你他妈就吹,多挂两支钢笔就能把你那侉婆娘给骗来啦?”
其中一个小伙子不相信,开口就骂,其他人也跟上附和。蒋二瞪大眼睛说:
“骗你们是狗娘养的。我事先听媒婆说过,我这侉婆娘家八辈子就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所以她大她妈特别想跟自家闺女说个有文化的女婿。
可是呢,他们自己也没读过书,当然也不懂谁到底有没有文化了。可巧他们家本来住在学校边上,看到那些学生们都喜欢在胸前的口袋里挂支钢笔,他们家就专盯着挂钢笔的。
也不知道他们听谁瞎嚼蛆,说挂一支钢笔就是三年级,那还不是笔挂得越多越好?所以他娘的我那天去相亲的时候,就借了三支钢笔,簇崭新的,一排溜挂在也是借来的中山装口袋里。我那老丈人老丈母娘一看,我的乖乖,一支钢笔三年级,三支钢笔九年级,这新女婿可是太有文化啦。到了,啥条件都没提,就同意把那侉婆娘嫁给我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边上跟着看热闹的人听完笑得停不下来,押送蒋二的那几个小伙子更是笑出了眼泪。也不晓得是谁,抬脚照着蒋二屁股上就是一脚,断断续续说:
“你……你他娘的蒋二,你自己……自己扁担长的……一……一字都不认识,馊……馊主意……还……还不少!你……你把老子……笑……笑岔气了!……”
周围的人一个个笑得跌跌爬爬,蒋二自己也嘿嘿直乐。
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整个江庄都知道老侉子是被蒋二用三支钢笔骗来的。女人们到一起的时候,就都嘲笑老侉子。
“老侉子,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笨?哪儿有九年级?”
“俺哪里知道?都俺爹俺娘做的主!”
“那你后来不知道啦,怎么饶得了他的?”
“饶不了又能怎么办?俺都是他的人了!”
有促狭的女人就更是一脸坏笑:
“沾了男人的边,就离不开男人了吧?瞧你那点出息!”
老侉子这会儿却立马反唇相讥:
“你离得开?有本事晚上别让你男人钻你的被窝!”
这一将军,反而弄得对方羞红了脸。其他女人们一看本地的媳妇被这个外地媳妇占了上风,纷纷要替她争口气。于是这帮婆娘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嘲笑老侉子爹娘啥彩礼也没有要,就把自己宝贝闺女给嫁了,让蒋二白拣了一个大便宜。
这一来,老侉子便一下子像是比人矮了三截,一声不吭了。
那晚上回家,蒋二两口子就打起来了。
据说是老侉子抱怨蒋二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往外说,都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絮絮叨叨数落得多了,蒋二听得不耐烦,就骂老侉子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屁大点事也在这没完没了。
这一来,可把老侉子惹火了,侉脾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开始对着蒋二劈头盖脸骂了起来。蒋二气不愤,想要教训她一顿,哪知道老侉子人高马大还动作敏捷,抄起家里挖地用的铁锹便抡了过去,把个蒋二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江庄人听说以后,再一次笑得跌跌爬爬。
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还没等江庄人笑够,第二天又有消息说,蒋二和老侉子在自己家里唱上了《天仙配》: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江庄人知道了,又笑又骂:
“这蒋二和老侉子,还真他娘的能作。”
能作的蒋二和他的侉婆娘,很快便接二连三地作出了三儿一女。老侉子为光大蒋家门楣,倒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一家六口的吃饭问题,却成了头等大事儿。
蒋二不再是天天乐呵呵的了,就连蹲茅坑的时候,都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自己这三个小子一个闺女吃顿饱饭。
还别说,蒋二念书不行,做生意的头脑却不差。明知道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还是隔三差五,偷摸背着江庄人跑到老侉子的老家新沂那边,去倒腾洋烟洋火、针头线脑。而且在卖货的时候,他跟人挑明了就挣一分利。
因为他的东西卖的便宜,人又有趣,大家都乐意买他的。哪怕中间隔上几天,只要不是紧缺的玩意儿,人们也还是愿意等着他。
有了这个小本生意,蒋二家的生计问题自然是不用愁了。江庄人在困顿的日子里,眼见着蒋二每天都哼着小曲儿,老侉子的脸上也始终断不了笑意,心里都挺纳闷:这狗日的蒋二和老侉子,怎么这么能穷开心?
一直到改革开放了,蒋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江庄光明正大的开起来第一个小卖铺,江庄人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蒋二,早已经先于他们完成了原始资金的积累,居然成了江庄第一个富起来的人。
恍然大悟的江庄人,倒也不眼红蒋二的日子好过,反而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发自内心地佩服他。
总之,三支钢笔九年级的故事渐渐在人们心中淡忘,人们越来越关注蒋二家生活上的变化:从茅草屋到土坯房再到红砖瓦房,蒋二家还在江庄带头装上了电灯电话,看上了电视……
蒋二家的日子一天天地红火起来。江庄人说,都是老侉子给蒋二带来了好运气。老侉子自己却说:
“俺家那老头子,除了不认字,干啥都好使。”
每逢这时,蒋二的脸上便舒展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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