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

如一

他对天下始终如一，而我对他始终如一。他没有辜负天下，而我也从未辜负他。

我叫阿青，自幼和爷爷生长在花凉国境内的渊鹤山里。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人。

我见的第一个人叫花缘烬。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肉嘟嘟的小孩。

我的身上披着狼皮，那狼皮上血迹已经干了，有些地方红得发黑。我看着呆愣着站在树下的小孩问道“喂！小子，你在我的地盘做什么？”。

“你是谁？”他看着我平静的反问。

“我?我叫阿青，是这山里面的老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算哪门子的老大?”

“我和这山里的猿猴打架每次都赢，这次我爷爷还把我丢到了狼吠沟去，狼吠沟哎，你知道吗？那里面可凶险了，都没有人敢去的。但是我不仅去了，我还活着回来了。”

我指着身上的狼皮继续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的证明。”

“不过是一个山野小子罢了，竟这样猖狂！你可知外面的世界像你这样的人，璨若星河！”

“不可能！如果像我这样的人这么多，那么为何狼吠沟里遍地尸骨?”

“哼！”他不屑的看着我，说”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些草莽匹夫，你最多不过是比他们机灵一点罢了。”

我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决定出去看看。我说”你带我出去！我要看看这天下不是草莽匹夫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他不自然的转过头去，说”本殿下要是能找到路，还会在这里吗？”

“那没问题！”我爽快的说道”这山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的了。我带你出去！”

我带着花缘烬在渊鹤山转了三天三夜。起先的时候，花缘烬什么都听我的，无论我走哪里，他都跟着我。

“阿青！”花缘烬停了下来，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初见时那般金贵模样，和我简直一模一样。”你到底知不知道路?”

“我说了，这渊鹤山没有人比我更熟了。你只管跟着我就是。”

“那你告诉我，你这几天带我到处去猴子的地盘是为什么？”

“你不是猴子吗？”

花缘烬双手握拳，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哪里像猴子了？”

“我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猴子。”我抓了抓头发说道”我见的猴子都是不穿衣服的。”

“我是人！”

“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一直在找人猴嘛。”

“你在耍我?”花缘烬的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疑惑的看着花缘烬。

花缘烬甩了一下袖子，头也不回的向反方向走去。

“喂！花缘烬！”我大声喊道”你去哪儿？你停下！你听到没有？停下！”

我气急了，在这山里我才是老大！

我快速的爬到树上，脖子上那个银色的铃铛，在我面前晃啊晃的。

我在树上跳跃着，没几下就绕到了花缘烬的前面。我将一些粉末散了过去。

花缘烬咳嗽了几下，绕过我走了。我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向前走的花缘烬。

花缘烬还没走几步，就歪歪扭扭的倒下了。

我走过去，花缘烬的脚还在动，但是他已经躺在地下，起不来了。

“都说了，让你停下嘛。”我蹲在花缘烬的身旁，愉快的说道”你还偏不停，现在好了吧，走都走不了了。哎，你不是说……”

我还没说完，就突然感觉到周围的不对劲。我急忙从花缘烬身边跳开。花缘烬身边在一瞬间就突然围了好多的黑色的人。

我双手着地，匍匐在地上，打量着他们。

他们慢慢向我围过来，我考虑着要不要把花缘烬给抢过来。

“不准动他！”花缘烬费力的说。

那些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就把花缘烬扶起来，带走了。

我刚想上去追，我爷爷就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他的烟斗，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爷爷抽了一口烟，舒服的吐出一口烟之后，慢吞吞的说道。

“爷爷，花缘烬，花缘烬。”我指着花缘烬离开的方向，着急的说道。

“别看了，也别念了，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爷爷放下烟斗，难得正经的说道。

可是，我终究还是不明白，那时候是，以后也是。

从那以后，爷爷开始教我读书识字，他还告诉我外面的人猴，不叫人猴，只叫人，不是猴子。

可是我一直都念着我遇见的第一个人，花缘烬。

终于，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偷偷从渊鹤山跑了出来。

我刚从渊鹤山出来就遇见一个身穿铁甲的男人着急忙慌的乱跑。他撞着我了，但是他没有道歉，他抽出刀来，慢慢的走向我。

“你要做什么？你不道歉吗？”我问他。

他手中的刀，突然掉落在地上，他也跪了下去，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你别哭。我不生气。”

那男人愣了一下，将刀捡起来，说道”公子！你把我杀了吧！此去边疆，无异于殉葬，我的妻子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与其战死沙场，魂落异乡，不如死在故里，哪怕是游魂野鬼，也好护妻儿安康！”

我把他的刀拿过来，举起来，在太阳的照耀下，那刀发出的光仍使我有些发凉，我说“我替你参军，你好生照顾妻儿。”

他愣住了，呆愣愣的看着我。

“怎么?你是觉得不妥吗？”

“不！不！不！我……”

“既然不是，那就报上姓名籍贯，家中境况。”

“是！”

“小人名唤刘申，家住凉州，自幼孤苦，幸得内人不嫌，得以成家，家中仅有妻一人，身怀六甲，临盆在即。”

“好。”

我从来只觉渊鹤山大，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更大。渊鹤山的尽头，我曾去过，那里是深渊万丈，再不能向前。

渊鹤山再大我能看到的也只有高耸入云的树木和花鸟虫鱼。树木千篇一律，花鸟虫鱼总会看完。

可是外面的世界却有森林，大漠，草原……这里的花鸟虫鱼我想我是看不完的了。

我们打仗了，在草原上。鲜血滋养了草原，落日的余晖让草原上的草展现了它所吸收的鲜血。

我不怕，我很喜欢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躺在草原上，听着风呼呼的，很安静也很舒服。

我不能死，我还要去找花缘烬。

我穿上了铁甲，银色的铁甲，被血染红了，我成了将军。

我又见到花缘烬了。他不再是肉嘟嘟的小孩，他的脸棱角分明，眼睛狭长，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狐狸。他长得好高，比我高。

他们说那是皇帝御驾亲征。

“你便是那骁勇善战的刘申刘将军?”他身上的铁甲，就如我一年前下山时刚得到的一样，一样的耀眼，干净。

我单膝跪在王帐里面，朗声回道“是！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阿青。”

花缘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刘申留下，其余人等全部退下。”

所有人都走完了，只剩下我和他。

“你下山来做什么？”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不停的转啊转的。

我下山来做什么，其实我也不大清楚了。以前是因为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所以想见一见。见到了，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于是我便如实说了，我说“我就只想来看看你。”

他转杯子的手突然停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问道”看到了之后呢？”

“不知道。”

“那你会走吗？”

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亦或者是说我该怎么做。

“既然你什么也不说。那你就留下来为我守这万里河山，可好?”他坐在椅子上，侧目看我。

“那我该为你守多久的河山?”

他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他，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守到天下安定，家国太平，就好。”

爷爷教我读书写字时，那些花前月下的话本我没少看。

我原以为，他会让我陪他君临天下呢。

果然，话本里面的都是骗人的。这人与人之间哪儿有那么多的情爱。帝王的情爱又怎会这么好得。

我成了花缘烬的将军。我骁勇善战，我战无不胜。于是，我杀了好多人啊，我的铁甲越来越脏了，我好像开始变得麻木，对于人命。

没有人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在杀人。在梦里，我都在杀人。

我越来越怕躺在草地上了。

花缘烬对很好很好，他经常来我账中，我不好赶他，于是便自己睡。他来我账中只是翻看兵书，处理政务。有他在的时候，我的梦里只有渊鹤山。

军中传闻，花缘烬有断袖之癖。一时间，我好奇极了，看谁都觉得他和花缘烬有一腿。

我开始留意花缘烬曾在哪里下榻，或者是说谁在他哪里下榻。搞了半天，他只去过我那里。我觉着无聊，便不再关心这个。

因为我是女的，不是男的。花缘烬知道。

我是花缘烬的先锋将军，他前进的路，是由我来开辟的。

有一次，当我攻开一座城的城门时，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明明在城门外的士兵那么拼命，可是他们守的竟是一座空城。

当城门关闭，万箭齐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不能再为花缘烬开辟前进的道路了。

我成了俘虏。

他们说，他们要拿我换取被花凉夺去的十五座城池。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面，穿着我沾满血污的铁甲，他们待我很好，好吃好喝的。

他们和花缘烬谈判了，他们回来的时候铁青着脸。眼神怨毒的看着我。

我磕着瓜子，乐呵呵的看着他们。

交易时间到了的前一天，我向他们要了一件女装。我说我要一件纯白的。

自我读书识字懂得人间伦常以来，我心中最美的那个人便是白衣谪仙。

那件沾满血污的铁甲，终于被我抛弃了。我穿上了仙女的白衣，可是我也不知道，穿上白衣的我，到底有没有一分谪仙的影子。

我穿着白衣坐在他们为我准备的铁笼子里面。我把脖子上的那个铃铛摘下来，扳开，里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在我的手心里滚来滚去的。

爷爷说这个东西很甜，把一辈子的甜都甜了。所以吃了它以后，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吃甜的了。

我把它放到嘴里面，真的好甜。

我躺在铁笼子里面，慢慢的闭上眼睛。我仿佛听到了虫子从土里面钻出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四周极其的安静。

一条血红血红的小蛇，口携一把钥匙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打开笼子，从里面走出来，帐篷里面的人好像都睡着了。

我没有去看帐篷里面的人，我现在只想回渊鹤山去，再也不出来。

我一直走一直走，我不想停，我只想一直往前走。走回我的渊鹤山去。

可是后来，我还是停了下来，我停下来，坐在草地上大哭。那条小蛇爬到我的脖子上，想要舔食我的眼泪，被我一把狠狠的甩到了地上去。

等到我再也哭不出来了的时候，我发现我所在的地方，方圆一公里内，再也没有了任何生机。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的渊鹤山了，我只知道我接替了爷爷守护着渊鹤山，而爷爷我再也找不到了。渊鹤山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很久以后，于我而言是很久以后，但应该不过是二三十年吧。

我在狼吠沟救了一个小胖子，他跟我说他爷爷叫刘申，是一个逃兵却被皇帝赐了良田美宅。

我想这天下皇帝可真荒唐。

他还跟我说，这个皇帝一生妃嫔无数，却立了一个死人做皇后。那死人连姓都没有。

我想什么样的死人会没有姓呢？

后来那个小胖子没有再来了。因为渊鹤山被那个荒唐的皇帝给圈起来了。不准任何人进来。

又过了很久以后，应该只是十几二十年吧。时间越来越难熬了。

那个荒唐的皇帝来到了渊鹤山，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英俊，他很老很老，佝偻着背。走上一小段路就喘得要命。他在一棵大树下坐着，半眯着眼，断断续续的诉说着。

他说他小时候曾遇到一个不知人间事的小野人，他打不过那小野人，于是，便哄骗那个小野人为他带路。慢慢的他发现那小野人，野得单纯，野得可爱。

于是便想算了。可是那小野人纠缠不休。后来，还是他的暗卫把他带了回去。

从那一别，他们十年未见。

再见时，那个小野人已是飒爽英姿的将军。他很生气，因为他不想那个小野人的手沾满鲜血，

于是，他当做不认识她。可是在她报出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他就想算了吧。

于是，他便问她，你下山来干什么。她说，她想见他。他继续问，见到以后呢？她说，不知道。他问她，你会回去吗？她，不答。

那时候，他很生气。于是，他说，”既然你什么也不说。那你就留下来为我守这万里河山，可好?”

她没有反对，她问“那我该为你守多久的河山?”

他想他终究是留不住这个小野人的，想着这一点，他便给了她一个归期。天下太平，家国安定，这个小野人就能回到山上去了。天下太平，家国安定，这是他此生愿景的第一步。

他知道家国太平，定会有人牺牲，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牺牲的人里，会有那个小野人。

他明明答应归还城池，可是那个小野人还是死了。他不费吹灰之力的实现了家国安定，天下太平，可是却永远失去了那个小野人。

我出现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脸。温柔的说”你来了。”

“嗯，我来了。”我握着他的手说道。

他牢牢的盯着我的脸，说道“我封了你做我的皇后，我们死后是要葬在一起的。”

原来那个没有姓的皇后，就是阿青啊。他是真的爱她吗？应该是真的吧。

我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说道”好。”

“你是渊鹤不是阿青。”我呆愣着，看向他。他平静的说”小野人凉薄得很，不会如你这般温婉柔顺。”

多少年了呢？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些明明爱的死去活来的人却认不出他们的爱人。于是，我只得一个一个的把他们送走，一个一个的看着他们死去。然后我一遍又一遍的老去。

我问“那你为何爱她?”

他扯动嘴角，笑着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谁知道呢？之所以这么执着或许只是因为从未得到过吧。”

“你们会葬在一起的。”说完，我狼狈的离开了。

对啊，我是渊鹤，不是阿青，不是任何人。只是渊鹤。

“渊鹤有怪，名渊鹤，寿无疆，身剧毒。能使万毒也。世间毒物皆听其令。渊鹤有爱，杀其爱，聚渊鹤丹，服之，乃成渊鹤。”

这是古书对我的记载。

但是古书却有一个错，那就是渊鹤从来只有一个。之所以会有所谓的渊鹤丹，全是因为我的年轻气盛。

应该是在好几千年之前吧，那时候渊鹤山的山神是一个新神仙，他所历的最后一劫就是情劫。

他成为神仙之后，一直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间女子恋恋不忘。他看着那个女子轮回了一世又一世，从未打扰从未干预。

对于所谓的爱情，我是嗤之以鼻的。

于是我便化作山神的模样，去找到了往生路上的女子。那个女子记起了过往种种，抱着我嚎啕大哭。并唤我三郎。我骗她喝了孟婆汤，骗她轮回，并承诺下一世与她再续前缘。

我觉着好玩，便将这一切记录下来给山神看。并高傲的说”看，这就是你的爱情！连自己爱的人都分辨不出！”

那山神也真真是蠢，他竟真的放弃了百世修来的身份，下凡去实现那个我所给出的承诺去了。在去之前他对我下咒，于是我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阿青对花缘烬始终如一，花缘烬对阿青也始终如一。他们谁也没有辜负谁……

只有渊鹤辜负了那个山神梦里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