粜谷

作者: 风雅田园 | 来源:发表于2018-07-12 13:45 被阅读435次

    戴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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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土地包产到户了,家家户户的生产积极性高涨,山林田地伺弄的麻溜溜整齐,人们把每一块可以利用的土地,都种上了大豆、玉米和番薯,把每一丘水田都种上小麦、油菜和水稻。

    有了地,劲就使不完。

    “地是自己的了,力气也是自己的,本事也是自己的,只要好好耕种,不愁地里产不出金疙瘩来。”缺吃少穿了一辈子的老父亲望着泛着金黄的田块,眼里注满了丰收的希望。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在经历了五八年大饥荒和农业社“大呼隆”年代之后,终于告别了“大锅饭”,迎来了生产自主,人们对土地的情感空前饱满,劳动的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但凡能种粮食的地方,绝不肯荒废一丁点。

    对待庄稼,农人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田里干涸了,哪怕是半夜也要去给田注满水。禾苗有虫了,得病了,比自己生病还急,火急火燎的,恨不得立即背起喷雾器,下田打药。

    当时,六十多岁的父亲,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背着锄头到田里转悠一圈。一天不去转,心里就不踏实。

    俗话说,孝敬父母有福,孝敬田地有谷。起早摸黑辛苦了半年后,土地给予了丰硕的回报,金黄的稻谷终于归仓了。

    丰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备足余粮。以前缺粮的日子多了,人们饿怕了。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个丰收年,所有的辛苦劳累,在满仓的谷子辉映下,都化为乌有。一家人的口粮,早早就备在楼上的谷柜里了,喂养鸡鸭猪牛饲料粮也已备足了,中堂边,楼梯边,依然堆放着装满稻谷的蛇皮袋。

    房子宽敞的人家还好说,随便找一间闲置的空房,足以堆放整个丰收的年成。然而房子原本就紧张的农户,粮食一多,存储就成了问题,中堂,厨房,卧室,阁楼,能堆放的地方,全堆放了粮食。以前农村都是泥土瓦房,地面潮湿,一到阴雨天气,房间里充斥着潮气,堆放着的稻谷,没几天就发霉返潮了。

    看来,先粜掉多余的稻谷,把粮食换成钞票,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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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年,因为粮食收成不好,人们收获的粮食,交了农业税、水利谷,教育附加费之后,基本上就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可卖了。很多时候,农户连合同既定的余粮都卖不足,这怎么办?催粮人员就会上门,逼着农户把自备的口粮卖给粮站。老实的农民只能自己玉米番薯掺合着,度过饥荒的日子。

    粮食统购统销的年月,稻谷只能卖给本地粮站,到自由市场出售,这可是违规的。记得我同村一位大哥,为了筹集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把一家子嘴边省下来的两千多斤稻谷,雇了一辆拖拉机运到邻县市场上销售,结果被当地工商部门查扣,硬是说他投机倒把,贩卖粮食,所拉的稻谷全部没收。

    后来,这车粮食至今仍没要回来。

    在农民眼里,农业税是给解放军吃的,为的是保家卫国,余粮是给工人吃的,为的是发展生产。纳粮交税,农民本份。所以,他们毫无怨言,用自己最纯朴的情感,履行着一个农民的责任和义务。

    “多卖爱国粮”就成了当时宣传的一句响亮口号。

    从来没有过这样丰足的收成,公社粮站的粮食存储也成了问题。于是,收粮又成了政府的一件头痛大事。粮食部门就想出了一招对策:按田亩数划定每家可以卖的余粮,超出部分,粮站就不予收购,只能自行解决。

    到了粮站收粮的季节,一般每天都要按村划分,轮到那个村交粮,粮站也就只能收购那个村的粮食,其他村的粮食只能拒之粮站大门之外。

    轮到收粮的村,天还没亮,村民们就用独轮车将稻谷拉到粮站出售。从村庄到粮站的路上,全是推着装满蛇皮袋的独轮车,远远看去,就像战争年代的送粮运输队。

    粮站还没开门,门口就挤满了粜谷的农民,人们把运来的粮食堆放在粮站铁门之外,眼巴巴地等候收粮人员的到来。远处的村道上,运粮的车队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到粮站来。

    好不容易等到收粮人员来了。铁门一打开,蜂拥而上的粮农几乎把铁门都要挤扁了,背麻袋的,扛箩筐的,人们一个劲地往里挤,生怕挤慢了就粜不了稻谷。卖完粮还得赶紧回家,后垅还有一丘田等着收割呢。

    粮站有专门的验谷人员,他们拿着一根带凹槽的铁钎,见到麻袋或蛇皮袋,就用铁钎往袋上猛扎,然后将带出的谷粒放入木制的搓盘,上下合力一搓,谷壳破碎出米,便是干谷,若出来的米粒成粉状,便是湿谷。

    “拿走拿走,重新翻晒,还没六成干,就拿来卖了?”这时,验粮人员声色俱厉,容不得半点商量。老实巴交的粮农求爷爷告奶奶,辩解了许久,见没有商量余地,只好悻悻地将已搬上磅秤的麻袋,又一袋袋搬下来,然后在粮站的某个角落,寻一块空地,趁着午前的阳光,临时翻晒一下。

    按田亩划定的余粮卖完了,粮站就不再收购,剩下的粮食只能自行解决。粮站有熟人的,可以找关系通融,多卖一点,没关系,没门路的,只能站在粮站门口,望着整车的谷子干瞪眼。

    住我隔壁的大伯,拉了车稻谷去粮站出售,司磅人员一过秤,发现与按田亩收购数多了十多斤。司磅员二话没说,拿起谷勺子,硬是把十几斤稻谷铲了出来。“按田亩数来,多一斤也不行。”司磅员的话就像圣旨,无可更改。

    当年,粜谷成了农民最头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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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食丰收了,粜谷就难,归仓的稻谷不粜掉,就换不了钱,下一季的化肥农药,一家老小的生活开支,就无从谈起。人们也许从来没有想到,丰收之年,还会遇到这样麻烦的事。常言道,有货不愁穷。但粮食堆在家中,返潮,虫蛀,鼠咬,时间一久,损失就更大,

    听说邻县龙游不限收,只要是龙游人的稻谷,都能收购。于是,汤溪一带的农民就想方设法将稻谷运到龙游,想通过龙游的粮站,把多余的稻谷粜掉,换回钞票添置下一季作物急需的农资。

    从汤溪到龙游,四五十里路程,粜谷就得起个大早,在清晨四五点钟就上路,路上还得花费四五个小时。人们推着装满麻袋的独轮车,沿公路步行而去,四五百斤重的车身,靠着人力推送,伴随着车轴子“咯吱咯吱”的声响,每行一步,都得淌下一串汗水。

    当年我二十多岁,个子矮小,用独轮车推着四百多斤重的稻谷,跟随着同村人一起到龙游卖粮。年迈的老父亲在车头前帮着牵绳助力。过道口,爬山岗,上坡下坡,一路艰行,一路汗水,渴了也舍不得花五分钱买一支棒冰,农民的每一分钱都得划算着用。

    上午九点多,终于到了陆家粮站,不料,我们一口汤溪腔让粮站工作人员听出了端倪。得知是从汤溪运来的粮食,粮站也犯难了,本地粮食也收不完,哪有精力收外地粮啊?于是,陆家粮站也开始拒收汤溪粮了。

    四百多斤稻谷,好不容易拉到了龙游,总不能又负重再拉回去吧?愁了好一阵子的父亲突然想起,在陆家粮站附近的下库有一位熟人,找找他也许会有办法。父亲不得已只好又步行四五里路,去下库找熟人。

    幸好这位父亲的朋友十分热情,答应帮忙,以他的名义将稻谷卖到龙游陆家粮站。

    等下库的朋友赶到粮站,粮站内早已人山人海,到处是粜粮的农民,不知全是龙游本地人,还是如我一般滥竽充数、鱼龙混杂的“汤溪邦”?为了不让粮站的人起疑,我还特地借了一顶圆型尖角的龙游箬帽戴上,然后一声不吭,生怕不小心漏出了一句汤溪腔,便会让粮站人员拒收。

    从验谷到过磅,最后结算粮款,全部由龙游的熟人帮助划算。我就像一个纯粹的雇工,站在边上,用迷茫的眼神目睹着这一切。和我同行的还有几位同村人,也各自找到了龙游的亲戚朋友帮衬,如我一般,木头般呆在边上。

    四百多斤稻谷,每担十五元,共六十多元粮款。粜完了谷,感觉陆家粮站施舍了我一个大恩惠一般,末了还得千恩万谢,亏了龙游的朋友帮忙。而没有找到熟人的汤溪老乡,还得忍着饥渴,负重把稻谷原路又拉回去,这种苦楚和无奈,只有农人自己能够体会。

    辛辛苦苦劳累了半年,到了粮食归仓了,还要受到这般折腾,我的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悲凉还是辛酸。这场景就像中学时课文里叶圣陶笔下的《多收了三五斗》,只不过,一个是在万盛米行,一个是在陆家粮站。尽管时代不同,但农民的命运何等相似?

    欠收,农民忧,丰年,农民忧。中国农民的悲哀,何时是个头呢?我悲从心来,为我可怜的父老乡亲,也为自己。

    如今,沫浴着乡村振兴的春风,田野里到处飘荡着清新的气息。

    随着土地流转政策的推行,土地已经逐步向种粮大户集中,大部分农民都洗脚上岸,成了企业职工。农民,每经营一亩土地,政府都给予了粮农补助金,等收割了稻谷,粮站也会安排专门人员上门过磅收购,多卖粮还能得到额外的奖励。以前“欠收愁饥荒、丰年愁卖粮”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

    粜谷遭遇拒收,岁月长河中无奈的一幕,在乡村再也不会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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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丽群_d390:作为80年代初出生的人而言,粜谷还是非常有印象的,小时候记得爸妈会在粜谷那天起个大早跑后带上我和弟弟,粜完谷拿着手上还要计划买农药化肥的钱给我们吃汤溪的馄饨和油条,自己却舍不得吃,看到此文让我热泪盈眶
      • 虹颜霞雨:时代感很强:+1:
        风雅田园:@虹颜霞雨 谢谢,我就是一农民,曾经的岁月不敢忘怀。
      • 简简单单_1218:那时候的农民苦啊!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又没有保障。国家欠老农民的太多!
      • 山青青:我曾经在粮站帮忙收过粮,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个年代的农民真的不容易。
      • 乡土辣妈:看到当年我与父亲的影子,我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场景
      • c54db4d38116:现在汤溪人的土地都没有了,不会有这个问题了!当年的场景,作者写的历历在目!农民在哪个年代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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