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龙界的隐秘

作者: 不知消夏 | 来源:发表于2024-08-30 19: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有奖征文活动。

1

六月离疆,晨光初现,一艘小船泛于仙子河面。老船夫须发皆白,不紧不慢拨着木桨,所过之处,激起涟漪阵阵、波光流转。

“姑娘,仙子河下游人迹罕至,你二人可千万当心呐!”

“老人家,我家阿姊自有分寸,你只管划船便是。”

接话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虽稚气未消,却生得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两侧双螺髻俏皮灵动,一袭青衣得体讲究,言语间,透着三分傲气,七分伶俐。

“灵素,不得无礼。”

旋即开口的是端坐一旁的白衣女子,名唤初月,她声音轻柔,稍显嗔怪,而后又抬首看向船夫,点头见礼:“老人家莫怪,多谢提醒。”

“嘿嘿,姑娘言重。”

老船夫不再多言,只暗忖眼前人身份及其此行目的。仙子河下游不过荒山数座,看二人衣着扮相,非富即贵,又是年轻女子,缘何去那荒郊野岭。再观那白衣小姐,始终以白纱覆面,叫人辨不清容貌,听声音,瞧身形,不过桃李年华。面纱上方露出的一双杏眼,含着浅浅的笑意,似能言语,可那如月光般柔软的眸光之下,却隐含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与忧伤。

半个时辰后,小船终于停下,二人辞别船夫,取出地图,踩着野草渐行渐远。小丫头步履矫健,背着行囊,又搀着阿姊翻山越岭。及至日光最盛之际,初月已然脚步不稳,呼吸不畅,且伴有剧烈咳嗽,灵素赶忙扶她坐下,又喂下一颗护心丸,而后四下观望,方开口说道:“阿姊,此地无人,快些将面纱摘下透透气吧。”

“咳咳……无妨……歇息一阵我们便……咳咳……继续赶路……”

“好的,阿姊,你别担心,咱们一定能找到救你的法子!”

待她缓过气来,二人继续前行。虽是正午,山林僻静处,却有层层迷雾笼罩,小丫头紧紧攥住阿姊手臂,生怕与之走散。她们在林中徘徊许久,始终不见出口。

“阿姊,这棵树我见过的,莫非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

灵素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青色手帕,咬牙撕成碎布,沿途挂于树干之上。两刻钟后,经过不断的尝试,她们终于确认自己被困于迷雾之中,无法前进。

“这可如何是好?”

灵素急得跺脚,阿姊自幼体弱,若不能在天黑前寻到落脚处,只怕雪上加霜。初月笑着抚摸她的鬓角,柔声安慰:“别怕,灵素。天色尚早,我们稍作歇息,另想法子。”

二人背靠大树而憩,不知不觉间,初月沉沉睡去,她又做了那个梦……

“阿姊,快醒醒!”

待初月恍惚睁眼,便见灵素一脸兴奋。

“阿姊,方才我瞧见一只狸奴,圆润得很,定是有主的。它往那边跑了,咱们快些跟上吧!”

“狸奴?”

初月瞬时来了精神。可喜的是,小家伙并未走远,还真叫她二人碰上了。对方此时正趴在树下悠哉游哉梳理毛发,猛一抬头,却叫初月愣住了。十余年来,她无数次于梦中造访同一座雪山,山腰处,祠堂前,蹲着一只棕色狸奴,颈部以下皆为黑色环状斑纹,然该狸奴并不寻常,它的额间有一道白色云纹,独一无二。

初月心中暗流涌动。方才听闻遇见狸奴,她已然生出预感,如今,却是亲眼所见。梦中的小家伙便在眼前,举着一侧毛茸茸的小爪子抓耳挠腮,憨态可掬。她深信以往梦境与此番遇见绝非巧合,她离真相已然不远。

小家伙灵性十足,翻着肚皮向二人示好,初月蹲下身来,轻抚它的额头,又柔声问道:“小家伙,我二人迷路了,可否请你带我们去寻你主人?”

话音未落,狸奴从地面蹭地跃起,径直朝东南方向走去,而后一步三回头。二人相视一笑,心中明了小家伙在为她们引路,遂二话不说,跟上前去。

及至月明星稀,二人一猫行至深林尽头,眼前竟是悬崖峭壁。正在初月纳闷之际,狸奴却一头钻入崖边灌木,不见踪影。

灵素眼疾手快,拨开灌木,眼前赫然出现几级石阶。

“阿姊,小家伙果真靠谱,底下有路!”

通往崖底的小径是一串紧挨峭壁开凿的石梯,崎岖而狭窄。狸奴在前头引路,二位姑娘小心翼翼,唯恐失足跌落。待到崖底,初月已然满身大汗、腿脚发软。可喜前方便是村落,远远望去,尚可窥见一丝烛火。

皎洁的月色下,一方石碑静静伫立于村头,待二人走近,当即喜出望外。石碑正面镌刻着“栖龙界”三个大字,初月伸出手去,用力抚摸石碑纹路,纵使岁月抹去了它的棱角,模糊了它的面庞,可它存在的意义不曾改变:向世人宣告此地便是栖龙界!

“太好了,阿姊,你有救了!栖龙界当真存在!”

灵素激动不已,霎时跃至初月跟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初月用力回握住那双颤抖的小手,面对小丫头涨红的脸庞、炙热的目光,她早已热泪盈眶,心中更是感慨万千。此后,狸奴领着二人向村内走去,走向那处唯一的光亮。

2

静谧的夜,不知何处,水声潺潺。敲门声响,无人回应。再响,依旧无人回应。

“有人在吗?小女初月,与小妹路经此地,望主家行个方便!”

山谷的风呼呼作响,一门之隔的屋内依旧寂静无声。初夏微微蹙眉,抬起胳膊还欲再敲,却被身边的小丫头一把拉住,对方胸有成竹道:“阿姊,小家伙的主人定是位耳背的老伯,且看我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来了!”

震耳的敲门声划破夜空,屋内终于有人应声。小丫头看向初月,得意地吐起舌头。一阵窸窣的动静之后,平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眼前出现一位锦衣白袍、面如冠玉、身形颀长的公子。未待他看清来人模样,便愣了一瞬,而后眼中接连闪过惋惜、欣喜之色,随即恢复如初。对方神态变化,为初月尽收眼底,然灵素正为此前“耳背老伯”之猜测汗颜,倒未察觉异样。

初月面不改色,寒暄道:“深夜叨扰,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彦黎。”

“见过彦公子,小女初月,与小妹灵素途经此地,不慎迷路,今夜委实无处可去,可否腆脸请公子收留一晚?”

“初月姑娘言重,来者是客,请!”

屋内陈设虽简,却不失雅致。左面立架及案几两端摞满书简,又有一册书简平铺于案上,想必彦公子是好书之人,方才正伏案苦读,是以不闻旁音。然其人神态清冷,言辞温润,自是谪仙一般人物,缘何隐居于此?初月心中纳闷,却未作声。

待三人坐定,彦黎开口:“二位姑娘,在下于栖龙界生活许久,从不见外客到来,皆因此地山高林密、僻静幽深,且入口迷障重重、极难突破,却不知二位姑娘如何寻得?”

初月轻笑,灵素抢先答道:“此事说来也巧,我与阿姊在林中迷路,多亏公子的狸奴替我二人引路。”

说罢,二人环顾四周,方发觉为之引路的小家伙并不在侧,不知去了何处。祝黎则面露不解。

“狸奴?在下并未豢养狸奴。”

“那……许是公子邻家养的?它对此地极为熟悉。”

彦黎轻笑摇头,无奈道:“灵素姑娘,此地除在下与你姊妹二人,再无旁人。”

二人听罢,眉头微蹙,旋即对视。

“阿姊,如此说来,小家伙定是上天派来救咱们于水火的,若有缘再见,我定要送它许多可口的小鱼干!”

初月轻笑出声,一脸宠溺看向灵素,随即应好。

“咳咳……咳咳……”

今日长途跋涉,初月委实疲累,此刻融洽的氛围,使她卸掉苦苦支撑的气力,在一阵剧烈咳嗽后,她浑身发软,瘫倒下去,幸得灵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阿姊!”

灵素惊呼出声,又喂下一颗护心丸。

“得罪了,初月姑娘!”

彦黎将她打横抱起,安置于右侧卧房内。

“在下略通医术,可否为姑娘诊脉?”

面纱之下,初月脸色惨白,微微点头。对方伸出右手,只轻轻一搭,便语出惊人。

“恕在下直言,姑娘命不久矣!”

“哐当!”

手中茶盏落地,灵素愣在原处,待回过神来,她惊问:“阁下莫非是华佗再世?”

彦黎似笑非笑,并不作声。

初月压下眸中诧异,挣扎说道:“公子究竟是何身份?实不相瞒,初月自幼体弱,求医无数,可众人皆言我脉象平稳,是以无法对症下药,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闻栖龙山有起死回生之术,我与小妹几经周折,来到此地。今得遇公子,稍一搭脉,便知我病入膏肓。初月心中喜不自胜,望公子垂怜,救小女一命。”

“蒙姑娘高看,彦某不过一被囚牢笼的可怜人是也。姑娘病症,恕在下无能为力,起死回生之术,在下亦是闻所未闻。明日天亮,请姑娘自便,或游山玩水、怡情养性,或尽早离开、另寻高人。”

彦黎说罢,当即转身离去,此后便在堂屋,以手扶额,于案后小憩。灵素双手抱胸,心中忿忿不平:此人不帮便好,竟这般下逐客令,真不懂怜香惜玉。若非寄人篱下,她定要替阿姊好生教训他。

初月却不气恼,她深知对方刻意保留,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十余年来,她苦寻栖龙界之所在,只为掘出家族隐秘,改变凄惨宿命,而今身在其中,与真相仅有咫尺之隔,她的内心早已汹涌澎湃。至于彦公子,初月猜测他诊脉是假,第一眼便知她命不久矣是真,否则为何流露惋惜之色?唯那抹喜色令她捉摸不透。然无论如何,彦黎定然知晓内情,是破解一切的关键,只此人是敌是友尚不可知,全盘托出绝非上策。

3

次日拂晓,灵素起身时,四处不见彦黎。

“阿姊,这栖龙界当真有趣,或人或猫皆喜欢不辞而别!走得这般悄无声息,怕你我赖上他不成?若真有事外出,也不妨知会咱们一声!”

初月一听,顿时有了主意。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锁定于案几之上,待她摊开置于正中的唯一一册竹简,面上当即露出笑意。

“彦公子确有留书!”

“咦?快叫我看看!”

灵素一脸不可置信,待她凑上前去,便见竹简上方覆着一方素净的淡蓝色手帕。她蹙起眉头,又掀开手帕背面,并无发现。

“阿姊,留书在哪儿?”

初月笑而不答,自去取来井水,再将手帕正面朝上浸入水中。当下,二人便见白色字迹于手帕表面逐一显现:解铃还须系铃人,解汝之困,唯修正耳。

“阿姊,是明矾?”

“嗯。”

“那留书所指修正是谁?系铃人吗?”

灵素一脸认真地发问,惹得初月忍俊不禁。

“非也!修正即改过之意,当是提醒我初家有过。”

“害!这彦公子真是的,话说一半!阿姊,想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此地又无旁人,咱们不妨从村头开始,挨处儿查看,或有蛛丝马迹。”

“好。”

二人用过早饭,便朝村口走去,灵素东张西望,不慎踢到一块硬物。她哎哟一声,抱脚呼痛。初月赶忙去扶。

“嘶……谁这么缺德!乱扔杂物!”

小丫头一边抱怨,一边好奇究竟是啥挡了她的道儿,遂掀开去看。

“咦!屈家村!阿姊,村头匾额诶!不过……为何叫屈家村?彦公子分明姓彦!莫非……他是外来人士,屈家的赘婿?”

见小丫头一脸坏笑,初月哭笑不得。

“你呀,快别胡诌!咱们亦不姓屈,为何在此?”

“嘿嘿!阿姊说得是。”

灵素嬉笑作罢。

站在屈家村第一户门前,二人心中期待而忐忑。家家户户久无人居却门窗紧闭,终归有些神秘。初月抬手前推,厚重的灰尘与蛛网随着木门开启而跌落。呛鼻的腐木与尘土味过后,二人开始细细摸索。

室内陈设与彦黎家中颇为相似,只那一男一女、惟妙惟肖的彩色石像令人叹为观止,纵是天子脚下,也不见如此巧夺天工的物件儿。年轻男子端坐案前,眉头微蹙,专注的目光汇集于微举的左掌之上,显然正在苦读,只手中并无书简。年长女子坐于榻上,左腿悬于榻侧,右腿盘于身下,她双颊凹陷,满面褶皱,一双眼睛使劲眯着,正借着床头烛火穿针引线。

面对昔日能工巧匠用巨石打造的这对栩栩如生的母子,姊妹二人惊叹不已,此后推开的一扇又一扇门,却令她们渐生疑惑。每家每户皆有石像,第二户是一对年轻兄弟,第三户是一位瞎眼老妪,第四户是一家三口,第五户是一位瘸腿老伯,第六户……

当二人行至临近村尾的第十二户人家,竟发现大门开了一条缝,且门板下端、两侧门连接之处有叠加的小片灰尘被蹭掉的痕迹。初月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向里望去,并未发现异常。她将门轻轻推开,便见覆满灰尘的地面之上遍布密密麻麻的脚印。

“阿姊,是狸奴!”

狸奴脚印乱中有序,一半朝外,通向大门,一半往里延伸,通向左侧卧房,直至榻上及石像之上。此处石像呈现的景象为:一位母亲弓坐榻侧,右手抚着榻上女童的鬓角,满脸慈爱,眉眼之间却透出深深的担忧。女童眯着眼睛,嘴唇微张,眉毛挤作一团,似有抱恙。床榻之上,女童右侧,浮着零零散散几许猫毛。

二人忽觉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对视一眼后,灵素率先开口。

“阿姊,所有脚印大小一致、纹路一致,极可能源自同一只狸奴。你说,这只狸奴是咱们昨日遇见的那只吗?”

不待初月回答,灵素自顾自说道:“无论是与不是,都好生奇怪,狸奴为何反复来此?它与这家主人是何关系?还有那数不清的石像,形态各异、逼真至极,莫不是真人所化?阿姊,彦黎此人定不简单,我疑他是山精妖怪,施展妖术,将屈家村人化为石像,而后鸠占鹊巢!”

说及此处,灵素有些心虚,见初月并不反驳,方继续道:“若真如我所言,来这家的便是昨日那只狸奴,它的主家为彦黎所害,是以刻意引咱们来屈家村,盼真相大白,众人得救!可咱们肉体凡胎,如何与妖怪抗衡?”

初月眸色凝重,却不作声。末了,她丢下一句“随我来”便向外奔去,灵素不解,紧跟其后。只见初月回到村头,径直迈入第一户人家,而后二话不说,于老妇人石像前蹲下,伸手拨动地面尘土,细细翻找。不多时,她举起一根锈迹斑斑的绣花针,眸中溢出胸有成竹之色。

此后,她马不停蹄回到彦黎家中,四处翻找,终在卧房榻下寻到好几个大木箱。二人合力挪出第一个木箱,打开后,便见满满一箱书简。待木箱被一一挪出,灵素低头检查榻底,却尖叫出声。初月慌忙趴下查看,便见又一尊石像静卧于黑暗之中。待其重见天日,二人当即发现,石像衣着朴素、身型一般,面容却与彦黎毫无二致。

灵素激动道:“阿姊!我的推断不假!彦黎果真是妖!他盗用了原屋主的容貌!”

话音未落,她赶忙将嘴捂住,生怕隔墙有耳。一旁的初月,却神色自若。她不紧不慢依次打开木箱,确认其中堆的尽是书简后,方开口道:“彦公子是人是妖,我不可知,然我要寻的答案定在他的藏书之中。”

“阿姊,方才我便想问,你为何突然去寻那绣花针?又如何猜到彦公子家中有这许多藏书?”

“屈家村随处可见立架与书案,除去彦公子处,咱们竟从未见过其他藏书。自老妇人脚下寻到绣花针时,我便断定同屋另一石像手中原本握有书简,如今不知所踪,自是为人刻意取走。一册不落,将书简取走之人,若非屋主,便是爱书如命之人,亦或者,此人有所求且认定答案便在书中。若论可疑之人,彦公子自然首当其冲。”

“我明白了!既在此处寻到书简,阿姊的猜测自是对的。那接下来,咱们只管大干一场,将这些个书简一一翻阅!”

“那倒不必。彦公子提过,他已在栖龙山生活许久,他既大费周章收集屈氏藏书,自是为极为重要之事,有这许多时间,想必他已然搜寻到一切可利用的信息。若我是他,定将其整理归类,便于后续翻阅。此地既是屈家村,除一般古人留下的文学著作外,当还有屈氏族人关于宗族纪事的文字。此前你说彦公子姓彦,不当出现在屈家村。他或其先人与屈氏定有莫大渊源,若能寻到相关纪事,一切不攻自破。咱们便按箱来找,走马观花,筛出含有屈家字眼的竹简,再行细究。”

“好!”

灵素重重点头,忽又想到什么,遂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问道:“阿姊,你可担心彦黎是妖?”

初月微微一笑,笃定道:“彦公子只可能是三种人。第一种,纯粹的好人。他知晓内情,却因某些原因不得直接透露,唯有留下只言片语作为提醒。”

“第二种,纯粹的坏人。他残害屈家村人,只为达到某种目的,他既流连于此,自是尚未成事。你我性命于他而言不值一提,可他觉得我二人尚有利用价值,是以刻意提醒,使我们在寻找真相的同时助他达到目的。但凡仍有用处,你我便性命无忧。”

“第三种,他别有用心却无恶意。他不曾也不会伤害他人,可他的确有所求。你我的目的与他并不相同,却有关联之处,是以他与我们不谋而合。即便他并非肉体凡胎,亦有善恶灵邪之分,与人何异?”

“阿姊所言甚是。不过,若他当真心怀不轨,咱们只怕要与虎谋皮。然栖龙山乃阿姊唯一机会,绝不可错过。阿姊放心,妖魔鬼怪若真敢来,灵素定将它们咬得皮开肉绽!嘶嘶……”

小丫头龇牙咧嘴、好不正经,目光却饱含坚定与无畏。初月眸光流转、笑意盈盈,面纱之下,薄唇微启、欲言又止,心中更是感动万分。

4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屈家村冷冷清清,偶有飞鸟经过,落下沙哑之音,更添寂寥。彦黎家中,二人匆匆果腹后,便将自己埋入书海之中。

灵素虽识字,却不擅读。半个时辰过去,她的世界已然天旋地转。两眼昏花之时,她转向第四只木箱,随手拿起面上一册摊开,只一瞥,疲倦便一扫而光。她一目十行读罢,遂啪地一下将其置于身侧,再拿起第二册、第三册、第四册……如法炮制。

当木箱清空,她捡起一册竹简,悄无声息来至初月身后。

“阿姊!”

一声大喊吓得初月猛一哆嗦,转头却见某人嬉皮笑脸。

“嘿嘿!含屈字的文找到咯!”

小丫头将手中之物递出,初月大喜,一把接过,目不转睛细看,末了便问:“还有吗?”

灵素颇为得意,转头冲着地上那座小山努嘴:“喏!都在那儿呢!”

待二人为那座小山腾出地方,初月开始细细阅读。她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大悟,欣喜、惭愧、惊惧之外,多是不可置信。

灵素在一旁盯着,却见阿姊神情变幻莫测,唬得她大气不敢喘。待初月终于合上那最后一册,小丫头迫不及待问道:“阿姊看得如何?里头都记了啥?”

初月好一阵晃神,末了,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纪事包含屈家村的起源与后续发展,历任族长的手札亦在其中,手札透露的信息十分重要,而最后的记录者名叫屈池。灵素,栖龙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具体细节待我之后慢慢与你道来。当务之急,我们要上山。上了山,便能知晓手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好,听阿姊的。只是……上哪座山?”

“随我来。”

初月迈出大门,于两侧屋舍之间抬首四顾,而后开口道:“灵素,你可听见流水声?屈家村位于深谷,四面环山,咱们自东面崖壁石径而来,其余三面,尚未涉足。昨夜,彦公子明知我命不久矣,却劝我游山玩水……”

“那挨千刀的!存心恶心阿姊!”

重提此事,灵素气极,初月却摇头笑说:“我倒以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许是在暗示咱们,欲破谜题,需往有山有水处去。”

“啊?那这彦公子心眼儿也忒多了!”

“哈哈……”

二人大笑,回到住处将书简还原,又取了些随身物品,方循水声往山谷北面去,不多时,便遇一方绿潭依偎于北山脚下,汩汩清泉自山壁底部豁口流出,汇入潭中。二人四处察看,不见上山通道,倒是这个豁口足有大半人高,弓身而入,尚可通行,只里头漆黑一片,或是绝路。既别无他法,二人决定一试。灵素掏出火折子,率先钻入。内部与外头所见一般逼仄,又颇为弯绕,二人逆流而上,几经折腾,终在半刻钟后瞥见一抹亮光。

“阿姊,是出口!”

愈接近出口,前路愈发敞亮,待二人钻出洞穴,眼前自是柳暗花明!原是北山自此一分为二,形成一线天之势。两侧石壁布满青苔,又有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恣意生长,清冽的泉水自其间落下,汇成细流,落入来时豁口。二人继续往前,不消片刻,便见一截石梯自左侧石壁向上延伸,隐入石壁半空之圆形洞穴。

“阿姊,此处当是正儿八经的上山通道。”

“嗯。天色将晚,咱们抓紧时间。”

洞穴连通着一条暗道,比此前豁口宽阔许多,二人想到方才缩成一团、腰酸背痛的窘境,不免松了口气。暗道亦为天然形成,顶部布满钟乳石,凉气逼人。约莫一炷香后,气喘吁吁的二人终于来至位于山腰一侧的出口。眼前一片开阔、绿草如茵、乱花迷眼,北面石壁之下,一座祠堂望穿岁月、静静伫立。初月眸中一热,心中感慨万千。宿命使然,叫她来到这里。栖龙界,果真如初氏先人所言,乃一切缘与孽的开端!

待她平复心绪,便低头整理衣裙,而后昂首阔步,向祠堂而去。二位姑娘于祠堂跟前的青石板上驻足,夕阳洒在明媚的脸蛋和素净的白纱之上,神秘而柔和。她深吸一口气,鼻腔中窜动着淡淡的腐木气息。纤细的手指抚上尘封已久的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后是一方青石砖铺就的小院,祠堂正殿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青氏宗祠。推开正殿大门,隔着数尺之遥率先映入二人眼帘的便是居于香案正中的武寒王青煜之灵位。不待二人反应,灵位后方竟缓缓走出一只小兽,正是昨日那只狸奴!

“咦,小家伙,咱们又见面啦!你长得圆滚滚的,日后便叫你滚滚吧!哎呀,坏了,忘了滚滚的小鱼干!”

狸奴在香案上坐定,模样乖巧,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初月一眨不眨,仿佛在说:“我等你许久了。”

小丫头很是开心,抱着狸奴又亲又摸,吓得小家伙好一顿嚎叫挣扎。闹够了,她便记起正事来。

“阿姊,这栖龙界好生奇怪,屈家村里住了个彦黎,却无一个屈家人便罢了,如今咱们好不容易寻到一座祠堂,却属于青氏。青屈两家有何渊源?还有这位已故的王爷,又是何方神圣?”

初月听罢,拉她席地而坐,细细讲述起来:“灵素,你幼时,我曾与你讲过,四岁那年,我阿爹病逝,他临终前,拉着阿娘和我的手泣不成声。我记得,他抬起枯瘦的手抚摸我的脸,嘱咐我好好活下去,他的眼中尽是不舍,可我分明窥见他眼底有一丝怨恨。我只以为,他恨天道无常,叫他与我们母女天人永隔。”

“两年后,姨母到访,阿娘拉着她彻夜长谈。恰巧那日,我因梦魇惊醒,自去阿娘房里寻她,却无意间偷听到她二人谈话,这才得知阿爹并非死于寻常疾病。初家血脉自初禅一辈起,所生后代无不体弱多病,自是求医问药无数。然天下医者众多,竟无一人知晓此乃何种病症,看过的大夫皆道我等脉象平稳,康健至极。可若真如他们所言,为何我初家世世代代皆活不过二十岁?”

“阿爹在世时,曾告知阿娘,关于此事,先辈早有猜测。自先祖初明尘起,初家与栖龙界交往甚密,初氏后人常携大批物资而来。然百年前,时任族长初禅自栖龙界回去后,当即下令,凡初家人,再不可踏入栖龙界一步。众人欲知何故,可初禅绝口不提。原以为此事便过去了,谁承想,十余年后,他膝下两子一女相继离世,他悲痛欲绝、大呼报应,不多时便郁郁而终。此番悲剧不断重演,后人因此推断,初禅在栖龙界惹怒神灵,祸及子孙后代。”

初月的声音平静而颤抖,灵素见状,一言不发,只凑上前去,如幼时一般,将头枕上阿姊肩头。初月扭头看她,眸光瞬时柔软,又将她搂入怀中,方继续道:“至于青煜,屈氏纪事有载,他乃两百年前安国大名鼎鼎的战神。据说,此人武艺超群,可以一敌百。战场之上,更是用兵如神,来犯之敌,听他名号者,无不闻风丧胆、不寒而栗。因其屡立战功、保疆卫土,深得百姓爱戴、安帝赏识,不及而立之年,便被钦封为武寒王。作为安国第一位异姓王,青煜众望所归,一时间风头无两。”

“哇!原来这位武寒王竟是位当仁不让的大英雄!”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祠堂内伸手不见五指,初月掏出火折子,自去香案两侧逐一点燃烧尽的蜡油,一时间,暗黄的光线跳动着充斥了整间屋子,黑夜的神秘于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灵素双头撑头,颇为享受。

初月坐定,继续说道:“当英雄可不简单,一不小心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待边关战事平息,百姓安居乐业,战神没了用武之地,弹劾他的奏章便铺天盖地而来。文官因昔日被他压制,多有不平。更有佞臣贼子,威胁他的副将污蔑他勾结外敌、私吞军饷。恰逢安帝忌惮青煜功高盖主,恐百姓只知战神不知君王,遂顺水推舟,赐他鸩酒一杯,一代英豪就此殒命。副将屈行舟心中有愧,恳请安帝准其送青煜遗体返回故里,安帝应允,自此,屈家上下尽数踏上前往栖龙界之路。彼时,屈行舟如何料到,他屈家四十六口,此生将无法再踏出栖龙界一步。”

“为何?”

“喵!”

香案上,原本静静趴着的狸奴突然出声,二人不明所以。

忽地,灵素两眼放光,奔至狸奴跟前急切问道:“滚滚,你可是要告诉我们,彦黎是妖,长生不老,两百年前便用妖法将屈家人尽数变为石像?哎呀,不对,便真如此,两百年前之事,你一狸奴又从何得知?”

“喵!”

“哦……莫非同阿姊一样,由先祖口口相传?”

初月见她愈发离谱,正要起身将她拉回,却听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初月姑娘,你们在吗?”

“糟了,阿姊,是彦黎!他方才没听见吧?”

灵素大惊,压低声音,一个箭步回到阿姊身边。初月哭笑不得,只得无奈摇头,再去开门。

5

月光下,白衣公子长身玉立,俊美的五官迎上清冷的月辉,更添几分不可亵渎的神圣。

初月微微福身,寒暄道:“彦公子,你来了。”

“姑娘早知在下会来?”

“初月与彦公子有缘。”

初月说罢,微微一笑,又请彦黎入内。

“二位姑娘在祠堂做甚?”

“小妹顽劣,非缠着初月为她讲故事。彦公子若无其他事,不妨坐下一起听?”

“恭敬不如从命。”

待三人坐定,香案之上,狸奴已然不见踪影。初月继续讲述:“方才说到屈家四十六口,此生再未踏出栖龙界一步,却是为何?”

初月故作神秘眨了眨眼,灵素却等不及了。

“阿姊快别卖关子了!”

初月轻笑一声,沉声道:“因为屈行舟触怒了‘神灵’。”

说这话时,她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看向彦黎,对方回她一抹玩味的笑。

“阿姊方才还说,初禅触怒了神灵,怎又变成屈行舟了?”

“此‘神’非彼神。青煜下葬当日,栖龙界六月飞雪,战神冤啊!他为安国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却背上叛国骂名,落得无辜枉死的下场!他是安国的英雄,亦是屠戮敌国生灵的刽子手,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如此这般戾气深重的战神,冤死后必定怨念冲天。”

“屈行舟是何许人?青煜的副将、昔日同生共死的战友、他最信任的心腹,竟为一己之私,背叛他、污蔑他,试问他如何饶得?最终,战神的怒气化作漫天飞雪及无形的结界,将屈家四十六口及其后代,永生永世困在了栖龙界。青煜了解屈行舟,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家人为他所累,被困于冰天雪地、感受永无止境的身心磋磨,必定叫他生不如死。”

“一切如他所愿,直至百年后,一位名叫初禅的青年按照祖例来到栖龙界。他与屈行舟第六世孙、时任族长屈池一见如故,成为好友。此后,他一直想助屈家脱困,皇天不负苦心人,机缘巧合之下,他竟得到一卷禁书。”

“阿姊,武寒王怨念化作的结界莫非仅针对屈家人,否则初氏先人如何来去自如?”

“正是。”

“那禁书又是何物?对屈家有何帮助?”

“书中载有秘术,施术者若运用得当,上可通神灵,下可达地府。”

“竟这般神奇?”

灵素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憧憬之色几欲溢出眼球,初月满脸好笑,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调侃道:“小丫头可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尝禁术,好叫阿姊一睹神的风采?”

话音未落,二人只觉周遭一凉,彦黎瞬时变了脸色。

“彦公子脸色怎的如此难看?可是身子不爽?”

“彦某身子倒不妨事,只是初月姑娘对擅用禁术的态度,叫彦某不敢苟同。”

“哦?彦公子有何高见?”

“禁锢神灵之术,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妄想的?做人太过贪婪,终究不是好事。”

彦黎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寒意。

初月见状,正色道:“彦公子误会了,小女方才只是同小妹开个玩笑。世间万物,自有因果,既种恶因,当得恶果。觊觎他人之力、试图不劳而获颠覆因果,实为狂妄自大。然人有七情六欲,即便深陷泥沼,也当苦苦挣扎、不死不休。恶因虽已种下,不妨思己过、结善缘、积福积德,以此奢求减轻恶果。初月不知,人生在世,若无希望,当如何活着?”

彦黎不知眼前人竟这般想,一时有些感伤,脸色也柔和不少。初月见状,忙微笑道:“瞧我,说这许多做甚?彦公子教训得是,我与小妹自当安分守己。”

灵素怕彦黎胡搅蛮缠,赶忙说道:“阿姊,你快些讲,初禅得到禁书后,如何行事?”

“初禅将禁书赠予屈池,劝他认真研习,以秘术召唤火神,借其神力对抗青煜。”

“召唤火神?”

“嗯。”

“那他定然成功了。火神降临,战神彻底殒落。栖龙界恢复往日模样,重新迎来一年四季。禁锢屈家人的结界瓦解,屈池携族人离开囚笼,自此过上寻常人的生活。”

“若真如此圆满,初禅为何如惊弓之鸟,誓不再踏入栖龙界?还有我初家的恶果,何以至今未能终结?”

“或许,火神作为神灵,并不愿干涉人间俗事。可他心存怜悯,禁不住屈池苦苦哀求,终是对屈氏施以援手。然他记恨初禅教唆屈池使用禁术,是以对他小惩大戒。呸呸呸!子孙后代皆活不过二十岁,如此恶毒的诅咒算哪门子的小惩大诫?阿姊,此事定然另有隐情。或许,召唤神灵之法远不似你我想象的这般简单。火神会否因对抗青煜受到伤害?若他因此受到重创,迁怒初家不无可能。阿姊,若你的病当真与火神有关,咱们又当如何化解?咱们如今连火神的面儿都见不到,总不能效仿屈池,使用禁术吧?”

小丫头越说越糊涂,已然一个头两个大。

初月笑着回道:“彦公子在此,咱们自是有贼心没贼胆。况且,既是禁术,自有其危害,屈池当年虽见到了火神,却并未成功解救自己的妻女。”

“阿姊,此话怎讲?”

“你可记得屈家村第十二户那两尊石像?”

“灵素记得,是一对母女,女儿不过两三岁、身体有恙,一旁的母亲甚是担忧。”

“关于此事,屈池手札亦有记载。当年,他得到禁书后,一则不想节外生枝,二则不愿违背先祖遗训,是以并未使用。然造化弄人,不久之后,屈夫人难产生下一名女婴,虽母女平安,那个孩子却自娘胎里带出病来,不过两年,竟病入膏肓。两年间,他们试了许多偏方,又托好友初禅为其寻医求药,可外界大夫皆对栖龙界避而远之。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见不到大夫,孩子必死无疑。屈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屈池爱女心切、又心疼夫人,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寄希望于禁书。若能借火神之力对抗青煜,他便能带女儿离开栖龙界,寻一线生机。屈池是位合格的父亲,女儿病重于他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内心痛苦万分,又何来兴致将此等惨状制成雕像?”

“即便他成功了,女儿得救,这段痛苦的过往定然不堪回首。所以,阿姊的意思是,石像绝非工艺品,而是屈池妻女所化。那么,我此前猜测不假,屈家村所有石像皆为受害者。”

“正是。”

小丫头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后,继续问道:“那屈池去了何处?当年他见到火神之后,是生是死?莫非他亦变成了石像,只是不在屈家村?将屈家众人变为石像的又是何人?青煜?火神?”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阿姊无从得知,咱们不妨问一问彦公子。”

彦黎听罢,愣了一瞬,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笑道:“姑娘高看在下了,百年前的秘事,在下如何得知?”

“彦黎或许不知,然您身为火焰之神重黎又岂会不知?”

6

此话一出,灵素惊叫出声,旋即捂住嘴巴,只瞪着大眼左看右看,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面对初月笃定的目光,彦黎忽地捧腹大笑:“哈哈……初月姑娘当真有趣。故事虽精彩,万不可入戏太深。恕在下不解风情,接不住姑娘的好戏!”

对方稍显窘迫,初月却紧追不舍:“恕小女直言。栖龙界冰雪消融,说明青煜怨念已除。战神怨念主寒,火神之力与之对抗不在话下。是以,小女断定,火神来过。其次,若火神降临后,心甘情愿相助屈家,屈家众人早当离开栖龙界、安居乐业,我初家亦不会遭受牵连。然事实并非如此,是以,小女断定,火神对抗青煜,乃受屈池胁迫,而屈池的手段正是禁术。如此通天之术,却被列入禁区,想必其中有诸多风险,对施术者及受术者皆有损害。如此,火神记恨屈初二家,亦合情合理。”

“纵使初月姑娘言之有理,与在下又有何干系?”

“阁下昨夜自请为初月诊脉,却毫无章法可言,说明你并非医者。我虽对你身份存疑,却无真凭实据。直至今日,我有幸读得屈氏纪事及手札,方恍然大悟。阁下并非常人,是以能见常人之所不能,且你熟悉自己的手笔,知我命不久矣,更知我此行目的正是寻阁下这个系铃人。为了苟活,我定然不惜代价了解屈家真相,此后便能为你所用。送上门来的棋子,如何不叫人欣喜?”

“姑娘以为,自己有何用处,值得在下这般大费周章?”

“阁下既在栖龙界生活许久,又自贬为受困囚笼的可怜人,想必百年孤独并不好受。我与小妹历经险阻,来到此地,得遇阁下,自是缘分。只不知,若错过你我这段缘分,阁下又要再等几个百年?初月猜测,当年屈池所作所为,使你受到反噬,被迫承受属于屈家的恶果,困于栖龙界不得离开。既是有缘人,若阁下有用得着初月之处,还请直言不讳,但凡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初月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初月说罢,面向彦黎,双手作揖,郑重其事行了一男子礼。对方见状,面有动容,沉寂片刻后,终是轻叹一声,将其扶起。

“初月姑娘冰雪聪明,不过一日便识破在下身份,换作旁人,自是意料之外,以姑娘之聪慧,倒是情理之中,重黎佩服。”

初月不再作声,只略带羞涩般低下头去,面纱之下,一抹得逞的笑意浮出。兵不厌诈,关于彦黎身份的猜测,初月并无把握,方才的咄咄逼人亦是虚张声势。他若是,必然沉不住气、全盘托出,即便不是,自己亦无损失。

灵素却不干了,冲着重黎大呼道:“好你个彦黎!阿呸!重黎!若是英雄好汉,早该直截了当告知一切,为何这般戏耍于人,叫我与阿姊好找?”

“灵素!”

初月赶忙喝止,心中暗道这小丫头脾气秉性不知随了谁。好在对方并不介意,反解释道:“重黎确有苦衷,二位姑娘请随我来。”

随着一声闷响,案上的小香炉于重黎手中缓缓转动,正对殿门的墙壁上,为经幡掩盖的暗门徐徐开启。三人沿着暗道向上而行,约莫一炷香后便到达峰顶。

“阁下带我们来此做甚?”

重黎并不说话,抬手指向峰顶唯一的树。

空中明月高悬,偶有闲云掩映,远山朦胧、近草萋萋、大树葱郁,灵素沐着月光小跑而去。及至树下,却觉脚下一滞,旋即整个人扑倒在地。她扭头便要唾骂绊她的玩意儿,话到嘴边却变成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死人!阿姊!有死人!”

灵素连滚带爬,想要逃离,腿脚却不听使唤。初月扑上前去,将她搂入怀中。小丫头哆哆嗦嗦,将头埋入阿姊胸前,嘴里含糊念着:“死人……阿姊……有死人……”

初月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别怕,有阿姊在,灵素什么都不用怕。”

说话间,初月瞥向一旁“死人”,却见一具面目可怖的红发“干尸”,心中不免咯噔一声,难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抖成这样!眼见始作俑者慢慢悠悠走来,一脸讪笑,初月心中不忿,眸色沉沉道:“阁下这是何意?小妹少不更事,便有得罪,初月可代她赔不是,阁下如此这般与一小丫头为难做甚?”

“重黎冤枉……”

“我知阁下并非无聊之辈,带我二人来此定是为了要紧之事,只此情此景,你大可提前告知,叫我二人有备无患!”

“姑娘教训得是,怪重黎疏忽。不过,于重黎而言,此人并不可怕,他乃重黎真身!”

灵素听罢,好奇战胜了恐惧,忙将小脑袋从阿姊怀中钻出。初月见状,将她扶起,三人背靠大树坐定。

“关于重黎遭遇,姑娘猜得不错。在下为屈池以禁术胁迫,受尽苦楚。姑娘头顶这棵千珠血树,原是一棵普通的榕树,屈池以它为媒介,将我禁锢于此,使我失去意识、堕入黑暗,而后无休无止掠夺我的力量,用以庇护栖龙界。重黎真身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皆拜屈池所赐。”

“眼前人是火神真身,那阁下又从何而来?”

“我乃火神最后一丝清醒的神识所化,可脱离真身、不受术法所限、于栖龙界自由行走。火神之力本为至阳之力,可在下如今极度虚弱,不堪白昼灼烧,仅能于夜间显现。在下不愿轻易道明身份,一则自身虚弱,恐遇上心怀不轨之人无力自保……”

话音未落,初月抢先说道:“二则怕我二人难当大任、不能助你脱困反倒将你行踪暴露。”

“初月姑娘所言极是。真身于在下万分重要,真身若毁,重黎必将灰飞烟灭。”

对方说罢,对着二位姑娘深深一拜。二人对视一眼,赶忙将他扶起。

“当务之急,还请阁下告知,如何才能破解禁术、助你脱困?”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重黎真身一怒之下抱着与屈池同归于尽的决心诅咒屈家众人化作石像,不曾想,竟有在下这一丝神识尚存。此后,在下化为人形,赶回屈家村,寻找屈池石像。找到石像,将其复原,便能以其族人作为交换,逼他为真身解除禁锢,然在下寻遍屈家村乃至整个栖龙界,始终未见屈池踪迹,便连那卷禁书也消失无踪。无奈之下,在下只得换上屈家人面孔,守株待兔,盼他有朝一日回到栖龙界。与此同时,在下阅遍书简,试图寻找其他法子。如今百年已过,但愿他仍是一尊石像,而非一抔黄土。”

重黎说完,干笑几声,面露苦涩。二位姑娘心中却不约而同有了主意。三人静静坐着,不再言语。不多时,初月又咳嗽起来,吃下一颗护心丸后,便将头枕在灵素膝上沉沉睡去。剩下二人,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悄声闲话起来。

“阿姊累了,她本就虚弱,今日却爬了两回山,又讲了许多话,费心费力。罢了,火神大人必定不知疲惫为何物。”

“小丫头,唤我重黎吧,许久无人唤我名字了。”

“好的,重黎大哥。”

“你本不是初家人,为何甘愿为初月利用,陪她涉险?”

此话一出,灵素便要发作,又念及对方孤独百年、甚是可怜,故好声好气道:“重黎大哥你错了,人与人之间并非只有利用。六岁那年,我得了天花,爹娘担心我传染弟弟,将我扔在大街上等死,是阿姊救了我,那时的她,正是我如今这般年纪,十二岁。她将我带回初府,为我请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我。这些事情本可交由下人去做,可她说,下人的命亦是命。两年后,初夫人因长年忧思,郁郁而终,阿姊自此与我相依为命。此番来栖龙界,她只说要出远门,不许任何人跟着。可她拗不过我,我自小性子倔,她若不带我,我定会偷偷跟着。阿姊从不曾利用我,她照顾我、爱护我,她是世间最温柔、最善良、最勇敢的阿姊,我绝不许任何人诋毁她。”

重黎听罢,看向熟睡的初月,而后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7

次日一早,二位姑娘离开峰顶,于青氏宗祠稍作停留后,返回屈家村。她们径直前往屈池家中,将自祠堂香案上临摹的狸奴脚印与屈池家中脚印进行对比,最终确认,对方正是滚滚。

灵素兴奋不已:“阿姊,我们只管在此守株待兔、瓮中捉鳖,将滚滚拿下后严加审问,还怕揪不出它身后之人?”

可喜的是,当天正午,滚滚便大摇大摆来了,被二人逮个正着。灵素说到做到,软硬兼施、上下其手,逼迫小家伙就范,带她们去寻主人,奈何小兽或一脸享受、或怒不可遏、或有恃无恐。

初月看不过,将其抱到一旁案几之上,暗笑自己许是疯了,竟和小丫头一起胡闹。可如今,她二人与屈池的联结,除去重黎,唯有这只狸奴……

初月忽然想到什么,急切地开口道:“两日前,咱们在深林迷路,却那么巧遇见滚滚,将咱们顺利带到栖龙界屈家村,见到重黎时,滚滚已然离开。昨夜,咱们又在青氏宗祠遇见滚滚,起初它不声不响与咱们一起,重黎一来,它却不见踪迹。它频繁前往屈家村,重黎竟从未见过它。这说明什么?”

“滚滚认得重黎,且刻意躲着他!”

“不错!自我二人来到栖龙界,即便咱们不去寻重黎,对方亦主动寻上咱们,皆因他有求于人!滚滚亦然,短短三日,咱们每日都会见到它!”

“阿姊的意思是,滚滚同重黎一样,刻意找上咱们!”

“正是!在栖龙界,为当年之事受困之人,除去火神,便是屈家人!咱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滚滚身后之人定与屈池相关!”

“可它一只狸奴,不能言语,又油盐不进、不愿领咱们去寻人,这可如何是好?”

初月笑了,笃定道:“谁说它不能言语?作为狸奴,它虽不能言人之所能,却有属于它自己的表达方式。因人而异、因地制宜方为上策!”

至此,初月在案几前坐定,面对滚滚一字一句开口道:“滚滚,从此刻起,我只问你是与不是,若是,你便叫一声,若不是,你便叫两声。第一个问题,你是否能听懂我说话?”

“喵!”

话说这滚滚,自初月一本正经与它谈话起,便一改此前懒洋洋的模样,在案几上老老实实蹲好,一脸乖巧伶俐。若说这第一个问题纯属巧合,接下来,它便叫二人大跌眼镜。

“滚滚,你是否认得屈池?”

“喵!”

初月大喜,灵素却泼来一盆冷水。

“阿姊,你这般提问可不行,或许它只会叫一声呢!”

“喵喵!”

显然滚滚并不服气,连叫两声后,对着灵素龇牙咧嘴。二人见状,先是一愣,继而大笑。

“好啦,滚滚在抗议呢,它会叫两声哦!咱们继续,滚滚,屈池是否活着?”

“喵!”

“他是否在栖龙界?”

“喵!”

“他是否变成了石像?”

“喵喵!”

不是!屈池活着,却未变成石像,他要么长生不老,要么已然苍老,却是寿比南山。

“屈池是否已然白发苍苍?”

“喵喵!”

又不是!那便只剩长生不老这一选项。莫非当日重黎的诅咒出了差错,屈池并未变成石像,还带着禁书逃离,且于其中寻到了长生不老的法子?罢了,重要的是,屈池还好好活着,且就在栖龙界。只,接下来,当如何提问呢?

初月思索片刻,继续问道:“滚滚,屈池此刻是否在栖龙界北山之上,青氏宗祠或千珠血树附近?”

“喵喵!”

“那他此刻是否在屈家村?”

“喵!”

“阿姊,滚滚说是诶!那屈池岂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初月心中喜不自胜,却不露声色,接下来十分关键。

“滚滚,屈池此刻是否藏匿于屈家村某一不为人知之处,比如暗室、暗道之内?”

“喵喵!”

不是……莫非……

“屈池是否同重黎一样,只能于夜间出现?”

“喵喵!”

“阿姊,怎的又不是?莫非那屈池光天化日之下正在屈家村悠哉游哉?”

“去找!”

二人抱着狸奴兵分两路,将屈家村各家各户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连个鬼影亦不曾见,遂又气喘吁吁回到屈池家中。

灵素失望不已,指着狸奴怒气冲冲问:“滚滚!你是否在戏耍我们?”

“喵喵!”

滚滚被灵素吓到,生怕回答晚了要被眼前的凶丫头生吞活剥,自是一脸委屈。

“阿姊,这小兽分明在逗弄咱们,或者,它压根儿听不懂人话,村里要真有个大活人,咱们还能视而不见?”

初月侧耳听罢,又蹙着眉头看向前方。只见她双手抱胸,于屋内来回踱步,嘴上不时念念有词。忽然,她似意识到什么,霎时间两眼放光,又张大了嘴,几欲惊呼出声。

她两袖一挥,快步行至滚滚跟前,俯下身去目不转睛盯住它的双眸,又舔了舔嘴唇,方开口道:“滚滚,屈池此刻是否正在此间屋内?”

“喵!”

“屈池此刻是否正以狸奴之身示人?”

“喵!”

“滚滚,你是否便是屈池?”

“喵!”

几问下来,初月语速愈来愈快,生怕晚了,煮熟的鸭子飞了。随着最后一声回答响亮落下,二人内心激动万分,竟似比破了初家诅咒还要喜悦,除此之外,便是庆幸及难以置信。

“滚滚,谁能料到?你竟是屈池!屈池竟是一只狸奴!哈哈……天呐!阿姊,咱俩可能遇到更为荒谬之事?”

初月松了口气,靠在榻边只笑不语。滚滚则在屋内上蹿下跳、呜呜低吼,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初月见状,大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屈池前辈,为了解救你的家人,你是否愿意为火神重黎解除禁锢、还他自由?”

滚滚停下,转头看向初月,眸光熠熠。

“喵!”

“太好了……”

此时,她们沉浸于喜悦之中,尚未意识到,屈池化狸,绝非善事。

8

当日酉时,重黎居所,二人一猫大眼瞪小眼,静静等待火神现身。日光自屈家村屋檐下、二人一猫指缝间悄然溜走。当黑夜彻底笼罩栖龙界时,重黎出现了。令他讶异的是,二位姑娘身边,竟多了一只狸奴。百年来,他可从未见过这样一只额前印有白色云纹的小兽。

不待他询问,灵素便一脸嬉笑着来至他跟前,开口道:“重黎大哥,你可回来了!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听到灵素这般称呼,初月愣了一瞬,随即扬起嘴角、心中了然。

重黎见到小丫头笑意盈盈向他走来,内心不免柔软几分,亦笑回道:“那便先听好消息吧。”

这般真诚的笑意,初月却是头回自重黎眸中见到。如今,她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对方。

“重黎大哥,好消息是,我们寻到屈池了!”

“当真?”

“如假包换。”

“那……坏消息呢?”

“这个嘛……屈池如今非人非石,而是……”

“一抔黄土?”

“害,那倒不是!重黎大哥多虑了。屈池不知为何变成了狸奴,喏,正是那只。”

重黎一听,眉头瞬时拧成麻花,只以为小丫头在胡说八道,拿他取乐。一旁的初月却迎上前来,点头称是。他心中大惊,恍惚片刻后,便凑上前去,一边琢磨小丫头的话,一边细细观察起那狸奴来。对方已然站起身来,十分警惕。

“额前这抹白色云纹倒是颇为奇特……”

说及此处,对方忽地一顿,方恍然大悟道:“这便是了!此乃禁术反噬的印记!我曾听人提过,有心肠歹毒之人,以邪魔歪术,违背他人意愿,满足一己之私。有德有识之士,或将邪术藏匿,更或销毁。不论造术者或禁术者,皆可能于术法载体上种下反噬诅咒,防备或惩处染指之人。屈池所受反噬之咒,乃堕畜生道、永生不死、永世不得轮回。下咒者神通广大,诅咒之力强于在下,是以屈池并未化为石像,反而化作狸奴。且除白色云纹印记外,下咒者未在狸奴身上留下任何其他咒术痕迹,是以在下起初未能瞧出端倪。沦为畜生,且无人可察,正是要使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竟这般残忍……”

灵素看向滚滚,心有不忍。不论重黎亦或屈池,皆为青煜之死的受害者。便连阿姊,亦难逃牵连。栖龙界的恩怨纠葛究竟何时能了?

初月此刻亦是愁眉不展,屈池化狸远比她以为的更加棘手。

“屈池前辈如今已是狸奴之身,如何解得禁锢重黎阁下之术法?若要解除狸奴诅咒,只怕要去寻那造术亦或禁术之人,然禁书辗转千古,经手之人何其之多,寻下咒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重黎阁下,如今局面,你可有其他法子?”

“法子倒有一个,只怕他不愿意。”

“阁下但说无妨。”

“传闻人间山谷极阳之处可生幻真草,食其汁液,可回归本真、化作原形。然此草既名幻真,自如梦幻泡影、昙花一现,凡食用者,百日之后,定会化为血水、尸骨无存。”

“喵!”

重黎话音刚落,狸奴便作出回应,它又跳至初月跟前,绕着她的脚跟打转。

“屈池前辈,你是否要我问话?”

“喵!”

屈池手札之中,一字一句皆透出对妻女的深爱,此刻,他的决心,初月心知肚明。

“屈池前辈,若火神承诺,待他恢复自由之身,便许屈家石像复活成人,你是否愿意服食幻真草、恢复人身、为他解除禁锢,即便以你生命为代价?”

“喵!”

“初月明白了,前辈放心。”

得火神承诺后,几人围坐一处商议细节。栖龙界山谷众多,逐一排查,不怕寻不到幻真草。重黎并不知此草是何模样,然既是仙草,若人瞧见,定能觉出不同。初月以为,依太极八卦,乾卦纯阳居西北,是以极阳之处当在山谷西北面。二人一猫当即决定于次日一早出发寻找幻真草。屈池熟悉栖龙界各处地形,得他相助,如虎添翼。

当夜,二位姑娘正要歇下,重黎突然问道:“初月姑娘,昨日那方手帕可还留着?”

“手帕如今便在房中,阁下若需要……”

“不,姑娘留下,明日出发之时,将其带上,勿要离身。”

初月不解其意,却郑重应下。

9

次日拂晓,初月一行首先排查了屈家村所在山谷之西北面,并无发现。此后,屈池领着二人翻山越岭、于各处苦苦搜寻,愣是一无所获。转眼间天色已晚,二人一猫疲累不堪,遂寻了一处高地将就歇息。

月上梢头,光辉如水,温柔地洒在远山之上、山谷之中。狸奴眯眼趴着,卷作毛茸茸的一团,灵素以手枕头,浅浅的呼吸声融入静谧的夜。初月惦记着幻仙草,目光盯着不远处的水面出神。一轮圆月落入幽潭之中,与当空皓月交相辉映,真真假假,虚实相生。

“阿姊……你也吃……”

一声梦中呢喃将初月拉回现实,小丫头翻了个身,吧唧着嘴,做着美梦。初月看着小丫头的模样,忍俊不禁,心中暗想,这小馋猫若是醒了,看到眼前的月盘,定要馋月饼了,没准儿还得缠着她讲嫦娥奔月和水中捞月的故事呢!此番念头落下,她的笑意却僵在半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兴奋。

“灵素!屈池前辈!快醒醒!我知道幻真草在哪儿了!”

敏锐的狸奴当即睁眼,灵素亦被惊醒,待她缓过神来,初月便问:“灵素,你可记得,咱们寻过的山谷之中,哪一处的西北面有水?”

“阿姊容我想想……屈家村潭水居于正北;北山一线天涧溪居于中央;北山以东蝴蝶谷瀑布居于正南;蝴蝶谷以北有莫鱼谷,此处潭水居于西北!”

“往后两处呢?”

“一处没有,另一处正是咱们此刻所在之地,潭水居于东面!”

“屈池前辈,灵素所言是否属实?”

“喵!”

“好,我印象中亦是如此,那咱们即刻启程前往莫鱼谷!”

“阿姊可是以为幻真草生在水中?”

“正是。方才我忽而想起水中捞月的故事,水中既有寻常水草,如何不能生长仙草?亏得咱们掘地三尺,唯独忘了水下!”

戌时方过,二人一猫赶回莫鱼谷。初月水性虽好,然潭水幽深,恐有不测。她叮嘱不识水性的灵素:“若生意外,切不可以身犯险,阿姊独自一人尚可应付,多了你便是拖累,你当与屈池前辈即刻赶回屈家村寻火神相助。前辈,小妹便拜托你了!”

得到应允后,初月一头扎入水中。潭深而窄,潜入之后水底一览无余,远看皆为丝状水草。初月心想,幻真草极可能隐匿其间。她逼近水底,细细翻找,一回首,却见对面有一模糊人影,待她定睛细看,人影周身透出光来,却是阿娘!

阿娘生长于水乡,水性极好,幼时母女二人常往河中戏水。自阿娘离世后,从未入梦,如今在水下相见,自是情理之中。初月懊恼,从前从未想到,阿娘定然已在水下盼了她数载。

初月焦急地向对方游去,生怕晚了,阿娘等不及了。眼前人微笑着,一脸慈爱地拥她入怀。阿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怀抱依旧那么温暖,时光若能就此停留该有多好!初月闭上眼睛,静静享受阿娘的怀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岸上一人一猫已然慌了神。气泡不断于水面涌出,灵素知道阿姊此刻身处险境,她接连呼喊,幽深的潭水却似一道无法突破的屏障将她二人阻隔开来。她急得弓在一旁哭出声来,又忙地抹去眼泪,让屈池速去寻火神,自己要下水救阿姊。狸奴听罢,慌忙阻住她的去路,龇牙咧嘴嘶吼,示意她退后。

“屈池前辈,阿姊会死的!”

小丫头知道,自己这一跳,必定凶多吉少,可她宁愿与阿姊死在一处也无法接受一个对阿姊见死不救换来的后半生!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向前迈去,狸奴死死拽住她的裤脚,奈何体型相差太大,根本无济于事。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臂,将她连人带猫向后掀翻。

“在此等我!”

灵素虽未看清来人模样,却认得他的声音。重黎一闪而过,早已跃入潭中。小丫头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水面之下,初月意识模糊,正与无数水蛇交缠而成的人形怪物紧紧相拥,怪物腹中隐有白光闪现。重黎一手搂住初月,一手刺向那团亮光,得手之后,飞身而上,携初月跃出水面。

“阿娘……咳咳……”

莫鱼谷内,初月呢喃着,又呛出几口水来,方渐渐苏醒。一睁眼,便见小丫头那张满含担忧、关切及欣喜的小脸,又见她双眼红通通的,定是哭过了。

“阿姊,你可算醒了,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初月挤出一抹笑意,轻轻摇头。灵素将她扶入怀中,心有余悸道:“你方才九死一生,好在重黎大哥及时赶到,将你救下。”

初月眸中闪过诧异,继而扭头看向重黎,拖着沉重的呼吸,断断续续说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方才究竟发生何事?初月只记得于水中见到阿娘,此后再无印象。”

重黎生起篝火,便于一旁坐定,将掌中之物示于人前,却是一株精致的小草。

“此草既名幻真,恐有致幻之力,方才姑娘为幻象所惑,困于水底无法脱身。”

“我所见之阿娘原是幻象……”

初月语气失落,忽又振作起来:“好在终于寻得幻真草,我等不虚此行!”

“正是!阿姊莫要伤心,定是夫人在天有灵,庇佑阿姊逢凶化吉。对了!重黎大哥,灵素有一事不解,莫鱼谷与屈家村相距甚远,你如何得知阿姊遇险,又这般及时赶到?”

不待重黎回答,初月抿唇一笑,自怀中掏出一物:“当是因为这方手帕。”

“姑娘聪慧。手帕附有在下一丝神力,若陷险境,可与我互相感应。”

“如此说来,你方才竟于电光火石之间,从屈家村赶至莫鱼谷扭转乾坤,救阿姊于危难。火神在上,灵素佩服!”

小丫头一本正经的语气与故作滑稽的模样惹得二人忍俊不禁。

谈笑间,一丝别样的情绪自初月心中萌生,她看向重黎,平静而真诚地说道:“重黎阁下,初月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却蒙你屡屡相助。虽则阁下救我亦为自救,然在初月心中,你心地善良、心思细腻,绝非世人口中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冷酷神灵。今得幻仙草,初月盼你早获自由、往后无虞。”

重黎看向初月,这位小丫头口中最温柔、最善良、最勇敢的阿姊,似乎总能予他惊喜。一时间,他竟不知作何反应,薄唇微启、欲言又止,终是道:“多谢姑娘。”

当夜,狸奴便于莫鱼谷服下幻真草,恢复人身。灵素看着大肚翩翩的屈池前辈,不禁调侃道:“前辈,灵素为您取名滚滚,不无道理。”

“害!丫头莫要取笑我。屈某孤独百年,整日不是吃、便是睡,如今这般模样可算好的了!”

“哈哈……”

众人笑罢,屈池眸光一沉,行至重黎跟前,深深一拜:“火神大人,罪人屈池对不住您。当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重黎背过身去,不愿与之多言。屈池愣在原地,解释之辞终究不曾出口。他心中明了,大错已然铸成,虽非其本意,却因其而起。如今,自己已是将死之身,待一切尘埃落定,要杀要剐,自有火神定夺。

当夜,待众人回到屈家村,子时已过。屋内一片漆黑,灵素掏出火折子,自去点灯。重黎摸索着回案前坐下。待烛光洒满整间屋子,灵素笑着回头,当即大惊失色。

“重黎大哥,你怎么了?”

案前之人浑身透明、虚无缥缈,似下一刻便要随风消散。

“小丫头,别怕,我只是赶路赶得累了,得回真身歇息一阵。有句话你说错了,神灵亦知疲惫为何物。”

“你骗人!如今才什么时辰?离天亮还有许久!你分明……”

小丫头声音夹了哭腔,再不敢往下说,只低着头默默抽泣。

重黎感动又无奈,轻笑道:“我不骗你,小丫头,你可知王八一到冬日便要休眠?悄悄与你说,我与那王八无甚区别。”

此话一出,灵素破涕为笑。

“初月姑娘,今日一别,再见自是另一番风貌。姑娘虽为女子,相较男子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下敬重姑娘,亦知姑娘定当言而有信、助在下脱困。明日还须仰仗诸位,重黎在此先行谢过。承蒙关照,后会有期。”

说罢,眼前人便融入烛光之中,再也不见。初月心中明了,重黎乃为救她而消耗过度,然感伤无用,唯有不负所望。

10

次日巳时,北山峰顶,三人与火神真身相见。

苍穹之下、险峰之巅,千珠血树硕果累累,血色果实浮于绿叶之上、不与枝条相接,皆为火神之力所养。血树一侧,火神重黎静静沉睡,红发红衣之下,血肉全然萎缩,五官干瘪、不辨容貌。在血树贪婪的吮吸下,火神上半身已然深陷树干之内,与之合为一体。见过此情此景,禁术之可怖、可恶可想而知。

事不宜迟,屈池以血画阵,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万里晴空化作黑云压城、风云变幻。便在众人以为栖龙界即将迎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际,火神之躯突然诈起,化作血色火焰熊熊燃烧。

初月大惊失色,便要飞扑上去,幸为灵素死死抱住。

“阿姊,你疯了?”

“火神真身若毁,重黎必定灰飞烟灭!”

“阿姊,你冷静点!他是重黎,司掌火焰之神,火如何能伤他?”

初月听罢,将信将疑,却不再妄动。火红的烈焰继续灼烧,映红了她的眼眶。然灵素所言不假,随着火焰愈发炽热,火神干瘪的身躯渐渐复原。待那惨白的血肉变得鲜活、扭曲的五官重归立体,那双陷入黑暗百年之久的眼睛忽然睁开,露出凌厉的红瞳。

红瞳的主人张开双臂,双手成拳,大喝一声,腾空而起。他面向千珠血树,扯开厌恶的嘴角,而后身躯一震,将环绕周身的火焰化作幻影向血树袭去。树上果实滚滚跌落,不消片刻,参天大树化为灰烬。

眼前人红衣红发、猩目獠牙、桀骜不驯、戾气滔天,较昨日之重黎大相径庭,恐非善类。待其落地,见其目光移转、看向屈池,初月暗道不好,便欲以己为盾。重黎不察,火球已然劈出,朝其面中而去。

“阿姊!”

闻者大惊,高呼蠢货,右手旋即握拳至额前。与此同时,火球顿于半空、与初月脸庞咫尺相隔之处,而后化作灰烬跌落在地。众人虚惊一场。初月见他良心未泯,暗自欣慰,便欲与之说理。

“阁下何以言而无信、出手伤人?”

重黎轻哼一声,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亦正亦邪。

“姑娘放心,本尊定当信守承诺复活石像,然我何时答应不杀屈池?”

“是屈池该死!姑娘切莫再为屈某犯险!临死之前,唯愿火神阁下大人大量,许我见众人平安、与妻女团聚,如此,死而无憾!”

“本尊无此耐心,旁人亦无需再劝!”

重黎说罢,又欲动手,初月高呼“且慢”。见对方当真停下动作,初月福身行礼,敛声说道:“小女自知并无资格干涉阁下,然当年之事恐有隐情,望阁下容小女分析一二,再行定夺。”

对方不置可否,初月权当默认,遂解释道:“小女曾通读屈氏手札,自以为深知屈池前辈之所愿。前辈唯愿栖龙界结界消散、屈家人平安离开、女儿得到救治。此地于前辈而言,无异于千珠血树于重黎阁下。小女敢问,今日阁下浴火重生,可有日后再回北山故地重游之打算?”

见对方并不作声,初月轻抿薄唇,似笑非笑道:“想来阁下定是不愿,否则如何会将千珠血树付诸一炬?屈池前辈亦是如此。屈家人若能离开,定视此地为洪水猛兽,永生不再踏入。既如此,禁锢阁下,以火神之力为栖龙界提供长久庇护却是为何?此举有如,今日之重黎阁下为千珠血树浇水施肥,何其荒谬。”

重黎听罢,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屈池趁机解释道:“初月姑娘见微知著,屈某佩服。当年好友初禅自一道人手中得到禁书,道人只言其中术法可召唤神灵,初禅深信不疑。偏偏此书仅载明施术及解术方法而无术法之用途说明,屈某对此存疑,却无从考证,走投无路之下,终酿成大错。屈某愧疚难当,唯恐此书落入他人手中,贻害无穷,遂以狸奴之身将其焚毁。自阁下被禁锢,为千珠血树掠夺的火神之力摧毁了青煜怨念所化结界,屈某本可趁机离开,奈何以这般模样,不知当去何处,更舍不下妻女及族人呐!此后,虽见阁下夜夜徘徊于屈家村,屈某却因贪生怕死不敢现身,屈某一死,屈氏族人将再无一丝重见天日之可能。时隔百年,直至二位姑娘到来,方使屈某重燃希望。姑娘大恩,屈某没齿难忘。”

“前辈言重,初月既在局中,自不会袖手旁观。且前辈并非贪得无厌之人,只叹造化弄人,若那术法真乃召唤之术,重黎阁下被你好生请到此处,知你困境,定会鼎力相助,即便他不愿干涉人间之事,前辈亦不会强人所难。”

“姑娘所言极是。”

“是又如何?姑娘莫非要同本尊讲不知者无罪这般鬼话?那这世间所有贪婪而无知之蠢人不论犯下何种罪责皆应被谅解?姑娘如今怜悯他们,又将为其所害、因其所苦之人置于何地?原以为姑娘深明大义,未想竟是一丘之貉。”

“重黎!阿姊好言相劝,你怎可这般无礼?”

“灵素!莫要胡言!”

初月喝止灵素,咽下心中委屈,只继续道:“原是小女僭越,还请阁下见谅。屈池服了幻真草,即便阁下不杀他,他亦难逃一死。千珠血树已毁、阁下重获新生,乃是大喜,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初月说罢,抬眼看他,一脸温顺。对方眸色沉沉、面无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半晌无声,几人心中忐忑,忽闻重黎道:“也罢。你既助本尊脱困,本尊便予你三分薄面,饶他一命。你我此后各不相干。本尊还要奉劝姑娘,日后只管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

对方说罢,讪笑一声,旋即转身离去。

灵素愣了一瞬,忽而想起什么,立时凑近阿姊肩头,拨开面纱查看,只一眼,小丫头却慌了神,忙陪了笑脸高喊:“重黎大哥!你且留步!阿姊的咒还未解呢!”

“初家诅咒与我何干?”

“重黎大哥可别说笑!你神通广大!为阿姊解咒定然轻而易举!”

“小丫头!冤有头债有主!你寻错人了!”

“好你个重黎!不愿解咒直说便是,忽悠人做甚?栖龙界只你一个神,我不寻你,难不成去寻那山精妖怪?阿姊为你险些殒命莫鱼谷,你对她恶语相向便罢,竟又弃她于不顾!亏她夸你作谦谦君子,你却是这般过河拆桥、厚颜无耻的小人!”

任小丫头喊破喉咙,那红衣男子自是置若罔闻、扬长而去。初月心中烦乱,原来所谓另一番风貌,竟是那人燃作虚无缥缈的火焰,与她不欢而散。火神离去,而她诅咒未解,此后又当如何?屈池归心似箭,先行下山。灵素知道阿姊心情不好,只在一旁静静陪着。

阴云散去,风起栖龙。千珠血树的墨色灰烬随风而起,肆意盘旋,待它去到空旷的天际,又与骤落的白色蝴蝶婉转缠绵,徐徐覆上初月鬓角。

“阿姊,下雪了!”

灵素的一声惊呼,将初月拉回现实。六月飞雪,莫非青煜卷土重来?

“下山!”

此时的屈家村已是另一番景象,众人于一场大梦中苏醒,却见家中破败不已。屈池拥着妻女痛哭流涕,又同众人将自己误用禁术致使火神被囚从而迁怒族人一事一一道来。时隔百年,因火神离去,青煜怨念卷土重来,大雪再次降临,针对屈氏的结界重启,族人之困境远比百年之前更为惨烈。屈池心中苦闷,暗骂自己冲动行事造成今日局面,却唯恐再做挣扎只会重蹈覆辙,只得认命。

于初月而言,她尚有不曾寻到的答案。重黎曾道,冤有头债有主,解咒一事她寻错了人。初见那日,重黎一眼便知她命不久矣,是以初月推测自身诅咒乃他所为,如今想来,皆因他是神灵,即便诅咒系旁人所下,他亦能一眼瞧出端倪。然他明知对方误会,却为牵制她、利用她不予否认。事到如今,初月又能怨谁?唯怨自己自以为是、先入为主、一厢情愿,为他蒙在鼓里而不自知。放眼栖龙界,有手眼通天之力、能对众生行使生杀予夺之权的,除去重黎,唯有青煜。莫非,初家诅咒系他所为?她想,是时候去见见这位威名远播的战神。

一夜过后,大雪未停,栖龙界一片惨白,一行三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北山而去。一线天左侧洞口内,除去通往青氏宗祠之暗道,还有另一暗道为石门所隐。沿着此路向下前行,约莫两刻钟后即可抵达青煜的冰冢。

冰冢泛着盈盈的白光,青煜一身战袍,沉睡于百年寒冰之中,尸身完好如初,面带凶相。生前为万民敬仰的战神,死后却怨念不散,搅得栖龙界乌烟瘴气、害得众人苦不堪言。纵使有冤、有恨,何以祸及后代、累及无辜?初月长叹一声,既叹青煜之可悲,亦叹自身之无力。

“屈池前辈,初月有一事不解,初家先祖初明尘与屈氏之渊源究竟起于何处?为何在世人皆对栖龙界避而远之之际,初家世代皆频繁往来于此,相助屈家?”

“一切皆因初明尘与武寒王乃同母异父之兄弟。青煜幼时,青母与初姓男子私奔。几年后,青父离世,青母领着初明尘回到青家村,即如今的屈家村。青母道,那是他的弟弟。没过几日,青母病逝,此后数年,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青煜志存高远,离乡从军,成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此后一路高升,被封为武寒王。初明尘则一直留在青家村,娶妻生子。青煜死后,诅咒发生,青家人包括初明尘举家搬迁。初明尘作为青煜的弟弟,不忍见屈氏无辜之人因兄长受难,是以立下祖训,要求初家世代相助屈家。如此,我才与初禅兄相识。”

“竟是这般……多谢前辈告知。还有一事,传闻已故之人若怨念深重,可焚毁尸身。不知……”

屈池摇头,苦笑道:“青煜尸身为寒冰所封,许是受其怨念影响,此冰坚硬无比、遇寻常火焰不化。百年前,屈某正是想以召唤术见到重黎,求其以神火之力融化寒冰、焚毁尸身、一劳永逸,谁想,却错用禁锢之术。千珠血树掠夺的神力虽庇护着栖龙界,暂时压制住青煜怨念,却未能永绝后患。青煜尸身便是怨念之源,屈某自作自受,与火神结怨至深,毁去屈氏一族唯一希望,屈某悔之晚矣!”

初月听罢,眸光晦暗,低头再不言语。此后,一行三人回到屈家村,灵素察觉阿姊变得沉默寡言,只知她在为诅咒一事忧心,却浑然不知,此时的初月已然失去于她而言最为重要的希望。

关于初明尘,初家世代流传着一个并不光彩的故事。当年,他的兄长离开故里、外出闯荡,将未婚妻托付予最信任的弟弟照顾。三年后,兄长归来,他却已横刀夺爱,娶了嫂嫂。若非屈池告知,初月如何知晓这位兄长竟是青煜!初明尘作为青煜手足,于其先有夺母之恨,后有夺妻之仇。青煜身死后,对屈氏恨之入骨,初明尘却令初家世代相助屈氏,初禅更将禁书赠予屈池,意图使其灰飞烟灭。屈家下场足以道明青煜生平最恨至亲之人背叛,屈行舟之背叛害他身死,初禅之举无异于将其死后凌迟。这桩桩件件,足以使青煜怒不可遏!可这桩桩件件,与阿爹何干?与她又何干?

11

夜深了,寒风押着雪花自窗前呼啸而过,初月和衣而卧。待灵素浅浅的呼吸声响起,她轻轻推开了门,单薄的身影就此隐入无边夜色。大雪纷飞,雪水浸湿了鞋袜,她却浑然不觉,浅浅的脚印一路延伸,向北山、一线天、暗道,直至冰冢。

初月不知当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初家先人之兄长,他生前所有已被剥夺,既身穿铠甲,便唤他一声将军。初月忽而想起那日小丫头赞他是大英雄,不禁觉得讽刺。她面向这位沉睡的英雄,抬手将面纱摘下。

“青煜将军,你或许不认得小女,却定然认得你赐予小女的诅咒印记。”

轻薄的白纱落地无声,娇美的容颜之下,密密麻麻的红痕如细线般,自领口往上,爬满白皙的脖颈。出生时,她的胸口便有一块红印,随着时间推移,红印似长了触须般,化作细密红痕向外延伸。她带着这身可怖的印记以病弱之躯苟延残喘,皆因阿爹临终时的嘱托:好好活着。

“寻找诅咒真相可谓长路漫漫,其间我愈投入,便愈发觉得寻到答案已然不为活着,却是为予不曾放弃希望的自己一个交代。自我来至栖龙界,知晓将军、屈家与重黎之遭遇,死亡于我而言再不似从前那般可怖。虽则我之生命如昙花一现,可它至少盛放过、惊艳过。”

“重黎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我的债主是他,想我此刻已然达成所愿,离开栖龙界。偏偏我的债主是你,一个身故两百年,看不见摸不着,且对初家深恶痛绝的你。青煜将军,你视无辜生命如草芥,初月自心底瞧不起你。既然初月必死无疑,与其如从前一般,时时担忧自己寿数哪日到头,不如将命运紧握于自己手中。”

初月靠坐于冰棺一侧,瞅着眼前团团雾气,挣扎说完这席话。冰霜爬上了她的面颊、鼻尖、发梢,一双腿已然毫无知觉。她努力将头向后仰去,以借力抬起冻僵的手臂。而后,她艰难咬牙,划了一下又一下,直至瞧见腕上那丝血痕,方安然闭眼。伴随匕首摔落之声,她呢喃道:“如此,当死得更快些。”

后记

秋日的午后,深巷里,暖阳爬过屋角跌入蜿蜒的石板路。一位美貌的妇人牵着一名小童,踩着厚重的青石砖悠悠前行。身后跟着一位活泼明艳的姑娘,一手提了桂花酥,一手举着糖葫芦旁若无人地啃。清风吹拂,捎来一片火红的叶,好似那人随风飞舞的发。

妇人呆呆愣在原地,她想起八年前那个夜晚,她意识模糊地躺在冰冢里,静静等待死亡降临。可是,那个红发红衣的重黎,那个说此后与她再不相干的重黎,那个扬长而去的重黎,却在此刻闯入,敲碎她心间的寒冰。他抚去她脸上的冰渣,将她打横抱起,似初见那日。他说:“初月,活下去!你曾说过,即便深陷泥沼,也当苦苦挣扎,你怎可放弃?”

次日拂晓,她自温暖的床间醒来,手腕并无伤痕,身子亦是前所未有的清爽。灵素神秘兮兮端来铜镜,待她看向镜中人的脖颈,方知昨夜一切并非是梦。重黎当真回来了!他为濒死的自己疗伤,更以神火之力融化寒冰、焚毁青煜真身。真身一毁,战神怨念自世间彻底消散,初家早亡诅咒终得解除,屈氏亦摆脱长达两百年之禁锢恢复自由。自此,栖龙界与世间万千山川一般,迎来了一年四季!

小童轻轻拉扯衣袖,叫初月回过神来,眼前的奶娃娃娇滴滴告状道:“阿娘,方才有位红发红衣红眼睛的怪叔叔捏了我的脸,他还不许我告诉阿娘!”

初月笑了,笑容如秋日的暖阳一般明媚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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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栖龙界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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