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

作者: 周齐林9 | 来源:发表于2023-11-06 00:41 被阅读0次

    原创文责自负,原载《西部》杂志 2023第5期  作者周齐林

     漫长的告白

    1

     把记忆的望远镜重新聚焦在1992年的深冬,我看见包裹如粽子的坨坨手持一把新买的玩具枪作冲锋状出现在我家门口,顿时把我吸引过去。我眼巴巴地渴望坨坨能给我玩一会时,他却一转身迅速跑开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呼啸的寒风里。

    午饭后,我去爷爷家玩,我在床上肆意蹦跳着,突然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滑出席子。猛地掀开席子,见十张十块的叠在一起。环顾四周,寂静无人,犹豫再三,我迅速把钱揣进了裤兜里,而后故作镇静地往屋外走去。奶奶挑着两桶水进来,叫我再玩一会儿,等下炒豆子给我吃。我略显慌张地说有事,而后在尘土飞扬地小路上飞奔起来,往茶馆旁的小商店跑去。

    寒意逼人,不远处的梧桐树被剃光了头,默默地矗立在大地上,显得孤独而萧瑟。村里人大都蜷缩在被窝里或围坐在炭火旁烤火。我压抑住兴奋的心情,用偷来的一百元买了新款的玩具枪以及自己喜欢吃的零食,躲在池塘边废弃的寺庙里贪婪地咀嚼着,不时用枪射不远处树上暗黄的落叶。

    薄暮时分,我把玩具枪藏匿在隐蔽处,而后故作轻松地朝家里走去。一只乌鸦在梧桐树上发出阵阵悲鸣。离家越来越近,我的脚步慢慢变得迟缓,心跳加速。一股莫名的恐惧在我心底弥漫开来。刚走到家门口,我就看到父亲那张严厉的面孔。他疾步上来,拽着我的衣领往床沿方向拖去。我挣扎着,内心的恐慌加剧。父亲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正欲打我时,祖父忽然急匆匆地赶来,说钱找到了。我呆坐在凳子上喘息,眼底满是惊恐。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表示歉意。

    大人们不知道我已偷过一次钱。一个月前,在池塘边那块广阔的空地上玩耍时,嘴馋的我隐约看见欢欢的裤兜里放着五块钱,顿时起了贼心。欢欢三岁,住在池塘边的那栋老屋里。我故意凑上前和他套近乎,与他们一群小伙伴一起玩跳皮筋。半小时后,我走到他身后,亲昵地抱着他,偷偷从他裤兜里偷走了那五块钱。他浑然不觉。对于突如其来的热情,欢欢报以我灿烂的微笑。

    傍晚,空地上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站在门口,我隐约看见欢欢他妈妈正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正抽打他,质问他下午给的五块钱到哪里去了。欢欢的哭泣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紧握着那五块钱,心却瑟瑟发抖着。一整晚,文文的哭泣声在我耳边回荡着。一连多日,我提心吊胆,时刻担心着欢欢她母亲找上门来。一周后,当看着欢欢又笑嘻嘻地在广场上肆意追逐玩耍时,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见我出现在他面前,欢欢热情地跑过来,亲昵地喊我哥哥。欢欢叫得很甜,我却隐隐不安。那一次,带着负罪的心情,我用心地带着欢欢在空地上尽情地玩耍着。夜的帷幕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回去的路上,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发誓再也不干坏事。我洗心革面的决心让我重新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不料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两个月,极度嘴馋贪玩的我又偷拿了爷爷的一百块钱。

    次日上午,趁着祖父去墟市摆摊的空隙,我偷偷把剩余的五十多块钱放回了席子底下。此后祖父从未再提此事,仿若未曾发生。它深深烙印在了我心底,随着时间的推移,愧疚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变成一棵长满刺的树。那一百块钱是爷爷起早摸黑卖鞋挣来的辛苦钱。粗通笔墨的爷爷用无声的方式浇灭了我心中燃烧的火焰。 看着鬓边发白的祖父早出晚归的模样,我开始悄悄地在学校四周捡破烂。瓶子、健力宝、破鞋、废纸,都成了我寻觅的对象。两个月后,薄暮下,我用捡破烂积攒下来的三十多块钱在店里买了一瓶白酒和一条常德烟。紧抱着酒和烟,我飞奔在通往老屋的小路上。夕阳的余晖映射出祖父沟壑纵横的脸,他正在院落里的石桌上吃饭。

    “爷爷,这是我用捡破烂的钱给你买的烟和酒。”我把烟和酒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

    祖父很是惊讶,他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听着祖父爽朗的笑声,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年幼时偷盗事件所产生的愧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一种隐喻。年幼时内心的挣扎不过是我进入成人世界前的一种练习。

    年幼犯下的错,幼小的年龄充当着保护色,它成为寻求解脱的借口。童年是命运的基石,当人至中年,那些沉睡的记忆瞬间被激活,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给人以新的沉思和启发。

    年长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我总会去超市挑选祖父喜欢喝的白酒以及适合祖母的保健品。

    许多年后,随着祖父的离世,许多个夜晚,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独自面对苍茫的夜,祖父临终前的那一幕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祖父的遗言如一根锋利的针扎在心尖,让我隐隐作痛。

    2010年,我因肝内胆管结石从深圳回到老家养病。身患风湿性关节炎多年的母亲在小镇的鞋厂上班,月薪八百。她的膝盖和指关节在疾病长久的侵袭下早已肿得变了形。看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和她蹒跚的步履,我很内疚。同龄人都在外打拼挣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我却被疾病困在了家里,成为家里的累赘。彼时,孤坐在屋内的我常神经质地一拳打在斑驳的墙壁上,直至拳头渗出猩红的血丝才停歇下来。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虐的方式才能缓解我内心的疼痛。疾病让我变得自闭,母亲带着我求医问药之余,我常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台跟着我在异乡颠簸多年的二手戴尔电脑成了我唯一倾诉的对象。躲在屋内敲打键盘发出的噼啪响声引来母亲的注意。母亲总会悄悄地站在窗前看我一眼,而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开,她担心闷在屋子里出事。

    年过八旬的祖父已满头银发,得知我回乡后,常会来看我。母亲去鞋厂上班后,祖父来得更勤了。“有空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呼吸一下外面的好空气。别整天闷在屋子里。”祖父笑着对我说道,满脸的皱纹拧在一起。

    次日清晨,祖父从墟上买了新鲜的排骨,在家门口喊我的名字。“林林,等下中午过来吃饭,给你炖排骨冬瓜汤。”透过窗户,我看见祖父咧嘴笑着,满嘴的牙齿几乎掉光了。祖父已完全苍老下来。“记得来啊。”晨雾弥漫,祖父慢慢往禾水河岸走去。祖父在晨雾中踽踽独行的身影在随后的许多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祖父和祖母住在禾水河岸的老屋里,屋后那条宽阔的溪流静静流淌着。冬瓜排骨汤炖了一大锅,我刚喝完一半,祖父又晃动着手中的勺子,盛满一碗递给我。

    “想开点,养好身体再出去。不要想那么多。”祖父笑着对我说道,一旁的祖母满是怜爱地看着我。不远处的禾水河哗哗的响声在耳边回荡着。

    祖父只喝了两碗排骨汤,排骨肉他一块都没沾。见我一脸疑惑,祖母指了指喉咙说道,你爷爷他喉咙不舒服,总是打嗝,这几天都是吃稀饭和肉丝汤。

    祖母这句话背后是祖父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伏笔。一个月后,祖父已四五天吃不下饭,他低着头蜷缩在灰旧的沙发上,面色恐慌地看着众人。他把食指伸进自己的喉咙,蹲在地上,上身剧烈起伏着。祖父使劲咳嗽着,像是要把整个心都咳出来。祖父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眼角咳出一滴泪来,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满脸煞白。

    几天后,在县人民医院的胃镜检查室,医生把一条细长的管子伸进祖父嘴里。管子伸入一半,医生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医生示意祖父先出去休息一下。“家属来了吗?”医生问道。“我是家属。”我上前一步,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医生。

    “食道癌,回去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诊室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我看见祖父正坐在弥漫着药水气息的走廊长椅上,他那双青筋暴露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医生充当着审判官的角色,祖父确诊为食道癌晚期。

    年底,祖父已完全不能进食,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他曾经肌肉紧绷的身体已瘦骨嶙峋。在外打工的叔叔婶婶都回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悼的气息,屋内的喧嚣映衬出祖父的孤独。祖父躺着,祖母坐在床前,见孙子孙女都进屋了,祖父忽然挣扎着从从床上坐起来。他弓着背,转身看着我们。“以后你爷爷死了,你们记得一定要回来。” 祖母忽然说出的话戳中了祖父的痛点,一旁枯坐着的他无声地流下泪来。“等爷爷走了,你们要照顾好奶奶。”祖父泪流满面地说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2

    远处火车发出的轰鸣声在我耳边回荡着,它是在向我召唤。春节后,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我背着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的钢铁之身映衬出我身体的渺小与脆弱。火车如一尾蛇在暗夜的大地上游走。孤坐在窗沿的座椅上,祖父泪流满面的样子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没有向祖父辞行,心中感到隐隐不安。

    半年后,临近五一,烈日的暴晒下,我在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八百里外异乡的工业区颠簸着。怀揣简历疲惫地回到出租屋已是薄暮时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肋间的隐痛不时传来,它时刻提醒着我身体的虚弱。

    深夜,我正在电脑前码字,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的来电。“爷爷刚刚去世了。”父亲在电话里悲伤地说道。

    “你尽量回来一趟,如果身体吃不消就不要回来了,爷爷九泉之下会理解你的。” 放下电话,父亲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

    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去。我虚弱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我像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呵护着我瘦弱不堪的身体。那一晚,在逼仄潮湿的房间里,苍白的月光洒满整个大地。我向着故乡的方向跪下,向远去的祖父深深地磕头。我使劲把头磕在地上,直至头皮渗出鲜血。仿佛只有以这样一种自虐的方式,我才能减轻内心的疼。这年腊月二十六,当我回到故乡,从婶婶口中得知,祖父临终前还一直念叨着我。多年后,无数个夜晚,每当想起祖父流泪的场景,无数根细小的针总会扎在我心口,疼痛难忍。

    我曾无数次扪心自问当初为何不回去送爷爷一程,看爷爷最后一眼,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就是怕苦怕累,难道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去一趟会把自己的小命丢掉?面对这样的质问,我一时无言相对。

    时常我会做这样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被阎王爷以不孝的罪名吊起来严刑拷打。一块烧红的铁烙向我伸来时,我在一阵尖叫声中醒来,大喊着爷爷我错了。夜色苍茫,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身。我孤坐在床,深陷在噩梦的余悸里无法自拔。

    随着祖父的离去,老屋只剩下祖母孤独的身影。一盏青灯相伴,屋外是呼啸的寒风。祖父去世后,每年寒气逼人的腊月时分,空荡荡的房间里,祖母蜷缩在炭火旁,凛冽的寒风从窗户上灌进来,在房间里四处游弋着。门外响起脚步声,祖母就会摇晃着走到窗前,踮起脚跟,朝窗外不远的小路久久张望几眼。

    祖母就像一条孤独的路,生命的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覆盖在她身上,直至淹没。她无时不刻不在等待着一个远方的亲人归来,在她这条杂草丛生的路上驻足片刻。

    祖母经常会跑到祖父的坟前跟他说话,自言自语,唯有山间的清风和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应和着她的低语。一直到夜幕降临,山间的鸟儿归巢,祖母才沿着山间小路,踩着暮色缓缓回家。

    在这种情形下,在外漂泊近三十年的父亲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他已鬓边发白。父亲回来照顾年迈的祖母和多病的母亲。几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走了多少路。当他老了,躺在床上,困在时间的蛹里,脑海里满是走过的路的影子。年幼时,我们哥俩津津有味地围坐在炉火旁,听父亲讲他在外面闯荡时的见闻。父亲每次讲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

    走在故乡熟悉而陌生的小路上,父亲脑海里满是他在外闯荡时走过的路。暮色里,迎面走来的村里人笑着问道,回来了啊?父亲点头称是。“今年不出去啊?”“老了,干不动了。”父亲脸上挤出一丝笑。

    黄昏时分,村里人都聚集在村后的那块空地上唠家常,父亲喜欢跟村里人讲他在外闯荡的故事。父亲说他这辈子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对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如数家珍。起初还有人颇感兴趣地听父亲的故事,时间一长,大家就都失了兴趣。父亲几次欲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孤坐在院落里,风从树梢上吹过发出的细微响声。

    村里人不喜欢听,父亲就讲给祖母听。祖母最喜欢父亲给她讲外面的故事。祖母是一个忠实而称职的听众,听到好玩的地方她会大笑起来,听到伤心处又会对待孩子般抚摸父亲的头。

    父亲知道祖母不是喜欢听他讲故事,而是喜欢每晚有人陪她说话,给她讲那些日渐模糊的往事。

    与父亲不一样,祖母一辈子未曾走出过村庄,她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她如一颗钉子般深深扎入故乡的泥土里,直至锈迹斑斑。1996年,小叔叔结婚欠下的债如大山般压得祖父祖母喘息不过来,考虑再三,六十岁的祖母开始捡破烂。晨曦微露时,祖母就起来了,她沿着村里的一条条小路捡拾着废品。一直到黄昏时分,她才踩着落日的余晖缓缓归来。一晃祖母已捡了二十多年破烂,那一条条小路她熟稔于心,闭着眼都能说出路的模样。

    祖母走了一辈子的小路忽然变得陌生起來。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她提着半蛇皮袋废品往家的方向走,走到中途却如迷路的小孩在原地打转,前后徘徊着不敢迈出步子。小路前面是一个分岔口,祖母依着惯性往前走了几步,面露迟疑,忽然返身朝分岔口旁的小路走去。祖母深陷在在两条小路编织成的迷宫里。一直徘徊到黄昏,村里卖豆腐的刘叔骑着自行车在暮色中归来,撞见坐在路边的祖母,他看着一向利索的祖母眼神呆滞,上前问了几句,心底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在他的一路指引下,祖母才顺利回到家中。

    祖母患了老年痴呆症,父亲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的记忆力锐减。父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给她,她吃完不到半个小时,弓着腰拄着拐杖回到老屋,十几分钟后,祖母又出现在父亲面前,如受委屈的小孩般喊着饿。父亲又重新做了一碗面条给她吃,她吃到一半就难以下咽,颤抖着放下碗,打了个饱嗝,弓着腰蹒跚着往回走。

    通往老屋的路,祖母走了一辈子,现在已完全陌生。她经常走错了家门,在村里人的指路下,才平安到家。村里许多无名的小路,依旧在孤独地延伸着,有些路已经杂草丛生,就像祖母的暮年。

    祖母身在老屋,却时常喊着要回家。那一条条熟悉的路如今如迷宫般出现在她眼前。

    噩梦无形中加重了我的负罪感。夜深人静之时,面对苍茫的夜,这种感觉如绳索般勒得我无法喘息,祖父的遗言不时在耳边回荡。

    在负罪感的驱使下,我常踏上返乡的火车。“等爷爷走了,帮我好好照顾奶奶。”祖父的遗言时常在耳畔回响,它时刻警醒着我,把我从繁杂的工作中抽离出来。

    每次回到家已是深夜,老屋的灯依然亮着,散发出昏黄的灯光。祖母孤坐在灯下喃喃自语。祖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有时能喊出我的名字,有时一脸茫然地问我是谁。

    一次回到家,祖母柜子里拿出一叠钱,弓着背,颤颤巍巍地往外走。我见状,急忙拦住,问她要去干嘛。“给五禾还钱呀,欠了他家里五千,还了三千,还有两千没还。拖了好久了,五禾家也不容易。”祖母喃喃自语道。90年代末,小叔结婚,随后几年祖父摆摊卖鞋的生意一落千丈,欠下很多外债,只能靠彼此捡破烂来还债。每到过年时节,催债的人就把门敲得咚咚响。五禾爷从未上门催过债。

     陷入老年痴呆症泥潭中的祖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此刻她又陷入糊涂中。我赶忙拉住她,假装说帮忙给她送过去。祖母迟疑地盯着我一会儿,而后说好。转身欲走的那一刻,祖母又把我叫住了,蹒跚着走过来,坚持着要自己送过去。我搀扶着祖母,缓步朝五禾爷家走去。

     “对不起啊,五禾,钱拖了这么久。”祖母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把钱递过去,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五禾爷象征性地接了,转身又偷偷给回了我。五禾爷看着祖母的身影,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3

    夜半,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斜射在父亲的脸上。熟睡的父亲翻了个身,几分钟后,枕头边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志佳,你妈一个人跑到我们这边来了,上身衣服都没穿,你快过来接她回去。”隔壁村的人说道。

    父亲顿时睡意全无,他迅速穿上鞋开着摩托车往隔壁村驶去。仲夏之夜,空气潮湿而清凉,父亲却急得满头大汗。月光的映射下,他在寂静的柏油马路上风驰电掣起来。如雪的月光落在村庄的一草一木上,整个村庄都睡着了,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犬吠声。

    十里外的村庄口,一栋低矮的平房前,祖母孤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她神情呆滞,正喃喃自语。父亲疾步上前,把她抱在怀里。父亲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十几岁的他赌气离家出走。他越走越远,熟悉的小路慢慢变得陌生,他走进黄昏,走进黑夜,黑夜降临,他走到山脚下的一片荒野里,不远处栖息在树枝上的一只乌鸦的鸣叫声点燃了他内心的恐惧。恐慌驱使着他迅速掉头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转而在黑夜里奔跑起来。只听砰的一声,父亲忽然被路边的藤曼绊倒在地,栽进一旁的水沟里。父亲哇的一声,在暗夜里嚎啕大哭起来。正当父亲手足无措时,不远处出现一丝光亮,很快手电筒的灯光刷的照在他身上。祖母一跃跳入水沟,把父亲紧抱在怀里。

    相似的一幕,时间充当着导演,进行了角色互换。几十年过去,当初的少年已步入暮年。

    如水的月光下,父亲搀扶着祖母往摩托车走去。走了几步,祖母却一下子从父亲的臂膀挣脱开来。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到哪里。我要回家。”祖母忽然瘫坐在地说道,她满是老茧的手紧拽着一旁的树枝不放。

    “我是志佳呀,你的儿。” 父亲紧抱着祖母说道。

    “是志佳呀。”祖母紧拽着树枝的手忽然松开,身子凑上前,双手捧着父亲的脸细细打量着。

    温暖的月光下,父亲把祖母扶上摩托车。父亲像抱孩子般,把祖母抱在摩托车前座,他不敢让她坐在后面。就像许多年前,父亲尚且年幼,祖母骑着自行车载他去上学。

    父亲载着祖母缓缓前行在回家的路上,月光照亮他们前行的路,月光映射出他们孤独的身影。

     属于祖母的寒冬最终还是降临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季,去朋友家喝喜酒的父亲半夜归来忘了用锁把大门反锁上,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父亲的一个疏忽导致了祖母命运的急转直下。

    家里人深陷在温暖的梦境里,祖母轻轻打开门,走进了苍茫的雪里。她从屋子里跑出来,四处寻找着回家的路。她跌跌撞撞地雪地里行走着,在雪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足迹迅疾被从天而降的雪花覆盖。雪加剧着身体的寒意。雪侵袭着人瘦弱的躯体,充当着帮凶。深夜,祖母在雪夜里踽踽独行。寂静的村庄,只听见风的呼啸声和祖母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声。

    漆黑的陷阱就埋伏在前方,岌岌可危。

    祖母弓着身,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禾水河岸,一座石桥横在她眼前。多年前,她经常穿过这条石桥去禾水河岸打理属于她的几亩蔬菜地。桥依然认识她,只是她已不再认识这座桥。石板桥已孤寂多年,属于它的喧嚣已过去。此刻,这座窄小的石板桥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花。祖母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慢慢靠近落满雪花的石板桥。雪落在河面上,迅速就化了。

    桥下是湍急的河流。她一步步靠近石板桥,在踏上石板桥的那一刹那,脚下忽然打滑,整个人迅速滑落在禾水河岸边冰冷的溪流里。浓浓的寒意侵蚀着她体内残留的热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晨曦时分,村里包子铺的老李推着自行车穿过石桥时,看见桥下躺着一团东西。起初他以为是堆积在岸边的黑色衣服。迟疑片刻,再次回头的刹那,看见一条腿漂浮在水面上。他心底顿时一缩,迅速停稳车,朝桥下跑去。老李把浸泡在岸边的祖母抱入怀中,低头细看,大喊道:木头婶,怎么是你啊。她身体冰凉,尚有一丝鼻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祖母回到了家中,回到她住了一辈子的百年老屋。在窄小潮湿的屋子里,疾步赶来的姑姑迅速帮她脱去湿淋淋的衣服,祖母瘦弱干瘪的身体迅速呈现在眼前。父亲用两床棉被紧裹着她。一团大火在床边迅速架起来,通红的火焰映射出祖母沟壑纵横的脸。火驱散着弥漫在她身上的寒意。

    多年过去,我始终不敢去细想那晚发生在祖母身上的事情,她如一根针般时刻刺疼着我。当我闭上眼睛,寒夜落水的祖母在水中挣扎的样子就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无法想象,这个寂静的雪夜,坠入禾水河的祖母是如何挣扎着爬到岸边。或许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过久的挣扎耗尽了她的力气,等她爬到岸边时,便再也无法动弹,只能依靠微弱的喘息声来呼救。

    再大的火也烘不干祖母身上的寒意,再厚的棉被也暖和不了她日渐冰凉的身子,祖母生命中的那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疾病加速着这场雪的降临。雪落在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落在每个亲人的身上。

    两个月后,一直昏睡在床的祖母忽然坐起身子,叫了一声父亲的小名。一旁的父亲一脸惊讶。“你认识我了呀?”父亲笑着说道,心底却泛起一阵悲凉。 “怎么不认识?你是志佳。”祖母反问道。父亲看着祖母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4

    生命就像是一场道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残阳如血,奄奄一息的祖母死在父亲的怀抱里。接到祖母故去的消息,我连夜驱车赶回老家。抵达村里的祠堂已是深夜,稻田里蛙鸣阵阵。我久久地跪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头。十多年前爷爷去世前的叮嘱依旧回荡在我耳边。“林林啊,爷爷走了,记得要照顾好你奶奶。”我辜负了爷爷的嘱托。

    祖母对我的好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大二那年春节,我选择了留校勤工俭学,没有回家。次年国庆回到家中,临返学校前,祖母把我送到小镇的汽车站。临上车前,祖母递给我一个包裹。“这是你爱吃的酸菜蒸肉,带回学校去吃。”祖母说道。回到学校,打开包裹,除了一瓶满满的酸菜蒸肉,还有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一沓零钱出现在我面前。总共五百,五十张十块的。喧闹的宿舍里,看着这一沓皱巴巴的人民币,我眼角禁不住湿润起来。这些都是祖母捡破烂换来的钱。

    祖母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轻轻移开棺木,我抚摸着祖母的额头,那一瞬间,我看见祖母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这神奇的一幕如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海。我未曾见到祖母最后一面,她什么话也未曾留给我,只留给我一滴浑浊的泪。

    殡仪馆位于县城寂静的后山,院内遍植着翠绿的柏树。殡仪馆外是一片墓地。祖母神情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她微张着嘴巴,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火化工走过来看了我们一眼,示意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姑姑忽然拉住祖母的腿,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众人掰开了姑姑的手。我一声声哭喊着祖母,可无论怎么呼喊,她都不会应了。火化工面无表情地把祖母推进了漆黑的火化炉中。很快,我看看火化工娴熟地按了下按钮,随着啪嗒一声响起,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就把祖母吞噬了。屋外的烟囱里冒出阵阵白烟,缓缓朝天际飘去。

    死亡是一扇门,祖母越过这扇门,步入了生命的另一个阶段。祖母上路了,这是一条孤独的路,也是每个人终归要踏上的归途。

    我静静地站在院内抽烟,不时回望那一缕缕青烟。摁灭烟头,我慢慢走近火化炉,征得火化工的同意,透过那块小玻璃窗,我看见火化工用长长的钳子翻转着祖母已经火化过半的身体。这一幕让我的心头一紧,我迅速退了出来,怔怔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再过了半个小时,火化工推出一铁盘冒着阵阵热气的骨灰出来。祖母化为了灰烬。多日前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转眼已是灰烬。巨大的落差感撕扯着我的心。多年前植入祖母体内的一根钢管此刻混杂在苍白的骨灰中。我用夹子把它取出来,紧握在手,仿佛拽住了祖母远去的脚步。

    人的一生是一个由重到轻的过程。在疾病的侵袭下,祖母身体的重量慢慢变轻,最后变成我手中紧抱着的骨灰盒。我把祖母紧紧地抱在怀里,步履缓慢,生怕磕着了她。就像年幼时疾步行走的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头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鲜血直流,闻声赶来的祖母一把把我紧抱在怀里。

    车缓缓行驶在路上。撒出去的纸钱在半空中飘舞着,缓缓坠落在地。“奶奶,回家了。”我把祖母紧抱在怀中,一声声呼唤着,带着她跨过石桥、驶过三叉路口,生怕没有熟悉的声音的引导,祖母的灵魂会迷失在路上。

    次日,祖母葬在了故乡牛角屏山上的公墓里。不远处祖母多年前栽种下的那棵梧桐树已枝繁叶茂,耸入云宵。风在树木和坟墓间孤独地游弋着,发出呼呼的响声。

    暮色中,扶着父亲走到山脚下,转身回望,我看见那一片树林缠绕着整个故乡。

    走到村口,我忽然又想起了祖母。以往每次从外归来,祖母总会在村口静静等我。年幼时,蹒跚学步的我着走了几步便摔倒在地,一旁紧盯着我的祖母见了,迅疾把我抱了起来。

    路随着我的成长不断延伸,我走过的路越来越多,心却一直在家里。路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这头拴着我,那头系着家。

    在隔壁小镇念高中时,我十分想家,每周都乘车回家。每次下车,夜幕已完全落下,乡村的灯火点缀着整个大地。走在稀薄的夜色里,看着身边熟悉的灯火,一股莫名的暖流总是在心底荡漾开来。临近走到村口时,我就会听到祖母的声音。“林林,奶奶在这里。” 每次从学校归来,祖母总会拿着手电筒在村口等我。深夜,盖着弥漫着阳光气息的被褥,看着在灯光下缝缝补补的祖母的身影,生性敏感的我总是感到一股莫名的忧伤。

    进入大学后,回家的路由二十公里变成了四百六十公里。工作多年后,在外定居下来,回家的路固定成了八百公里。随着成长的步履,回家的路变得越来越长,回家的心情却也随之越来越迫切。每次回家,奶奶都会给我留着灯。祖母舍不得睡下,一直等到门外响起我熟悉的脚步声,她欣喜地推开门,转身去厨房把热着的饭菜端出来,而后在昏黄灯光的映射看着我吃饭。

    昏黄的灯光意味着温暖的港湾,它是灵魂的栖息地。随着祖母的离去,多年来一直站在村口等我的那个人不见了。暗夜里背着行李归来的我静静地站在老屋前,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顿觉恍惚。多年来,那盏一直为我亮着的灯永远熄灭了。

    4

    天亮了,我在寂静的村庄缓步行走,清凉的风一掠而过,吹向更远的地方。不远处,我看见凤娇奶孤坐在老屋的石凳上晒太阳。前几年每次返乡,我总会看见我的祖母、凤娇奶和回满奶坐在门前的老板凳上静静地看着远方,偶尔低头聊几句。去年年初回满奶查出肺癌晚期,撑到年中,来不及见上最小的儿子一面就蹬腿而去。

    故乡是疗伤之地,也是灵魂的改造场。村里人通过各自的方式来寻求心灵的救赎,他们昏暗的内心亮起一盏灵魂的灯盏。

    我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没有随着祖父祖母的离世而消失,反而变得愈加浓重起来。那些在不同年龄段犯下的错而今如同听到号令般迅疾聚集在一起,如一根根锋利的针刺疼着我。年近不惑,看着多病的母亲和年迈的父亲孤独的身影,我时常会想起祖父祖母在世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前几年为一些生活琐事与父母争吵而厉声呵斥的模样,总满怀内疚。

    暗夜里,我驱车疾驰在寂静的高速公路上。一道亮光在我面前一闪而过,转瞬又陷入黑暗之中。我穿过层层黑暗,朝故乡的方向奔去。我如钟摆般在故乡和异乡的两端频繁摇摆着。我通过不断回家和灯下促膝长谈来驱散内心的愧疚,通过一次次上山在祖父祖母坟前的跪拜来消减日渐浓郁的负罪感。

    灯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祖母为我亮着的那盏灯不再亮起,寂静的老屋陷入无边的黑夜中。

    我心底的一盏灯却亮了起来,为他们彻夜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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