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立夏日刚过几日，温暖却不燥热，世间万物焕发生机，展现自己的美丽，正是最舒服不过的季节，这时候的周日，早晨八九点钟，有个美丽的女子吟诵这首《上邪》，声音轻柔，饱含情谊，于男子而言是何等美好的感受。
南舸却不这样想，他几乎吓破了胆。卧室空调坏了，他又极怕热，只好到客房开风扇吹着小风，靠在床头坐着看《霸王别姬》，程蝶衣正念白，“大王，快将宝剑……”，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定格了，南舸以为是网络问题，正打算重新连接。
“虞姬如何画得这般浓艳的妆容？哪个佳人会将面庞打理的这般面目全非？实在是不能理解。”
南舸点着鼠标，“京剧不都是这样扮相吗？有什么大惊……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南舸看着坐在床尾的，身穿一袭白衣的女子，大叫了出来，床上桌被他踢翻了，笔记本滑落在床上，鼠标也脱了手，飞了出去。
女人站起来，看着南舸，一字一句的念着《上邪》，南舸只觉得骨子都凉透了毛孔战栗着，冷汗直流。
她念完，朝着坐在床头的南舸走去，南舸抄起床头灯，双手抓在胸前，冲着那个女人，“你，你别，你别过来啊，我不怕你！”
女人极听话，南舸说了别过来，她便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南舸拧了自己大腿根一下，壮了壮胆子，“你，去靠墙站着，要紧贴着。”
女人乖乖的靠着墙，看着南舸。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甚至可以听见牙齿碰撞的声音，“对，对，就这么站着，不要动。”
女人眨着眼睛，南舸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你，是人吗？”女人摇了摇头，南舸倒吸一口气。
“是鬼？”女人点了点头。
“鬼不是不能见阳光的吗？”南舸有些不解，女人点了点头，“确实是见不得的，不过有一阴间高人在我身上加持，便是不怕的了。”
“哦，可人怎么能见到鬼？”南舸实在是个好奇心太重的人，这时候早已忘记了害怕，“我有没有阴阳眼什么的，为什么就看见你了呢？”
“您定然是同我有些牵扯，我是依着感觉来到您家的，燕先生送我来人间说是为了让我报个恩情，是猜着许是您哪一世救过我的命吧！还请您勿要赶我离开，我绝不打扰您。”女人低下了头，行了个礼。
南舸从床上跳了下来，往她那儿走了几步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又退后了几步，“你先起来。”女人依言起身，南舸看着她，字斟句酌，“我也不始怕你害我，我父母双亡，又没有几个钱儿，更没和人结过仇。可我一个人惯了，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不论是人是鬼都不太方便，你要不要换个地方？”
女人复又跪下，“还请您收留，哪怕做牛做马，聂儿亦感激涕零。”
南舸让她起来，她却只低着头一言不发，南舸无奈长叹一声，“你就留这儿吧，不用你做牛做马，我有车。你就住这屋，我先撤了啊，再见。”他语速极快，拔了电线，抬着落地扇急匆匆的走了，有个词儿怎么形容来着？落荒而逃。
002
南舸或许是情绪起伏有些大，迷迷糊糊的竟睡着了，醒来已是晚上六七点钟，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饿得叫嚣，他起来准备出去吃饭，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不对，是有个鬼，瞬间清醒过来。
他也不知那一幕是真是幻，便几步走向客房，推开门，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个电扇，没有人，也没有鬼。他觉得多半是自己睡迷糊了，最近电影鬼故事什么的看的多了点，有些魔怔，只是大梦了一场罢了，他轻笑，是自己吓唬自己了，这灵异小说，真得少看。
他回卧室拿了外套，夜间多少还是有些冷，吃完饭热热的，多半还会发汗，不加件衣服必然是免不了头疼脑热的。他拿了件运动服，长袖，不厚不薄，正是春夏款的衣服，穿上鞋，从门口的挂钩上摘下钥匙，却听见推拉门的响声。
“您醒了啊，净个手就可以吃饭了，冰箱里没有多少食材，我就做了几样家常的，也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您先勉强吃着，以后告诉我您的口味，我按着您的口味来做。”女人微笑的看着她，偏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南舸本来觉得有些惊讶和几分害怕，此刻看着她却觉得温暖莫名。
他也不由得笑了出来，“谢谢你。”他看了看周围，地板干净的几乎可以照人了，他胡乱扔的抱枕全都整齐摆放，随处可见的包装袋饮料瓶全都不翼而飞，“这些都是你做的，很辛苦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家政阿姨本来是每天都来做饭顺便做清洁的，可上个月末阿姨家里出了些事情请了辞，两周没来了，他最近忙，好不容易闲下来又实在想休息，家里乱的不成样子，好在他习惯好，只是把客厅弄得脏乱而已，其余的房间算是干净。
“不会，虽说我法力算不得高超，但几件死物还是动得了的。那点儿小物件儿，三五分钟，也就收拾得当了，真算不得什么？”她羞怯一笑，低下了头。
“什么？三，三五分钟！三五分钟你就把这地方收拾成这样？！”南舸瞪大了眼睛，“那，那做菜呢？也，也这么快？”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倒是也可以使些术法，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差别，却不够美味，不是用心血做出来的食物会让食材失了味道，根本不值得入口，没必要那样糟践食物。”
“你会用这些电器？”
“地下也有这些新奇物件儿，自然是会用的。”
“这下看来我以后是有口福了，谢谢你了，我先去洗手，你也坐。”南舸笑得爽朗。
他洗完手坐到餐椅上，被桌上的饭菜惊到了，米饭颗粒分明，西红柿炒鸡蛋，藕盒，蔬菜沙拉，豆腐肉丝汤，寻常不过的菜，却分外的诱人，南舸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便眼睛发亮。
“你是怎么做的，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他的话说的含糊不清。女人不禁笑了出来，“慢些吃，吃得太快容易积食。我不是说过，要用心血做菜吗？费了心血，想做得不好吃都困难。”
南舸却没心思回话，埋头吃着，三菜一汤几乎吃了快一半，吃得不断打饱嗝还在夹着，女人不禁摇头，“这样不行，您吃的实在太快，身体会不爽利的。”说着就去拿桌上的菜。
“你，你别动它们，我慢点儿吃，一定慢点儿吃。”南舸抓住她的手阻止，女人这才放下了菜。南舸一愣，“我为什么能碰到你？也不是和电影说的一样冷冰冰的啊？”说着，还捏了捏。
女人抽回手，“先生给我下了术，除了懂些术法，一直不吃不喝也不会魂归地府，旁的和寻常人一样。”南舸机械的点头。
他其实吃的有八九分饱了，只是吃的太快，当时不觉得，这会儿才真的反应过来。他靠在椅背上，“才想起来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南舸，你呢，我该怎么叫你？”
她微微一笑，眼神清澈明亮，“我是聂儿，南舸。”
003
聂儿来人间不过月余，她和南舸却偏偏有了多年相处才有的默契，南舸是作家，所以大多时间是都在家里的，两个人，不，一人一鬼和谐相处，熟稔自然。
他写东西的时候聂儿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端水做菜也不出一点儿声音，他休息的时候，她便为他按摩解乏，他饿了，她便端上温度适宜的佳肴，他怕热，她便给他煮绿豆汤沏消暑茶。
他给她买新衣，带她出去玩她从不知道的游戏，带她去吃那些源于西方的食物，她笑得开怀，他看着舒坦。
她曾说过成了鬼之后便再不曾去过庙里，她本事最喜欢逛寺看庙的，正巧他接了旅游专栏，便准备带着她去了道教圣地。可她没有身份证，坐不得飞机，幸好她可以隐了身形，他们二人终是一起去了。
他们下了飞机，找到一个算是隐秘的地方，聂儿刚显出身形，便听到有人大吼“呔”，抬眼看去，是个打扮奇怪的男子，那个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聂儿，南舸拉过聂儿，“兄弟，你有什么事儿吗？”
那人冲着南舸作了揖，“施主，我乃修道之人，名唤嘉恒。你身边这个女子应并非人类，非鬼即妖，可她身上偏有我这一脉的术法护体，故而我有些奇怪，想要探寻究竟，可这术法实在高玄，我竟连一二都窥探不得。”
聂儿轻握了握南舸的手，“你可是燕先生的后人？你能看出我并非凡人，道术必然极为高深，我也不必瞒你，我身上这咒术，是燕先生耗时半月，亲下而成，你自是观之不透。”
嘉恒跪下行了个大礼，“没想到姑娘竟是祖师爷旧交，老祖宗在上，赤霞一脉第六十七代传人嘉恒拜见老祖宗。”
聂儿却是惊得退了两步，“不必行这样大的里，我不过痴长了你些年岁，昔年又曾受过燕先生大恩罢了，实在算不得你的祖辈。你先起来。”
嘉恒拱了拱手，站了起来，“初次见面，礼不可废，不然弟子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聂儿见他固执，便冷了脸色，“既然已经见过，日后便算作旧交，不必再称弟子，你只唤我聂儿，平辈相称便是了。如若你不听，才是真的无视祖师。”
嘉恒无奈，只得应了下来。兴许是第一次见到活祖宗的缘故，整日屁颠屁颠的跟着聂儿，从什么都不敢说到和南舸勾肩搭背只用了一个星期，适应能力实在堪称变态。他以不舍得和聂儿南舸分离为由，硬是跟着他们去了南舸家。
聂儿刚做好饭，嘉恒便猴急的往嘴里送，南舸看他这样，觉得自己第一次吃聂儿做的菜时比他有出息的多。
吃完饭，嘉恒还在啧啧回味，“聂儿，就你这厨艺，若是开个饭店，什么米其林几星，那都得自惭形秽啊，你要是征个婚，就冲这厨艺，想娶你的人保证排满九万六千里啊。”
聂儿红了脸，瞪了他一眼，“你个小子，前几天还有点儿正形，人模人样的，这呆了几天是现了原形不成？猴儿崽子，你敢拿我打趣？莫非是想让我现在就活剥了你，让你早点儿见你祖师爷去。”
嘉恒赶紧拱手作揖，“是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猴儿崽子这一回吧！以后我日日念着您的好，片刻也不忘了，猴崽子这么懂事，还想在父母师父跟前儿多尽几年孝，您就把我原谅了吧！”
聂儿和南舸噗嗤笑出声来，南舸指着他，“这副谄媚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以后要是有人心情不好你就这么来上一段儿，保管药到病除。”
“切。”嘉恒摆摆手，“你不懂我的境界，凡夫俗子啊！”他们继续笑着。
嘉恒看着聂儿挠了挠头，“聂儿，有件事儿我不知当不当问？”
“那就别问了。”聂儿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却把嘉恒堵的够呛。
“可是，我却十分想问。”嘉恒可怜巴巴的看着聂儿。
聂儿斜了他一眼，“要么直接开口，要么就直接咽到肚子里，用水冲没了，谁教了你小子那么多弯弯绕绕，真给燕先生丢脸。”说完，还叹了口气。
嘉恒噌地站了起来，跺了跺脚，深呼吸闭上了双眼，“聂儿你应该是姓聂又和祖师爷有交集你是聂小倩吧那他是不是宁采臣转世。”
他说完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却发现聂儿的脸僵了，甚至是南舸，他的脸也变颜变色的。
004
嘉恒涕泗横流，脑子里全是前一刻发生的事情，他说完那段话，气氛安静了下来，聂儿和南舸都不说话，许久，聂儿的眼里流下了泪，“是啊，南舸，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就是聂小倩，那个嫁给过宁采臣的聂小倩。”
“南舸，我是聂小倩啊，做了几千年鬼的聂小倩，我活的够久了，又有了人间这一回，这千载岁月已再无遗憾。当年我嫁宁采臣，报了他迁坟之谊。如今我成全你，便再无亏欠了。”她的泪一滴接着一滴，止不住的涌着。
南舸握住她的手，“不，我早就记起来了，是我欠了你，若没有你，我并无机会来这人世走上一遭，我又吃了你做的那样多的饭，该是我成全你。”
聂儿要了摇头，“来不及了，我的心血便是我的本源，我早已一点一点的给了你。”
“聂儿，我会不知道吗？我长你多少年岁，杀过多少妖魔鬼怪，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这点技俩，在我这儿实在无法蒙混，我早都还了回去。”南舸说着，身上泛起了红光，向聂儿身上涌去。
聂儿急得大吼，“不，你不知道，我与你不同，我本就没有了肉身，本源丢了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快停下，没用的，没了自己的本源，别人的是没用的！”
南舸把她拉进怀里，“聂儿，我早已知晓你是谁，却只叫你聂儿，对我来说，你只是聂儿，我的聂儿。若再无你，生有何意？灭又何以？”
一阵刺眼的光，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嘉恒晕了过去，再醒来，面前没了那一人一鬼，地上只有一个破旧的皮袋子，上面是一颗坠在皮绳上的白色的珠子。
嘉恒哭的不成样子，一个接着一个的磕着头，却被一股力扶了起来，他泪眼朦胧的抬头看了看，两个白发苍苍却生的年轻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小子，我是燕赤霞，这位是剑仙，连我都要尊声前辈，你竟然不拜，如此没规矩吗？”身穿麻衣的燕赤霞开口。
嘉恒赶紧跪下行大礼，身着紫衣的剑仙点了点头，“起吧！”一挥手把皮袋子和珠子拿在手上，回头看燕赤霞，“这事儿你想怎么办？”
“前辈，还是我带走吧！人界灵气虽不足，却是修炼魂魄的好地方，我带着他们两个择一处深山老林修个几十载，估计也便成了。”燕赤霞躬了躬身，嘉恒赶紧跪下。
“也好，我来人界不易。那我的老朋友便拜托给你了。”剑仙说完，便消失不见。
“你起吧。”燕赤霞坐在了椅子上，“不必觉得抱歉，他们两个命该如此，又不是救不得了，再者，若是救不得，哭又有什么用？”
嘉恒抹了抹泪，就跟着燕赤霞走了。
时光飞快，嘉恒跟着燕赤霞在山里过了十几个春秋冬夏，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小倩当年之所以能嫁给宁采臣，像人一样生活，正是因为有那个燕赤霞赠予宁采臣的，剑仙用来装人头的革囊，宁采臣裁下了一条，给小倩系在手上，算是分了革囊的功德，才有了那人间一世。
宁采臣死后归了地府，喝下孟婆汤，便前事尽忘。可小倩相助妖孽害过人命，又在人间逗留多年，便只能留在地狱受罚，燕赤霞生前功德无数，却也因为执意降魔杀过许多修佛修仙的精怪，背了许多杀孽，不可成仙，他又不愿轮回，便在地府任了职。
小倩与他算是旧识，他自然照顾颇多，小倩是个知恩的，当年救过她的革囊，后来她尚且日日香火供奉，何况她受了燕赤霞数次恩情，给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做了几百年的侍女，算是报答他的恩德，日日看燕赤霞练功，她的术法有了小成。
剑仙找到燕赤霞，说当年救小倩一命的革囊要历劫成仙。当年若无革囊，小倩早已灰飞烟灭，若无小倩，革囊不会沾染那样多的凡人精气，更不会受了香火，有了成仙的资格。所以他们谁取了对方的本源，谁便成仙得道，另一个便化作原形。
小倩是个知恩的，自第一日起，便将自己的心血融入饭食，可她不知，那日南舸睡了一觉，便已慢慢记起前尘，记起她和自己的过往，可他不提，因为若是有人看破他们中任何一个的身份，他们两个必然要有一个舍了本源，如若不然，玉石俱焚。
嘉恒看着眼前的革囊与珠子，不由叹息。
005
千年前，你是鬼魂，我是革囊，那时我便已和你紧紧系在一起。
千年后，你是鬼魂，我是凡人，那时我便已经再不也想放开你。
如今，你是珠子，我是皮袋，你贴着我，我依着你，永远不会再分开。
情之一字，即使活得再久，见得再多，若是陷进去了，还是，在劫难逃，只是这劫难，哪怕生生世世，也叫人，甘之如饴，嗜之如蜜。
文中人物除嘉恒外，均出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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