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湘睁开朦胧的睡眼,按掉了床头的闹钟。窗外是晦暗的灰色,全无生气。
她抓起手机,翻过身平躺着,双腿蜷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开始刷朋友圈。可她还没将微信点开,就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9月12日。若湘微微颤抖,在心里算了算,没错,十年前的今天,她认识了林白。
时光倒退回十年前,秋高气爽的日子,若湘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读书。她并不是个太合群的人,比起跟一帮姐妹们捆在一起逛街吃饭上厕所,她似乎更喜欢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比如看书听音乐看电影,还有,去网吧。
那个时候,宿舍里还没有网络,大家也没有自己的电脑,若湘就只能跑到学校附近的网吧里去上网。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网吧,劣质的皮椅破了一个个的洞,露出暗黄色的海绵填充物;鼠标上都被陈年的泥垢所覆盖,以彰显自己的“老资格”;键盘的键帽上,尤其是adsw和空格键,都被磨得看不清面貌,更不用说黏黏的、反应不灵敏的按键了。整个网吧里面乌烟瘴气,随处可见蓬头垢面双眼通红打副本的学生,边抽烟边抠脚边看电影的大叔,以及恨不得将键盘砸碎的杀马特。与此同时,整个屋子里不分时不分晌地飘着各种饭菜泡面混杂的味道,与烟味汗味掺和在一起,伴着俗不可耐的背景音乐,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一个像若湘这样清秀干净的女孩子走进去实在会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但若湘是这里的常客,当然,她与那些每天泡在这里的游戏狂人没法比,她只是规律地固定地来上网而已——每个周四和周六的晚上。起初,她只是忍着对这种环境的不适来查一些学习方面的资料,后来她发现,网吧里面竟然有许多自己向往已久又求之不得的电影片源。于是,想要看电影的迫切希望打败了恶劣的环境,若湘便常来常往了,当然,每次她都会带许多消毒纸巾,把键盘鼠标和耳机细心地擦干净。
大二开学不久的一天晚上,若湘照常到了网吧。学校宣传部的一个师哥向她力荐了电影《死亡诗社》,她迫不及待地要来看。她没想到,这部电影居然有如此的震慑力。梦想,梦想,梦想,文学,文学,文学,艺术,艺术,艺术。她感觉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压住胸中乱撞的热血——她颤抖着打开百度,搜索死亡诗社的名字,进了一个热闹的电影论坛。
那仿佛是一个新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畅所欲言,直抒己见。若湘欢欣地注册了账号,并一口气敲下了洋洋几千字的《死亡诗社》影评加观后感,并点击了“发表新帖”。
然后她就开始点击开一个个感兴趣的标题看帖子,时而感动时而愤怒,偶尔,她也会在下面跟帖,说说自己的看法。
后来,叮咚一声,新消息提示:有人在她的帖子下面回复了,一个叫“林白”的人,论坛活跃分子,头像是一张不甚清晰但轮廓分明的脸,略黑,但是年轻,健康,有活力,很是讨喜。
若湘没想到自己在论坛中的第一篇帖子便会得到一个“老人儿”的关注,不禁有些兴奋。林白非常认真地写了许多话,有赞同,也有异议,更有探讨。若湘仿佛瞬间就有了那种天涯遇知己的感觉。
那天,她第一次在网吧里刷了夜,通宵未眠,任性地将林白所有的帖子都翻看了一遍,试图从他的文字中找到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她发现,林白的文字,总有种特殊的感染力,可以瞬间攥住她的魂魄,越看越欲罢不能。
与此同时,林白也继续在论坛里活跃着,在几乎每篇帖子下面灌着水。
于是,那段时间,若湘几乎每天晚上都去网吧,迫不及待地打开论坛,想要在新的消息提示下面找到林白的名字。
通常她不会失望。
她也迅速地成为了电影论坛里的活跃分子,与林白的关系也因为频繁的互动而越来越熟。
“你怎么一天到晚总是在啊?不用上班上学吗?”若湘问。
“我在国外上学,大多数时间都在家写作业,开着电脑,所以总是在。”林白说。
这是若湘第一次给林白发私信,也是第一次交谈电影之外的话题。
“在哪儿呀?”若湘傻傻地问。
“新西兰。”
若湘知道新西兰,但也仅限于知道而已。她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更不知道在那里求学和生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她只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三线城市的小女孩,在另一个三线城市,读着“乡下小本”而已。林白,生长在大城市,又在一个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地球另一边读书生活。蓦然间,她觉得自己离林白很远,远得超乎她的想象。
但这次既短暂又偶然的交谈,却使林白和她的关系拉近了一些。他们在各个帖子中的互动与交流越来越多,林白也会时常把他写的一些乐评书评散文诗歌发给若湘。他带领若湘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世界,启发若湘思考着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若湘想,林白大概这就是书里常说的,“可以使你成为更好的人”的那种人吧。
一个学期转瞬即逝,若湘回到老家过寒假。在家里有了电脑,她泡在论坛里的时间更多了,与林白的交流也就更多了。直到大年三十的那天,她接到了林白的电话。
从新西兰打来的电话。
林白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对若湘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说,他又是一个人在公寓里过春节,室友和同学都回家了。他想打工,又想参加寒假的课程,放弃了回国的假期。
若湘感到心疼,同时又有一阵阵的凄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不能感同身受,却可以在感情上理解。但她能做的,也只是陪着林白聊天而已。
他们的谈话很快就变得频繁起来。若湘在家里,可以随时守在QQ上,于是每天从醒来到入睡,她几乎都在与林白胡天海地地聊天,两三个小时的时差根本就不算是距离。她甚至会为了迁就林白的时间而刻意地早起,一改往日喜欢赖床的毛病。假期结束时,她与林白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暧昧而微妙了。
回到学校,若湘还担心不能在白天陪着林白会让他们的关系疏远、变淡,没想到,林白竟会在白天发来很多短信,说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若湘试着回复,林白居然能收得到。她偷偷地查了话费,每条短信,要一块钱。于是若湘又不动声色地削减了自己的伙食费用。
情人节前一天,林白向若湘表白了——那是若湘最快乐的情人节。她想,这就是网恋吧,网恋加异地恋,自己从前最不屑的两种恋爱关系。
于是,每天晚上,林白的电话都会响起,若湘便躲到走廊的角落里偷偷地与他说着越洋的情话。他们聊各自生活里发生的事情,聊学校里的烦恼,聊电影聊诗歌聊音乐聊小说,偶尔也会聊起未来。林白甚至会在电话里唱歌给若湘听。这些音符,承载着两人之间小心翼翼的感情,穿越着时间与空间,通过无线信号,飘进若湘的听筒里,却丝毫不能减轻二人思念的痛苦。
这种甜蜜的滋润与思念的折磨相互交织的恋情一直持续到年底。若湘告诉父母她想去新西兰读研究生,林白告诉父母他想毕业就回国。二人都经历了家庭内部暴风雨般的洗礼——若湘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他们抚养她如何不容易,就指着她毕业以后回本地结婚生子为他们养老,可她要是出了国就彻底成了断线的风筝,二人老来无靠,该如何生活;林白的父亲直接气得血压高,暴跳如雷地一再重申自己拿出养老钱把他送出国就是为了让他移民,过上发达国家公平有保障的生活,谁知道他为了一个乡下姑娘就想往回国跑。末了,林白曾经插过队的母亲冷冷地说了一句:“人家乡下人都知道往城里奔,没听说过进了城的人还想回山沟的。”
若湘知道,若是僵持下去,毕定会有一家人要让步,家长终究是拗不过孩子的。但不论让步的是哪一家,对这个家庭,都将会是颠覆性的打击,这个罪名,她承受不起,更不想让林白承受。
她告诉林白:“我们分手吧,我交了新男朋友。”
林白不信,不依,不饶。他坚持,他和若湘才是最有默契,也最般配的。
若湘心碎,但她咬着牙说:“我肚子疼的时候,他能在我旁边照顾我,你却只能让我喝热水。我受够了。”
她狠心挂断电话,狠心从他的世界消失,狠心换手机号码,狠心注销论坛用户,狠心在QQ上拉黑了他。
日子居然也就这么过来了。
若湘毕业之后去了北京,努力学习,努力奋斗,也算有了立足之地。她想,无论如何,她总要像与林白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成为更好的自己,才对得起与林白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如今一晃已经十年了。听着一首林白推荐给她的布鲁斯,若湘突然非常想念林白。她打开百度,用了许多办法搜索,终于找到了林白的邮箱。
“你好吗?”
于是他们又通了电话。林白回国了,在一个政府部门做清闲而无聊的工作;林白结婚了,跟一个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相亲对象。
这不是林白。
林白不是这样的。
我认识的林白不是这样的。
可我真的认识林白吗?若湘想。
我甚至没有真正见过他。
林白仿佛只是一个从未存在的虚无,仿佛只是若湘臆想出来的幻影。十年光阴,他的名字已经被彻底湮没在了茫茫的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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