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唉,插队的故事讲不完,这里我给大家讲一个在农村插队时,遇见的一个事情。
在鱼池庄子插队时,那年生产队让我当记工员,就是每天下午晚饭后,到各个社员家里统计他一天参加劳动的情况,也算是个辛苦差事。因为就那么二、三十户人家,住的可不太集中,为了上门记工得跑不少山路。
那年麦黄时,庄子队来了一个人,是从杨店麻风病医院来的,大约五十来岁,个头不高,黑瘦黑瘦的,蓬头垢面地扛着一个脏兮兮的铺盖卷儿。他一进村子,人们就炸了营,“麻风病院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到处飞传,吓得人心惶惶!弄了半天才清楚:原来是本村郭姓人家的一个人,五八年因为检查出来他有麻风病,被送到杨店麻风病医院隔离治疗。十年后,大概是病已痊愈,而且医院的大夫认为他已经没有传染他人的可能,所以给他开了证明回家。但他家里早已没有人了,无儿无女,就剩一个本家堂姐,也已是六十来岁的老媪了。尽管有医院的证明,但人们仍像躲瘟疫般躲着他。没办法,生产队里只好让他到斜沟看牛去。斜沟离队上大约有五、六里路,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沟里原来有两三户人家,后来因太背了,就陆续从里面搬了出来,沟里就只剩下几间破房和一个牛圈。于是,那老头就一个人住在那道偏僻荒凉的山沟里,终日与牛为伴。给他记工,千篇一律,除了看牛还是看牛,所以,他那地方,我每隔三五天才去一次。
记得那年冬月,天寒地冻地,小雪刚过,天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不到晌午,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已经快一个星期没给那斜沟的老头记工了,那天晌午,我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一步三滑地往斜沟里走。沟里静极了,雪无声地飘着,悄悄落在地面。一株株柿子树,醒目惊心地挂满红彤彤的柿子,风无力地摇曳着齐人身的枯草,岗岭子上,一排排松柏肃穆簇立,就连平时爱聒噪的乌鸦,也都箴口不语,静静地蹲在核桃树的枯枝上贼溜溜地打量着我。渐渐地走近了牛圈,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像几个百岁老人佝偻着腰静静地蹲在雪地里,毫无生气,死一般的静寂!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油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惧。走近老头的房子,门口的雪白皑皑地,没有一个脚印,房门虚掩着,透着一种神秘不祥的气氛。我轻轻地推开门,一股阴森寒冷的煞气扑面而来,整个屋子毫无生气,灶坑里早已没有火的痕迹,冰凉的炕上,一动不动地和衣蜷屈着一个人,肮脏褴褛的破被子一个角耷拉在地面。“死了?!!”我心里一惊,嘴里颤兢兢喊了声“郭大爷!”
那声音毛骨悚然,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想拔腿就逃!
只见那身躯动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一张苍老的、胡须凌乱的、蜡黄蜡黄的毫无生气的脸上,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我,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才缓缓说:“哦,你来了?”
我当时心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病了吗?”
“嗯!”
“几天了?”
“三天了。”
“吃过饭了没有?”
“没有,三天了,没吃一口,水也没一口……”。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喘息了好一会,他才带着哭声说:“没人管么!”
“牛呢?”我问。
“都拉下去了,怕把牛冻死!”
我说我平常进沟老远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牛铃声,这次怎么这么安静!看着老头这可怜境地,我心酸痛楚,进而忿忿不平,怕把牛冻死,就不怕把人冻死?
“我给你烧点水喝吧!”他摇摇头,也没有吱声。我拿起火淖里冰凉悫黑的破铁壶,下到沟里打了一壶溪水,壶底有个小眼,水滋滋地漏着,于是赶紧提搂进屋挂在火塘上的铁钩里,划拉了一些枯草干柴,准备点火。竟然没有火柴!在他破屋里翻遍了都没有找到!无奈,只好对他说:“大爷,你先睡着,我下去给队长说去,叫他派人来照顾你。”他无力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喘息着。
从他屋里出来,一路上我心里不是滋味,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啥意思?人跟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有些人一辈子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有些人却吃尽艰难困苦,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就这么不公?
从那沟里出来后,我赶快寻到队长家,对队长说:“斜沟里看牛的老汉快死了,你赶紧找个人去看一下吧!”队长诺诺地答应着,我就回了知青点。
……
过了三天,有消息说,那老头上吊死了!

在历史的洪流里,个体的命运微如草芥,刚读完这个故事,有那么一刻,我不能顺畅呼吸。他的死,身体孱弱生病是一方面;长期不被人群接纳,被排斥,孤独,生无可恋,才是最终杀死他的利器。
弱势的人,亲情、友情、人类个体间的相互关爱,往往是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如果看不到一丝希望,得不到一点关爱,自戕往往是最后的结局。多年后,我在这里为他掬一把同情的泪,愿每一个卑微的灵魂,都有一颗温柔的心守护。(编者)

作者:裴晋全(且借清商),祖籍山西垣曲。现居甘肃省天水市岷山机械厂。高中刚上一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1969年底去甘肃两当插队,他上山下乡共两年半,期间当了一年半乡村教师。
作者插队时,心情压抑,觉前途茫然,但信念从未曾泯灭。闲暇之余,读了不少书:《复活》,《战争与和平》,《铁流》,《毁灭》,《童年》,《母亲》,《克雷洛夫寓言》,《契诃夫》,《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莱蒙托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美国的悲剧》……,有了他当年的这些积累,才有了今天的这个故事。
两当:甘肃东南端的一个小县,地处秦岭南麓,气候温和,物产丰饶,风景秀丽。两当大山水里多含锶,故乡人多患柳拐子病。当地俚语:吃饭怕麻风,喝水怕柳病,上山怕狗熊,走路怕长虫。编者曾听作者讲过:我们插队的地方,蛇特别多,尤其夏天,站在树下,有可能蛇就掉进脖子里了,而且是蝮蛇,很毒的一种,我们打死过不少,还吃过蛇肉。我在一个乱坟岗上,见过一条一丈多长的蛇,当时吓得我魂飞魄散,头发都竖起来了!它头昂起来,有一米来高,吐着血红的信子,很瘆人。
网友评论
谢谢你的好作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