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不叫疯子。他的女人白雪走后,他就变得傻里傻气,村里有人开始叫他疯子。
今晚,暴雨,死命地抽打着他的脸。他冻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乌鸦。他一人走在阴森的树林里,天空阴沉得如一块弄脏的抹布,四周很黑,像有四面直插天际的高墙,他被围困在里面。
多年前,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他也曾带着白雪,去大城市见世面。那里有无数的应酬,一场狂欢过后便是无尽的落寞。讨厌地放克滴滴声,常把他从梦里拖醒。城市的喧嚣,让他更加眷念故乡的静谧。
多年后,他回到村庄,白雪却消失在人潮涌动的海洋里。
为了生计,他到村里砖厂打工,开砖厂的是村里一户殷实人家,老板曾是小学教员,改革开放初期,依靠敏锐的洞察力下海经商,发家后,回乡办起了砖厂,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可他来到这里后,有个毛病,便是不修边幅。市里来人检查项目,随行有两个身材匀称、清纯可人的女同志。他裤子从膝盖骨破到大腿根,竟不管不顾,蹲下搬砖的时候,正好把白乎乎的屁股对着两个女同志,吓得两人手忙脚乱地捂住脸。
毫无疑问,他丢掉了那份工作。
今夜,他一人走在树林里,然后,他对着群山大喊几声。呐喊,乃是弱者的悲鸣。而他,正是生存在淤泥里的人。
他想:“倘若,一个人抑郁、痛苦、悲伤,你不准他叫几声?以抒发心中不快,那和举着大刀的刽子手有何分别”。
他穿着爷爷的军大衣,躺在满是雨水的枯草上。闭上双眼,感受着大地的潮湿。
须臾,他感觉身子在慢慢上升,像气球一样飘了起来,他又看到了那群精灵。
他起身,朝村东头老屋走去。他感觉家里有煤油灯的亮光,推门进去发现爷爷奶奶正在火堆旁听收音机。他吓得后退几步,刚准备逃跑,却被爷爷揪住耳朵。
“给我坐下,穿我军大衣到处跑啥?看你脏兮兮的,打小就你调皮。”
“你俩,是人是鬼?”
爷爷的烟袋锅照着他头上来了一下,他痛得嗷嗷直叫。
那一夜,像小时候一样,他听爷爷讲朝鲜的故事,他听奶奶絮絮叨叨,说些不着边际的家常,他只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觉中,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借着火光,坠入土壤。风在屋外哀叫、呼啸、哭嚎。磨大钩的把手在风中咿呀作响。
爷爷说:“梦想实现了吗?”
“什么梦想?”他似乎觉得梦想这个词遥不可及。
“没有了!”
“真没有了?再说一遍。”
他吊儿郎当地说:“有!你看,把你的右手45度举过你的头顶。像这样。”他做着手势,眼神里布满了血丝,黑眼睛里闪着地狱之火,像个恶毒的天才。
爷爷暴跳起来,拿起挂在墙上的猎枪,怒吼道:“老子崩了你。你以为你是谁,这是犯罪,你是无产阶级的蛀虫,你只不过就是一只隐入尘烟的蝼蚁,真当你是救世主?朝鲜的高粱地浇灌了多少华夏子孙的鲜血。那时候,你父亲都不过是一条蝌蚪。若万千人在你面前倒下,鲜血染红了汉江,你还要梦想,狗屁。”
奶奶拉住爷爷,把猎枪挂回原处,安慰老爷子消消气。然后,缓步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你都这么高了,我原以为你会和你爸一样瘦,精壮,原来你这么胖。咦,你脸上为啥没有笑容了?我记得啊,你小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奶奶,为什么有人生来尊贵?有人出生就在泥潭里挣扎?为什么爷爷说,我们只配当蝼蚁?他们当我不会愤怒,他们当我是没有思想的蛀虫,不是那样的,平民也会有喜怒哀乐。至于蛀虫,那是他们,他们是精神上的汪达尔人。”
“我们的国宝是什么?”
“熊猫。”
“可奶奶一辈子没有见过熊猫,我倒看过好多蚂蚁,他们在芭蕉树下,在枯木林里,在溪岸的树枝上,他们有千千万,踏着露水,迎着朝阳,不也好好地活着?”
“奶奶是说让我们像蚂蚁一样活着?”
“那有什么不好呢?”
“可您的孙子不是蚂蚁,是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步履维艰。”
“就你一人这样?简直比小女人还矫情。”一向温和的她脸上竟有些怒色。
“蚂蚁也好,蜗牛也罢,都得活着,一人一个活法。大山无言,却敦厚、踏实,你得学学它啊……”煤油灯下,她又开始喃喃自语。
公鸡打鸣,太阳冒头。
他伸个懒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发现爷爷早已在玉米地里,他背上串着两根麻绳,躺在苞谷杆子上面。小憩,他昂首跪立,随即缓缓起身,背后的苞谷杆子像一座山压在他黝黑的肩膀上,盖住他整个身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佝偻着腰一步步迈向家的方向。他想象爷爷在战争年代扛着钢枪的卫国战,不禁感叹,有种英雄落幕的酸楚。
“蜗牛只是小壳,而他们扛着的是山。”他心里想着。
第二个夜晚,他给爷爷蒸茶,帮奶奶生火,天空倒映在溪水里,星星洒满了群山旷谷,空气温和而宁静,从一间小石屋里传出咯咯地欢笑。
一滴露水从松尖滑落,落在他的眼眸上,他缓缓地睁开双眼。他很失落,也很愤怒,他方才知道这是一场梦,而这场梦那么逼真。
第三天夜晚,他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从夕阳西下到傍晚时分,他一直睡不着,他想去梦里找爷爷奶奶,他有好多问题,好多话没来得及诉说。于是,他抬头骂天。
“你为何要带来生死?你为何要带来黑暗?你低头看看,他们强暴了尼姑,却把罪行嫁祸给和尚。我们必须要对这种黑暗开枪。”
老天并没有回答。
于是,他又骂这群山。
“你们一动不动,混吃等死,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在一部剧中谁不想当主角,你不想?你们不想?可上百年,上千年,老树枯死,乌鸦飞走,岩石风化,你们像个哑巴一样沉默。”
话音未落,一群精灵飞出来,叽叽喳喳,她们来自上千年前的楼兰古国,骇人的沙尘,异族入侵毁掉了森林。她们夹在大汉与匈奴之间神秘消失,如今,她们来到了这里。
你听我们说:“这里的花仙子、老樟树、麋鹿、小野猪、獾子、山羊都受过群山滋养。对,山没有动,他却在默默奉献。而你,如同光说不练的傻子,你有什么用处呢?”
“你自诩道德,实则内心腌臜不堪;你抨击黑暗,实则没有能力与之共舞;你气量狭小,容不下山川草木,更装不下江河湖流。你是生活的弱者,地狱的键盘。”
“当你心中有更高的山峰攀登时,你不会这样和别人较劲,和自己较劲。穿越千年,那场厮杀,我们的国不复存在。可我们在阴暗的森林里待了上千年,可曾有过抱怨?”
月亮从乌云里冷冷地看着他,它见证了这场谈话,并给他的心灵注入了光明。
闪电从四面八方划破天空。这次,他真的醒了,他决定走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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