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离家外出的时候
给大家写一个回家的故事
文/专三千1
厂里接了一笔大单子,工人们哀嚎一片,当然,除了老板。
在流水线上做组装的还好,比往年晚个一两天就放假,厂里招满寒假工就可以陆续回家了。我们车间是喷漆的,技术要求比较高,没法招寒假工顶班。
小年前后,就不断有人收拾行李离开。每天下晚班摘下口罩吃宵夜的时候,总能瞧见年轻人拖着行李箱,中年汉子扛着蛇皮袋,走出工厂大门。
看了看火车票上的时间,我差不多也该停班赶路了。机位旁的半成品堆积如山,我揉了揉太阳穴,这种状况主管肯定不会批假的。
主管是个油胖子,油腻腻的头发把靠近他的灰尘都吸住,脸上明晃晃地泛着光。他对我的印象不太好,每次他腆着大肚子晃悠,我身边的货都是堆得最多的。他总是操着一口广东话,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悠悠地说:“伐滴啦(快点啊)。”
我到主管办公室跟他请假。他像只窝在椅子里的仓鼠一样摇头:“你知哇,现在好忙,这个假不能请。”我赶紧上前塞了两包软中华,他才勉强松口,同意让我农历二十八回家。
不能回家过年固然是个令人失落的事情,但春节期间的三倍工资让大家心里平衡不少。主管一再嘱咐我,请假这事谁也不能说,到了那天自己偷偷走,他会跟车间里的工友解释。
我收拾好东西,朝下床的阿海打了个招呼,背起褪色的旅行包就去了火车站。
我喜欢春运时候的广州火车站,各地的方言和各色的塑料袋把我淹没,我享受着那种不用自己动,人流带着走的感觉。在排队检票的期间我甚至可以写出一篇小短文,在工厂宿舍只有微弱鼾声的深夜里我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武警排成人墙维持秩序,人群这么密集的地方,任何一点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我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那块不到一平米的铁板如果掉下来,应该会砸破十几个人的头。
我的车次是Z112,起始站在海口,终点站是哈尔滨,全程49小时27分钟,途经广州。
2
我和列车员比起来可能要幸运一点,我不着家,他们既不着家也不着地,他们和火车一样是生活在铁轨上的物种。
火车的行李架已不堪重负,每个人都低估自己的行李箱而高估火车的行李架。前一个人无功而返,又有一个扛着和前面那人差不多大的箱子往前嚷嚷着:“我这个小,放我的!”
火车上没有座位的人远远多于有座位的人,三个人的座位总会挤来一个带着谄媚微笑的人。这次也不例外,我旁边挤过来一位卷发小子。对面两个座位坐着一对母女,母亲约莫六十岁,气色很好,头发乌黑,发根有一丝发白;女儿三十五岁上下,打扮得很贵气,指甲上贴着钻,头发的波浪卷打理得很自然。
火车里一贯的嘈杂,电视剧外放,哄小孩的儿歌,打牌消遣的呼号,还有结伴回家的老乡吼着听不懂的家乡话。以至于火车售货员的叫喊就变得模糊:“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是对面贵妇打扮的女儿,她微笑着问我:“小伙子,在哪里打工还是读书?”
我倒是想装成读书的,可是全国好像没有上课上到腊月二十八的大学,我干脆地回答:“在广州打工。”
贵妇惋惜地望着我:“这年纪,读书多好。干嘛那么早出来呢,”
坐在我旁边的卷发小子把话接上了:“读书读不进嘛,又是农村滴,不打工还能干嘛。”
贵妇捋了捋额前的发丝点点头说:“也对,这不读书的以后说不定也能发财。就跟我老公他弟一样,小学只读了三年级,现在照样做大老板。我这次就是来广州吃他的结婚酒,他这三妻四妾哟。”
妇女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加特林机枪,她唠唠叨叨向我控诉小叔子的恶行。2011年与人合伙开胶合板厂,为了赶时间,合伙人就直接坐在货车厢的木板上。他在高速公路应急通道上停车撒尿,后面一辆轿车追尾,合伙人脑袋被削了一半,当场身亡。法院判他赔60万,至今未赔,现在已经是黑名单上的老赖,不能坐飞机,房子车子都上的亲戚的户。
“对待老婆也像工具一样,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捧得像宝,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了就马上离婚。现在又娶了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给他生了个儿子。我老公年前刚买的路虎,这会都给他开着呢,新车一买来我都还没见着就给别人开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她说得有些上火,拧开矿泉水抿了一小口。
任何一个作家的描绘能力都不能超越一个说别人坏话的中年妇女。我可以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子,开着从哥哥那借来的路虎横行霸道十恶不赦的样子。
夜里,在某个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对面的母女不知道在哪个站下了车。她一定很畅快,她把堆在心里的不快都丢给了一个偶然在火车上遇到的,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她轻松地牵着母亲的手回家过年,可能会哼着小曲儿。
3
卷发小子还是半边屁股坐在我旁边,倚着过道上一个巨大的粉色密码箱。对面坐着一个高大的东北汉子,还有一个高挑的长发姑娘。
拥挤的空间会消除人与人之间的戒备心,心理学上有所谓的亲密距离、陌生人距离,春运的火车上所有的陌生人都被挤成亲密距离。长发姑娘拆了一包鸡爪,给我们周围的人都分了一个,本来尴尬着的各位立刻熟络起来。
对面的姑娘跟我聊起了婆媳关系:“我婆婆太传统了,总觉得家务事都得女人做,在家的时候,我老公扫个地被她见着了都会生气。”
我笑着说:“哎,现在婆媳关系可不都是这样吗。我嫂子,跟我妈关系也差极了,不过我嫂子是聪明人,不跟长辈计较。其实咱们年轻人和老人相处的时间也就过年那么一段时间,好好处着不是更开心?”
这段话是去年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位大婶跟我说的,现在倒是用上了。
越临近大年三十,火车上的人越躁动。周围打电话的人越来越多,问候大人的,关心小孩的,打给爱人的。我拿起手机,进了厕所,外面太吵了,什么都听不清。
我抱着头蹲在厕所里,我忘记了这是第几个我在火车上度过的除夕夜。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从没有过家。火车上是过节气氛最浓的地方,我每年都坐上这列从最南到最北的火车,用跨越这么长的距离去跨越每一年。我跟每个人聊天,在遇到下一个人的时候把之前听到的故事安在自己身上。
我走出厕所,春晚已经开始了,流量多的人打开视频看直播,前后趴上来一圈人。真正到了这时候大家反而平静了不少。
坐在我旁边的卷发小子就要下车了,我帮他把行李拎到车门口。火车还在缓缓地进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咱不读书也能成气候,我有个哥,小学只读了三年级,现在照样做老板。”
他点点头问:“哥,你啥时候到站?”
我笑了笑:“就前面,不远了。”
目送卷发小子提着箱子下车,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一个真正要回家的人了。
我给卷发小子说的那段话也是一个贵妇跟我说的,咦,那时候卷发小子好像也在。罢了罢了,那小子可能真以为我有个哥也不一定。
END
家,不会走
你,总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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