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不遇
“这世上有一种喜欢,叫做仰慕。安静如云消雾散,卑微到无法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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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三更,夜半,月上枝头。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灭了,簋城早已入睡。
只是这会儿,巷口远远地传来噪杂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低声的咒骂,零零星星地飘入庭院,惹出几声狗吠。
纪元琛捻灭了灯,推开门来,根本没留神远处的动静,便去药棚收拾白日里堆积的剩药。刚要弯腰去提那捆包着药的纸包,就发觉有些不对劲。纸包上沾着些黑而黏糊的印记,行医多年,他一眼就看出,是血。
下一刻,腰间就抵上了一把尖锐的刀。
远处的噪杂声渐渐近了,近得可以听到有人压抑着怒气的低语。
“这都一盏茶功夫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一帮废物!”那人呸了一声,狠狠骂,“那贼人受了伤,跑不远,肯定就在左近,给老子搜!”
是官兵。
纪元琛想要直起身来,不料腰间的刀立刻威胁地逼紧。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沉默,是不屑威胁,赤裸裸的杀心。
他便把动作放缓。等他站直了身子,腰间那把短刀便如影随形地爬上了他的颈。
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是个小个子,刀架到他脑袋底下,手臂就已完全悬空。受制于人的纪元琛固然不好受,但挟人者也不见得轻松。
官兵的火把更近了,再过一个街口,就能照亮纪家医馆的牌匾。
纪元琛不着痕迹地把手抬了起来,不想身后人立刻察觉,刀锋冰冷地压上喉头,几乎要沁出血珠。
纪元琛却是用手捏住了刀身,尔后轻轻开口:“不要用力……你肩上的伤,会裂开。”
因为被压制,他几乎说不好一个完整的字,但在街口官兵们的脚步声的掩护下,不着痕迹地传给了身后人。
他用了巧劲,把刀身向右推开约寸许,然后停下。刀刃仍贴着他的脖子,但却能听到身后人的呼吸不如之前凝重了。
持刀的手一顿,似乎在思考,是放任他的举动,还是,杀了他。
纪元琛适时地收回了手。
他听到官兵对话,便留了心眼,发现那人隐在身后一直悄无声息,却在抬手架刀时泄露出一声闷哼,显然是伤在肩部。他好心移动了刀的位置,既不加重那人的伤症,亦不破了眼下的僵局。
做大夫的,怎么都不忍心别人伤痛。
身后的杀机随着纪元琛的动作消隐。刀没有退开,却也不再逼近。
官兵们转眼便搜到了纪宅,为首的拍拍一个小兵的肩,那小兵便举着火把,探头探脑地跨进药棚的门。
纪元琛这时反倒佩服起身后人的狡猾了。两人所站的地方前有药材成山,后有高墙掩体,若不似纪元琛一样为了找那几包不起眼的药材走到这角落里,还真发现不了这里的蹊跷。
那小兵找了一圈没察觉异样,便退了出去,免不了又被正在气头上的头子凿了一记暴栗。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小,显然是走远了。
纪元琛只觉得颈间的杀气一松。那人退开两步,撑着一口气往墙上一跃,瞬时遁隐。
毕竟受了不小的伤,一缕呼吸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了纪元琛的耳里。
声音隐忍,但听得出来,声线极细。
纪元琛不觉挑了挑眉。
竟是个姑娘。
贰
簋城城小,却多江湖事。纪家医馆在簋城开了三十年,治的病里头,十有八九都是皮肉伤、筋骨痛。纪元琛打小就跟着父亲学止血正骨,习得一手接骨续筋的好本事。远近都传,说簋城里有个纪大夫,能起死人,肉白骨。
只有纪元琛自己知道,悬壶济世这四个字,说在别人嘴里是块招牌,背在他身上,就是千斤重担。
残肢烂体,破肚穿肠,堂堂纪大夫什么没见过,沾满腐肉与鲜血的手洗了干净,又要去摸另一具肢体肮脏的骨。
只是这些时日,药棚里有件怪事,就连见多识广的纪元琛也心底暗奇。
不知是谁,隔些日子便往药棚里送些药材,有时白芷,有时茯苓,都是当地少见的东西,虽然不见得值多少银两,却贵在难得。来者总是趁夜而入,等纪元琛一早起来,推开门,就看到拣药的桌案上放了一叠纸包,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纪元琛后来每到夜里便早早熄了灯,在药棚里候着,想看这神秘人到底是何方来客,直等了月余才等来那人。
不曾想,却是个害羞得不敢看他的小姑娘。
她说,纪大夫救她一命,她身无分文,无以为报,就只好寻些药草,权当报恩了。
纪元琛救人无数,这样的解释倒是不奇怪。“即便如此,纪某也不收无名厚礼。”他温和一笑,“敢问姑娘贵姓?”
她抿住嘴角,露出一丝防备。“纪大夫妙手回春,救人无数,怕是记不起我辈小民。”
纪元琛却不许。轻轻按了她的肩,让她坐下,又自作主张地捋起她的袖子。她想躲,被他灵巧地按住。
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剑痕,深及尺骨。她神色如常,言谈自如,若不是纪元琛在灯影里发现她衣上的血渍,任高明如他也发现不了,她竟带着这样重的伤。
纪元琛用了白药草乌止血,见效极快,却也痛极。掌中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战栗,他几乎能听到她紧咬牙关时沉闷的声音。
“要是痛,就说出来。”他治过这样的伤,就算是强壮的男人也要嚎几声才挨得过去,可她隐忍至此,他担心她咬碎牙关。
许久,颤抖渐歇。
“说了,也是痛……”她深吸一口气,归于平静,“何必。”
别人喊痛,是因为有人听。黄毛小孩嚎啕,有娘亲安慰,闺中小姐饮泪,有夫君擦干。她孤单单地一个人,喊了痛,谁听呢。
他抬头,眸光微讶。
她却垂首,把衣袖放下,双手交叠成不安的姿势。
“我身无一文,纪大夫的恩……”
纪元琛反倒笑起来。
“纪某欠姑娘这份无名厚礼,实在良心难安。不如姑娘便了我心愿,权当做报恩罢。”
纪家人重礼,从不受无名之恩。他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极快地看他一眼,目光复又逃开。像是极犹豫,直把淡淡的唇抿得红透才艰难开口。
“我叫斩……”
“展姑娘。”他轻唤一声,以示鼓励。
她便鼓起勇气看向他。
“月……”
“画屏闲展月如钩。” 他弯起嘴角,“展月,好名字。”
叁
纪家医馆门庭若市,总要日落时分才有半分清闲。
展月总是这个时候来,也不着急进去,就在对面巷口的墙影里呆呆看着。
流莺说的话总跟着她,影子一般地挥之不去。
“你猜,他知不知道,你送的每一株药上,都沾着别人的血。”
流莺说这话时刚刚送走一位贵客,靠在床沿动都不想动,只是斜眼瞅着她,神色挑衅。
展月无言以对。
她是做腌臜生意的,整日不是替人寻仇便是帮人消灾,杀人放火于她而言,只是家常便饭。见多了死到临头的卑贱,哭爹喊娘地求她饶命,涕泪四流,和脖子上的血混在一起,缠在她的刀上,只觉得肮脏。
所以那日纪元琛的只言片语,让她怔了许多天。
“不要用力……你肩上的伤,会裂开。”
明明自己命都不保,还要先顾着她的伤。只会杀人的展月怎么都不懂,他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人们口中的善良。
但那日,她受了重伤,若不是他好意提醒,又老老实实不曾在官兵面前声张,她断活不到今日。他的恩,她记下了。
生意虽然都接在簋城,要跑的地方,要杀的人,却是天南海北。展月做了事,便顺便去一趟当地药房,寻些簋城少见的药材,回去再悄悄放在纪家。她学不来别人三叩九拜地谢恩,也不敢声张自己是被官兵夜寻的杀手,她只有这个笨办法,精卫填海一般,报他一命之恩。
流莺却笑她傻。
“他一个大夫,好端端的良人,哪会想要你这样的人情。”流莺在这烟花之地呆久了,见多了人情世故,说出来的话,便比展月有分量。“若他知道你报的每一次恩里,都有别人一条命,莫说救你,你道,他还敢不敢放你进门。”
展月不敢深思。
她仍旧隔些日子便送些药去,只是不再翻墙而入,而是等月上西楼,街道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叩响纪宅的门扉。
纪元琛从不拒绝她的到来。道过谢,请她进来,沏一杯茶,再寒暄几句,好似熟识已久的老友。灯火渐暗,话却渐长。
“展姑娘这是从南方百越回来?”此番展月带回的春砂仁是百越独产,想必是去了那偏远之地。
展月接过茶,点头。
她告诉纪元琛,她做的是走镖的生意,总是天涯海角地跑,所以不管带回多稀有的药材,都不奇怪。
“听闻百越多经商,西域珍奇、东瀛古玩,皆有叫卖。不知展姑娘眼中百越,可是世人眼中风景?”纪元琛是真好奇。纪家世代于此行医,并无机会四处游玩。
展月沉默片刻。
她并没有流连熙熙攘攘的市集,她去的是荒郊野外乱葬岗。杀了人,就地一埋,人如蝼蚁,除了天地,再无人知晓。
“百越……树木长青,花开遍野。”挖空心思,也只想得起乱葬岗上的风景来。“夜里起风的时候,闻得到木莲的香味。”
“木莲啊……”纪元琛若有所思地一笑,“木莲花开极短,展姑娘倒是有幸得见了。”
这番话转述给流莺,却只得来一句白费力气。
“你对他再好,却始终不敢青天化日下去敲他的门。”约好的客人没有来,她的脾气便比平日更加刁钻,言辞也愈发不动听。“就算把天下的药材买来了又如何,你终究进不了纪家的门。”
流莺见多识广,相识这么多年来,展月一直都信她的:“若是你,该当如何?”
流莺冷哼一声,往新染的指甲上吹了吹,神色倨傲。
“要是我,就把他忘了,此生再也不提纪元琛之名。”
肆
每近年关,生意就便得格外多。新账旧账,要算清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展月这一去,就是一个半月。回来时,却连家都没能回,就被上头叫了过去。
“说,为什么没有杀了曹家长孙。”主座上坐着的人叫千问,是这一带的暗商。展月打小在他手下做事,知晓他看似神情温柔,其实狠辣至极,他的命令,展月向来是不敢违抗的。
这一次,却有了例外。
“他,才十一岁……”
曹家满门上下,四十三口。展月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一一杀尽,只留下了那个十一岁的小童。
他吓得哭不出来,只一个劲地说:“姐姐,姐姐,别杀我……”
她想起有一日在纪家,深更半夜有人急急敲门,原来是臂中三岁小童风寒发热,求纪大夫救治。纪元琛一人忙不开,她便在旁边帮手。半个时辰后,那孩子烧退,抓着她的手指,嘴里碎碎念叨:“七七……西西……”
她疑惑地问纪元琛:“他在说什么?”
纪元琛笑道:“他说,姐姐,谢谢。”
那是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听人说感谢。
曹家小童已经被她逼到墙角,再无处可退,她却觉得手中短刀有千斤重,怎么都提不起来。
“七七……西西……”
那日,那孩子抓她的手抓得紧,她想挣脱,却又怕用力伤了那软软胖胖的小手,情急之下,只好把无助地目光投给在一旁看得陶然的纪元琛。
他便俯下身来,轻轻抓住一大一小交握的手,轻巧地分开。男人的体温传到她的手背上,竟让她觉得炽热。
他带着笑意看着她,道:“小家伙和你说谢谢呢,做姐姐的都不回答的么?”
她傻住。抿得紧紧的嘴角才憋出来一句:“言重了。”
回头,纪元琛已经哈哈笑出了声。
他干净的笑声一直留在她脑海里,执刀的手好像又燃起那日交握的温度,莫名地烫人。
她想,她已经杀了曹家四十二个人,是不是够了?
千问却显然觉得不够。生意人,讲求一个信字,他答应了人要满门灭口,就得一个不留。
“杀了他。”他不再笑,而是满脸冷意,“否则,提头来见。”
伍
这一次回城,展月再没多少时间,她甚至等不及落日,便敲开了纪家的门。
“听说近日有贼人犯了大案,将西北阳关曹刺史家灭门,镖局可听到什么动静?”他收下了展月从边关带回的雪莲后,沏了杯茶,坐下来后,神色不似平日轻松,显得很是担心,“展姑娘在外闯荡,还是小心为上。”
展月语塞良久,终于张了张口,却被门口急促地敲门声打断。
纪元琛刚把门打开,鼻子底下就被塞了一张画像。
“看看,看看!见过没有?”来者是官兵,似乎在搜城。“这贼人犯了大案,朝廷正悬赏缉拿,要是见到了,马上报官!凡匿藏不报者,以同犯论处!”说完,还作势要进屋搜查。
纪元琛猛地回头,发现原本坐在桌边的展月已不见踪影。
他冲那官人拱了拱手,不着痕迹地拦住去路,好脾气道:“纪家医馆世代行医,怎会藏匿行凶之人。官爷多虑了。”
送走不好惹的官兵,纪元琛关了门,折返屋内,却看到展月不知何时又已好端端地坐了回来。
“我……”
纪元琛了然一笑,打断她话头,问道:“这一次,又要去多久?”他看着墙上黄历,眉眼温润。“二月初二龙抬头,城里的人都会去闹花潮。展姑娘若是赶得回来,还能一起去凑个热闹。”
展月一怔。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知道展月来此的规律。刚刚回城,或是正要辞行,总是更深露重的时候来,月上枝头时走,一别,少则半月,多则月余。
展月不晓得自己赶不赶得回来,于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临走前,纪元琛破天荒地将她叫住,淡淡道:“纪某说句逾矩的,镖丢了也没什么,不去找药材也没关系,展姑娘自己的性命要紧。路上小心。”
展月心中一颤。
她还记得,适才官兵来的时候,他说的话。
“纪家医馆世代行医,怎会藏匿行凶之人。”
他这样好心,要她留心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她就是他口中的那个行凶之人。
流莺说得对。“若他知道你报的每一次恩里,都有别人一条命,莫说救你,你道,他还敢不敢放你进门。”
她不是凡人,她是索命无常,死后进不了轮回,只能去地狱受烈火烤炙,莫说进纪家医馆,就连看一眼凡间,看一眼他都是奢望。
她什么都答应不了,只有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刻在骨上。
陆
不到半月,边塞已变了风景。
昔日那个求她饶命的小童一洗怯弱,转而投靠边塞大将,召集了西北七煞,卷土重来,要在展月一行人身上讨回血债。
展月大战了三日,以自损一臂的代价,卖个破绽,这才杀出重围。
江湖就是如此。新仇旧恨,永不停息。只是累坏了这些替人消灾的杀手,卷入这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纷争,钱财赚不了几分,却总赔上性命。
只这一回,展月不管同伴死活,快马加鞭,往簋城赶去。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
闹花潮,她只见过许多次,却从没跟人一起热闹过。纪元琛邀她同游,不晓得只是为了报答那赠药之举,还是……
一阵昏眩忽至,她来不及去牵马的缰绳,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酣战中被刺中的剑伤在撞击后加深,好不容易止住的血破口而出,浸透了半边短衫。
她唤不回受惊跑走的马,只好自己挣扎着站起来。
她走了一日一夜,走到她连用刀划开腿上肌肤都再无知觉的时候,终于望见了簋城城门。花潮早就闹完了,人已散尽,又是夜半时分,万家灯火皆灭,街上空无一人。
她撑着一口气,走到了纪家医馆门口。伸出手去,想要敲门,可是手臂上鲜血淋漓,已无完肤,弯起的食指便怎么都叩不下。
难得地,房里还亮着灯。
独酌影无话,闲等夜归人。
展月只觉得脸上有温热的东西划过,和她惯常被喷溅的血不一样,清澈而咸湿,是比她的心还温暖的温度。
纪家门前还贴着她的通缉榜文,上面用拙劣的画笔画了一个冷眼竖眉的蒙面人,纪家医馆方正的牌匾高悬其上,愈发显得那画像卑贱可憎。
泪也洗不掉她脸上的污渍。
有些话,不需说,也不能说。
就好像她无法告诉纪元琛,她就是那日劫持他的贼人,曾划破他的颈,想取他的命。亦无法开口,说她就是榜文上那个凶手,杀人如麻,连孩童都不放过。
她甚至不敢说,她其实不姓展。她没有名字,别人唤她,都是唤的她手上那把短刀的名字,斩月。
兵器之名,字字带血。
她曾常常在街角看着他忙碌,治病救人,妙手回春,不管看见多可怖的伤,他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慈悲如佛。她再低头,看看自己如今模样,衣衫褴褛,满身血迹。若跟他说,她也想做个良家女子,没有刀光剑影,不求富贵荣华,只想平淡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他会信么。
她满手鲜血,却说她要做一个好人。他敢信么?
她自嘲一笑。
纵然他医术超绝,也救不了这样病入膏肓的罪恶。他太好了,她要不起。
这世上有一种喜欢,叫做仰慕。安静如云消雾散,卑微到无法言说。
她只有艰难地回首,朝着来时的路,回到她原本该去的地方。
路只有一条,就是离开他。
柒
清晨迷雾还未散尽,纪元琛便推开房门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等了一夜,却未等来归人。
抬眼往门口望去,却看得他一震。
门槛前,密密麻麻滴了一滩血迹,早已干涸,人却不知走了多久。
纪元琛胸腔一窒。他大步从自家跨出来,随那血迹前行,一开始是疾走,后来便狂奔起来。晨光熹微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血迹保留完好,从纪宅出来,不曾间断,一直往城外延伸开去。他便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好久,跑到他觉得提在嗓子眼的心都快炸裂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他要等的人。
城外荒郊大树下,伏着一个小小身影。
他颤抖着手搂住那人的肩,将她的脸转过来,靠在自己怀里。
她其实并未露出多么痛苦的样子,哪怕半边脸都被自己的血沾染,她的眉眼仍旧清晰,好像醒来,还是会朝他羞怯地笑,笑眼里映出他的倒影。
“阿月,你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伸出手,想要去擦她脸上的血污,却只染得自己满掌鲜红。再开口,竟已哽咽:“你告诉我,我就会救你啊。”
他救她,又不是头一回,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知道,她不是什么走镖人,他也知道,她买药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出一桩大案,杀人放火,无人生还。她只在夜里前来,看到官兵就躲,连那榜文都不敢多看一眼。她说百越有木莲花香,夜里尤其,而少有人知,木莲只开在腐肉白骨上。
这些事,他一早就知道。在他第一次留她下来,为她疗伤的时候,他就知道。
那个隐忍的呼吸,和他被挟持的那晚,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是一模一样。
做大夫的,听惯了病人的狼哭鬼嚎,见惯了在疼痛面前难看的嘴脸。只有她,用那么小的身躯,扛下来无人敢尝的剧痛,痛过了,也不讨要别人的安慰。
仿佛看到十几年前年幼的自己,在父亲严苛的目光下,清理昏迷不醒的病人腿上溃烂的伤口,他忍着腐臭,因为血腥而几欲作呕,突然指尖传来剧痛,竟是那肢体里藏着的尸虫发现鲜肉,张嘴咬了上来。他大惊失措,回头求救地看着父亲,父亲却冷冷退开一步,道:“怕,就不要当大夫。”
他后来看到展月的第一眼,立刻就懂得了她。隐忍,并不是因为勇敢,只是因为除了自己,再无旁人援手。
他只是个大夫,不是什么正气浩然的英雄,他只晓得救人,不懂那些替天行道的路数。他平生惟愿的,是好好守着身边人,保她无伤,保她安稳,保她一世无泪无忧。
“我也不是非要你赶回来闹花潮。这次赶不上,还有明年,对不对。”
他其实很后悔,他不该这么说的。
她曾经回来过,却又折返离去。想都想得到,她带着那么重的伤,坚持到了这里,却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愿给他惹麻烦,于是跌跌撞撞地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倒在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安静,又孤独。
她在黑暗和污秽里,死得那样狼狈,那样卑微。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用沾满血的手捂住眼,无声地淌下泪来。
画屏闲展月如钩。今生,他都看不到这样的好风景了。
“阿月……阿月……阿月啊……”
清晨的迷雾渐渐散去,日头渐上,烟火气随着风从城里飘出来,在空空荡荡的荒郊野外散于无形。
没有人发现,月亮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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