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新约圣经:马可福音》
我最开始知道死神崇拜,是从大学城的一位教授口中。莱斯纳多街没有凸面镜的街角是死神最常光顾的几处。那是在四年前的一天下午,地点依存,时间已不复归来。我们在那的一家咖啡店闲聊,就切斯特顿和阿瑟·柯南·道尔在塑造自己笔下的侦探人物时投入了多少精力而讨论了许久。《血字研究》是从助手华生的角度叙事的;教授义正言辞地说这是一种对知识分子的贬低;夏洛克·福尔摩斯虽然有异于常人的才能,却是个瘾君子,他认为侦探小说的模式在此之后僵化了。我问他对布朗神父有何看法。我记得他听完后咧开了嘴,身体后仰点燃了一根雪茄;他说布朗神父会被圣彼得拥着迎入天堂,而福尔摩斯则绝对信仰死神崇拜。那时候阳光刚好刺进了我的眼睛,他的话我没听明白,我重又问了一遍,教授按住我一边的肩膀,指着落地窗外车水马龙的一处。那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知道他是指三天前在那里遇车祸身亡的一个人。
大概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一天夜里,我偶然在一本《异端邪说诸家批判书》的复印件里再次看到了“死神崇拜”四个大字。在条目作“德蒙维奇”的第一百七十八页到一百八十页里,死神崇拜像希腊的酒神崇拜和捕梦者一样被列为了当受批斗的邪说。这一份记录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猛地回忆起在咖啡店的那天下午。我在台灯下把那三页反复地阅读了数遍,结果却出人意料;罗马教廷对死神崇拜的了解极其的有限,在繁复的说理和抨击中只有一些宗教仪式被提及,异教的创始人没有写,教义也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书中较为有用的部分是引自亚历山大的革利免的原话,他写到了死神的信徒们信仰一种特殊的三位一体。“......罗马神普鲁托、希腊神哈得斯、维京女神海拉,那位亚细亚的铁匠在纸上写出了三个神灵的名字,告诉我他们的真神有这么三个化身。我听完感到一阵荒谬,出口反驳他的说法;没想到他却极其平静,说我可能也是他们中不知情的一员......”那些信徒崇拜的无一例外都是各神话的死神;这段铁匠对革利免说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起了诞自埃及的凤凰教派;“不知情”,即可能是隐喻全体人类都是死神的徒,而凤凰派也有囊括全部的倾向。我在一份埃及的宗教资料里仔细搜寻有关“死神”的字眼,但是一无所获;《不列颠百科全书》里也毫无可用的信息,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个名叫特隆的国家,但是彼此间并无联系。
那天晚上,我延续那份浓烈的兴奋和焦虑,打电话给了大学城的那位教授。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受了风寒。他对我突然对死神崇拜有兴趣感到惊讶。表示自己对这个宗教也所知甚少,只知道它诞生自今天的土耳其,而如今仍旧存在;但教徒都相当谨慎小心,在生时从来不提他们三位神灵的名字。教授最后慷慨地向我提供了几个书名,其中有柏拉图抄篆的吕底亚编年史和神秘学的相关书册。当晚我跑遍了市里所有的旧书店和图书馆,还翻了一些讲土耳其的书。但结局令人心伤,除了在一本《土耳其旅游指南》里翻到的一段指向不明的话,说“他们的血流淌在五大洲许多人身上,甚至比蒙古骑手有更多血亲”外。最终都算一无所获。
我苦苦追寻的秘密被藏得严严实实。一周后的清晨,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杂乱的胡渣,终于放弃了这个毫无意义的行动。死神崇拜,最终只是一群在某个隐秘的旅馆或地下室,举行着不可理解的仪式的人的游戏。那天的天空格外的清澈蔚蓝,我换上了一件双排纽扣的西装,里面套了件羊毛衫,出门去做我之前每天下午例行的散步。当天太阳像感了冒,天异常地冷,我走到了卡洛斯·配耶格尼大街和里瓦达维亚大街的街角,在那里我遇见了唐·米凯拉。当时那位优雅的单身女士手里捧着一束三色堇,漂亮的脸蛋暴露在一件女士风衣外;雾蒙蒙的下午一头金发格外耀眼。她的家就在街角的附近,从前散步时我常会遇见她,久而久之,她就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友人之一。如今许久没见,她那双会说话的蓝眼睛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街边踌躇了一会儿,唐·米凯拉在对面的花店前没有移步。或许是因为所谓男人的自尊,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在绿灯亮起时过了马路。唐·米凯拉的小脸被冷风冻得像个红彤彤的熟苹果,我讪讪地向她打了声招呼,那位极具母性的女士面露忧色,声音轻柔地问我最近是不是生了病,怎么那么久没见我散步。这个问题让我十分尴尬,我无法把上一周做的傻事说出口。但随后她又说这天催人感冒,问我要不要去她家坐坐。面对这窘迫的尽头我一头就钻了进去;单身女性的公寓我是第一次去。
公寓是温暖而舒适的。我们在浓浓的绿茶里和炉火旁享受暖气和惬意。唐·米凯拉把房子布置得十分温馨,精致讲究的饰品家具和迷人的香味在空气中织成一张妩媚诱人的网。我对她一些独具匠心的巧思表示赞叹,她羞涩地露出的微笑,说我一定是在恭维她,但随后又把桌上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天鹅递到我手里,说这是她自己做的。玻璃天鹅被我摸得快磨出羽毛,之后我们进入了一种古怪的气氛。当时我们或许都对与异性共处一室而感到不适,我注意到客厅里有书架,就问唐·米凯拉我可不可以看看,她一连回答了好几个可以,我随手从里面抽出了一本。
“这也是你的书吗?这种书你也感兴趣?”我随便翻了几页,发现书里的内容有些熟悉,翻到页面,竟是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我感到十分意外,唐·米凯拉对我讲这本书她还没有读透,只是单纯喜欢里面的几个情节;我觉得话题的线头已经冒了出来,于是急忙追问是哪几个。她把书翻到第一百七十四页,我看见底下有四行用铅笔做了标记。
“美利山达被派率领六只船舰前往开利阿和吕底亚,以征收这个地区的贡款......雅典军队和同盟军在进入吕底亚内地后遇敌战败......”我把这段话念了出来,发现这段叙述很是粗略。同时吕底亚这个名字我感到有些熟悉,我问唐·米凯拉吕底亚在哪。
“吕底亚?哦,就是现在的土耳其和希腊的边境。”
“土耳其......那你知道死神崇拜吗?”我反应了过来,但蠢话已经说出了口。我有些担心这名字会吓到这位年轻的女士,但她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变得严肃。我感到有一股热气沿脚升到胸口,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又问了一遍她是否知道死神崇拜,我看见她的眼睛好似沉入了湖心。
“里面有。”唐·米凯拉语调沉稳地说,“你刚才念得那一段就是死神崇拜的由来。雅典将军美利山达带着一堆残兵败将跑到了一个平原上的旅栈,结果在一个房间里发现了残酷离奇的事实。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和你讲讲,但你千万别妄想我说出那三位神灵的名字。”
唐·米凯拉脱去了以往的温柔,但我只想知道死神崇拜的真相。我连声回答当然,于是她开始讲死神崇拜第一批圣徒的故事。
“我想你已经知道,信仰死神崇拜的人遍布普天下土。而这一切都是从曾经的吕底亚开始的。在那场规模浩大的古代世界大战里,我们的摩西,也就是美利山达将军,在丢掉了雅典公民大会派给他的多数士兵后,仓惶狼狈地率领初出茅庐的年轻士兵在异乡的荒野上奔逃。他们当时被不眠的恐惧追捕着,吕底亚的猎犬日夜不停地搜寻他们的踪迹;犬吠环山环野,不绝于耳。美利山达的左眼在之前的战役里被一根飞箭刺中,右眼在夜幕下显得势单力孤;虽然他几近全盲,但是尚存的理智提醒他带着手下人往南边的海跑。一切之中自有冥冥天意。失去了视力反而让他直觉惊人,在历经了蒙眼的大雾和毁灭一切的北风后,美利山达一行人爬上了庞古拉山丘。站在高高的山丘上,他们看到脚下的平原赫然矗立着一家旅栈。
“‘你们要进窄门;’”唐·米凯亚念起了《圣经》的句子,“‘因为引到死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据说当时那家旅栈是建在沙土上,通到屋内就有两扇门,一扇门槛几乎被踩烂,大得看起来超过它的内在;另一扇则窄如骆驼眼,大门紧闭。士兵们在旅栈的面前像发情的猿猴从山坡上奔向平原,毫不犹豫地通过大门进入旅栈。美利山达将军是最后进屋,屋内火炬的焰光让他逐渐恢复了视力。他环顾四周,发现店里没什么人,只有在角落坐着一个年轻的牧人,一只山羊坐在他脚边吃草。他从人群里挤到了列前,向前用生硬的亚细亚语和牧羊人攀谈。牧羊人对他兴致不浓,手托着下巴玩弄着一绺金发。将军询问能不能让他们留宿一晚,牧人抬起两颗蓝宝石似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士兵。当晚,他们就在烛光闪烁的旅栈里进行了多日来的第一餐。众人围坐在条形桌前,桌子上摆着好几篮面饼,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动作,每人都是一副萎靡疲倦的模样。将军也作为这异常感受的一员,他发现自己先前的饥饿感已无影无踪,善变得就像影子随实物变化;如今变做了床铺的模样。最后他看着一个没少的饼篮,决定就地解散,士兵各自回房,但是真正的夜晚才正式开始。
“回到客房,美利山达在床榻上准备入睡,但他一躺下去,原本的昏昏欲沉又似乎立马被推向浪尖。一股模糊的清醒感逼近他的耳边转变为了清晰。美利山达辗转反侧但无法入睡,他觉得外面成全结对的沙子在风里唱歌。从隔壁的客房里传来了竖琴和扬笛的乐声;琴笛配合曲调悠扬、摄魂夺魄。就是在那一晚,我们的耶稣基督为赎买世人被钉上十字架,而我们的约翰被托付给了玛利亚。美利山达在音乐里沉浸了许久,但随后他感到鼻子有点痒,嘴巴几次张开差点打出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想到了传闻说乐声就像情人的手,不同的演奏者会给听众不同的触感。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乐者弹奏出如此美妙的音乐呢?亚细亚人?埃及人?’美利山达边想边起身,希腊人对缪斯女神的崇敬使他走到了隔壁门前,他推开门,却发现迎接他的是飞舞的灰尘,开门时大门不满的吱呀声说明它已许久未曾有人来过。‘我一定是走错客房了,’美利山达自嘲的笑了笑,他想要把门重新关上,却把门后摆的堆东西给碰碎了。玻璃碎裂的声音霎时把乐声吞没,美利山达手握着门把,在这突然的死寂中不敢动弹。背靠着的幽深暗长的走廊上鸦雀无声,他屏息凝神了许久,最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面前的客房。房间里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上面灰尘满蓄,像鳏夫杂草茂盛的须田。美利山达在许多被麻布掩盖的物品中无聊地翻看,发现了一面无遮无蔽的镜子,被挂在和他的脸齐高的位置虎视眈眈地望着他。那是另一个美利山达的脸,将军走近镜子。他盯着自己那双曾经敏锐过鹰隼的瞳睛,伸手往那只被飞箭射中的左眼戳了一下,但是毫无反应,他感到有一丝悲凉。一只壁虎此时爬到了镜子上,停在美利山达右眼的镜像上吐着蛇信,左顾右盼。美利山达眨了一下眼睛,合眼前他看到壁虎闪电般地攻击了他右眼的镜像。美利山达眼前一黑后随即感到一阵剧痛。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右眼也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天启在那一刻像五雷轰顶一样降临到美利山达身上。他在双重的黑暗里四处摸索,想要赶紧走出那间客房。房间地上的东西被他踢得哐当乱响,美利山达置之不理,沿着走廊的墙壁贴行。他凭感觉走到两条走廊的交界处,阵阵的鼾声帮助他拐入士兵客房的方向。身后尽头卷帘上的帘珠在无浪的空气里轻轻作响,美利山达听到他身边有些模模糊糊的动静;有喉头不住地颤动,再远一点则像几个人在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他相当熟悉。将军冲进了一间客房,隔壁的另一房间里立刻传来了士兵血肉模糊的惨叫。众人在床铺上惊醒,美利山达命令他们立刻穿上盔甲准备作战。走廊里响起了密集如织的犬吠有人堵截了房门,兵器相接的声音在客房里突然迸发;美利山达听到有士兵惊恐地喊‘我怎么看不到他们,’紧接着就是手或头(美利山达只能靠听)落地滚动的声音。
“几十条灵魂嫌弃他们的肉体飞离而去。在十几个尤为顽强的士兵的砍杀下,美利山达他们突出了重围。将军拉住那些欲再次逃跑的士兵,说唯一的希望在先前的琴笛声中。他们冲入一间客房,一只山羊像人一样盘坐在地上用两只分蹄的前足拨弄着琴弦。将军扑了过去,抓住坐在床上的牧人的衣领,喝问他的氏族家系。牧人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他母系的血脉源于北非的一座高山,当地土著称它为擎天巨柱,而他有一个兄弟是忒拜人,外祖父是著名的卡德摩斯。美利山达从胸口掏出一袋金币塞到牧人手里,叫他离开后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牧人笑了笑伸手收下袋子,然后又从身上摸出一枚银币,说这对他有用,希望美利山达放在舌底好好收下。”
“然后呢?然后结局是什么?”唐·米凯拉突然停了下来,我觉得故事已快到高潮。
“然后,然后美利山达和他的士兵们就走出了房门,门外埋伏着如狼似虎的吕底亚士兵。他们举剑一挥砍下了那个瞎子的脑袋,雅典士兵目睹自己在疯狂的乱剑下被剁成肉泥,尸体被敌人玷污,成了特洛亚狗群的玩物。其实在《伊利亚特》里荷马早已预言过他们的结局,战争之树结果从来苦涩;古今无不同。”
死神崇拜的创教神话最终被我这个外教人所知晓,听完后,我感到一股顿悟的快慰。临行前,我问唐·米凯亚那位亚细亚铁匠对基督徒利革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回答,用以往那种风情万种的微笑对我下达了逐客令。当晚我回到家中,开始尝试捋清这个故事里一些难解的谜题。过程还算顺利,答案也算是离奇诡吊。按照唐·米凯拉那天下午给我的说法,死神信徒中领悟教义核心的人对时间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在他们眼里,时间是一棵上下生长,宛如镜像的树;在地面枝丫上的每一片叶子,上面微小的颜色差异和条纹,都能在地下的相同位置找到完全一致的一片。在这枝叶繁披的世界里凡人就像只只蚂蚁,只能不断地往上(未来)攀爬,而在地下也有只蚂蚁在做同样的事。那一晚雅典将军美利山达被吕底亚人追杀,凭借着直觉和命运往南边,也就是他们来时的路跑。雅典士兵遭受着来自无数枝丫的猎犬的围追堵截,在残酷的未来面前被逼得逃回了过去。于是美利山达在客房的一面镜子前被一只壁虎通过镜像咬瞎了右眼,在那一秒,他意识到那是来自地下的壁虎的攻击。地下的吕底亚追兵尾随地下的雅典人来到了旅栈,于是根据镜像的动作慢于实物动作的理论,这场残忍屠杀的刽子手到了最后才被人视着。我觉得这个故事表现了死神崇拜教义最核心悲观的部分:即没有了影子的物件已不再存在,镜像中箭镜外的人也绝不会毫发无伤;建在河岸的城市和它倒影的命运紧紧相连,城市的毁灭最终会在波纹激荡的水面里得到征兆。死亡可能是偶然的,因为地上和地下的枝叶会互相模仿,而结果必然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于是我们承受着来自两个世界的威胁。那群雅典人被来自另一世界的死神追上,我觉得这样的教义有些危言耸听,但唐·米凯拉却回答真相向来古怪离奇,随后又说他们遍布世界各处,但彼此间却不能认出。没有教堂,没有集会,甚至没有圣书,就连三位一体的神都可能在不同的地区得到替换。信徒间的联系全凭他们相似的忧郁气质。我在电话里惊奇地回答这样的宗教是虚无荒谬的,但唐·米凯拉却用嘘声扼住了我的喉咙,她说死神崇拜已像性一样成为他们的本能。
亚细亚铁匠、唐·米凯拉和美利山达口中的秘密成了最后困扰我的难题。我其余的解读都在教授那里得到了一定的证实,而牧羊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诸神信使、亡灵引路人赫尔墨斯。北非高山指的是他的外祖父阿特拉斯,而忒拜人则是指酒神。赫尔墨斯在死神信徒的眼里就如口授穆罕默德《古兰经》的天使吉卜利勒又或建立教会的彼得;传闻后来他出现在许多人的梦里,正是他把美利山达的口谕传给了第一批教徒。不过即便他受到尊敬,但地位仍不及三神。
终日的冥思苦想最终把我熬成了渣。一日中午,我从图书馆查完资料回家,被邻居发现晕倒在公寓的楼梯口。我在医院醒来,头昏脑胀的感觉先于我睁开双眼,清醒让焦虑重又从树梢落到我的肩膀。我从问题解决的美梦里醒来,醒后两边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让我决心不能再让它戏弄我。连续几天的超负荷似乎打湿了焦虑的双翼;我的情况被一位细心的护士发现。护士用按摩缓解了我多日的疲倦,她的指缝里藏有无限的春天。没有死神崇拜的日子是美好的;没有谜题,我享受着头部阵阵酥麻的快感,突然想起好像在哪见过有个摇滚俱乐部也叫“死神崇拜”。嘲弄思想本身是思想家才有的资格。我闭着眼睛,头被人揉来揉去,眼前却是富士山美丽迷人的远景。我听到隔壁有女人在用哭嗓喊着医生,我太阳穴又开始痛了,我睁开眼,看见那位护士也赶了过去。在这突然的落差里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木木地顺着闻讯而来的几个医生护士,望向一张病床,看见那几声哭喊的原因:一位躺在床上的老人表情狰狞痛苦,两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胀得通红,嘴巴像鱼在陆地上做无用功。医生在对他进行心肺急救。我坐在床上出神的盯了一会儿,觉得那一幕有些眼熟,就好像在几千年前曾经演过。
“或许在罗马,或许是在东方。”我发觉自己在说梦话,可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愈发清晰。“像手艺人手艺的父死子继。在几段光阴后曾孙辈在自家老宅将它重现一样。
“他在模仿自己祖辈的死亡。”大厅的医生护士乱成了一堆乱麻,真相有如一瞬电闪被我捕捉到。像是福至心灵,我突然明白原来三个问题有着同一个答案:随着一个隐蔽、不偏不右,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我们眼前提醒着我们;随着我们衰老,离我们越来越近,先从我们的皮肤,然后是嘴巴耳朵,最后永久夺去我们光明的东西而来。于是几乎每个人最后都会成为死神的信徒。
我太阳穴的痛感消失在错愕中,我发现我先前对死神崇拜的判断大错特错,悲观从不是他们的特性;雅典人的死亡事实上有着和司提反被乱石打死一样的作用,从此那些怀此信仰的人坚定了意志前仆后继。我把眼光移开老人,觉得远处的窗帘应名为“火灾”,卧室叫“毁灭”,床则是做“忧愁,那是死人女王海拉的寝宫。那确是本能不错,我看到斗争已近一边倒,那位老人即将淹死在旱地上。我躺到床上不再看他,心里的激动盖过了沉重。我知道死神教徒在他们的真神面前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们给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戴上荆棘冕又向他吐唾沫。渎神是信徒在其道路尽头举行的仪式,途中却从来都不提那三神的名字;而他们同名同姓,只叫死亡。
普罗米修斯给我们埋下了不死神明永不会有的感受,它是生命永不断代的继承。我的眼皮在女人愈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逐渐睁不开,隐约中,我看到儿时家门前的小溪又在潺潺流淌。死神崇拜是被压迫者的谎言,(我摸到了河水,它有五月的冰凉,)是虚晃的影子,而背后是鱼对水永不满足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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