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七月,是残忍的。
时间定格在一九九三年,某个寻常的早晨,几箱书和一些残存的记忆,从杭州天目山路往武林门方向,随着三轮车的嘎吱声,渐行渐远。西麦的孤独与伤悲,随即飘荡在省城燥热的风里,没有告别的逃离,也许是他唯一的选择。
两个多小时的长途,再搭个边三轮,他就到家了,一切美好与苦涩,随即烟消云散。昨夜还说着再见,眼里噙着泪水,握住对方的手,也许永不相见。这样的画面,西麦脑海里不知萦绕了几回。多情自古伤离别,所有的送别都是那么的艰难。
为什么我没有在天目山路的大街舞蹈,在人们欢呼毕业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拥你在怀——当你走下东三楼的宿舍,穿过激动的人群跑向我?为什么我没有打开一听啤酒?——和身边高挑的女孩干一杯,而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站在道路的尽头。
西麦有些歇斯底里,他敏感而卑微,放不下心里的秋,一个不动声色的女孩——小眼睛里,眯着浅浅的笑;她温润的目光里,满是对世界的宽宥与爱意。西麦和秋的感情,兜兜转转,一切都和曾经的一样,一切都和曾经的不一样。夏日相逢私语,冬去有痕无意。当春日再次来临,两人又牵手,爱情又心有不甘地续上了。用电影里的台词讲就是,“对于爱情似乎永远都找不到一个很清楚的定义,人与人之间一切看起来自然又简单,其实却也不尽然。”
毕业前的狂欢,一顿喜极而泣又悲情万端的散伙饭,满地的酒瓶子,所有的情绪都在肆意地释放。西麦一直很Rock,一首Beyong的《万里长城》,唱哭了一众女生,也碎了西麦和秋最后的爱情。那一晚,没有表白的都表白了,宿舍里那些平日里不声不响、没什么动静的男生,都没有回来过夜。而西麦,鬼使神差地与秋分开,各自归营,仿佛一夜间,时间和爱都凝滞了。
记忆如此清晰:从东三楼秋的宿舍,出校门,沿着保俶路一直往西湖的方向,他和秋亲眼看着,路两边的梧桐由绿变黄,在风中起舞旋转;他们亲眼看着,西湖边亮起万家灯火;他们亲眼看着,杭大路排挡里传来酱爆螺蛳和麻辣豆腐的味道。
秋只穿平底鞋,她十分顾及西麦的感受,她从他游离的目光中体会到一种来自乡野的卑微。晚风拂过他们的肩,落在夜色的某处,发出温柔而心照不宣的静谧。秋的心里,总是惦记着一些微妙而唯美的东西,要不然,像她这么见人眯眯笑的姑娘,怎么会主动示好呢?
那一日早课后,坐在后排的西麦照例要秋的笔记。她是个认真的姑娘,上课总抢第一排的位置,端坐,低头笔记,不苟言笑,她清秀的笔记里,是对知识的尊重与渴望。有时,她也会带一把热水壶过来,给上课的老师倒水。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在笔记里藏了自己的小心思,“下午四点,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西麦确信,这是他与秋的第一次约会,他早早地在楼下等着。秋如约款步而来,白色的连衣裙随风曳动。她迎向他,浅浅地笑着,双手捧着一本相册,灰白的底色,版式凹凸有致,颇有艺术范。
“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她依然浅浅地笑着,转身摆摆手,“我回去了。”西麦心里欢喜,不知所措。他怔在原地,突然想,她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点什么,或者是他和她真的恋爱了。
某个周末清晨,宿舍门被轻轻地敲了,又敲了。大家赖床呢,谁也不起来。门又被轻轻地敲了几下。靠门的室友懒散着起身,大家齐刷刷在被窝里伸长了脖子。秋款款而立,一脸的羞涩和尴尬。她身着灰色长袖T恤,棉质格子裙,黑卷的长发披在一肩。修长的身材,端庄优雅的姿态一览无余。
大家朝西麦看,西麦张大了嘴,他什么也没说,快速起床,拉秋坐在床边,自己去洗漱,然后披上外套,拉着她的手,小跑了出去。
“轰轰烈烈地爱一场。”西麦开始主动约秋,两个人有了更多独处的时光。校园小径,自习教室,图书馆某个角落,来宾餐厅,毫无违和感地在时间里浸泡。秋的文笔细腻动人,西麦从心底里被触动;西麦的小说和评论,叙述自然,文笔老到,秋深深地被吸引,两人就常常粘在一起。
夜色温柔,西麦和秋,情不自禁地缠绵在校园的草坪深处。人生的第一次吻,让人透不过气来,谁也不想分开。夜更深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白皙嫩滑的酥胸里,她拥着他,秀发凌乱。
中文系的课业相对比较轻松,一上午的课之外都空。西麦一般会去文学社沙龙,图书馆看书,或是操场踢球。周四的上午,是电影评论课,也算是空课。要么一起去看电影,要么,秋会到操场看西麦踢球……在保俶山上,在西湖边,在太子湾公园,西麦和秋,甜蜜地注视着对方,依偎拥吻,爱恋碰撞的火苗不断闪烁。两个至纯炽热的心,在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释放出无限的想象。
夜色中的游泳池边,灯影妩媚,水波微澜。西麦第一次知道,杭大还有这么温情的雅所。秋的骨子里,有着单纯而优雅的气质。想必,这也是她有意营造的浪漫气氛,而且最要好的闺蜜也陪着来了。西麦的心里,有着隐约的不安,毕竟,离毕业的日子不远了。
甜点,冰淇淋,水果拼盘,还有红豆。这些东西,乡下的西麦哪里享受过,这让他一下拘谨起来。秋要了瓶红酒,他没见她喝过酒。在他的面前,秋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优雅。她一直喜欢看着他喝酒,抽烟,自己安静地坐着。前夜,西麦还梦见自己和秋在海边,拥吻在水里,自由贪婪地呼吸。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就连师大的夜也变得无比的静谧和神秘。
“你到我家里去吗?”秋终于忍不住地问,她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带着一点略显刻意的平淡。
“你说什么?”西麦困惑地扭过头。
“我是说,你去不去我家……为什么不去?”她执着地问。
他把手搭在前额,似乎一下子没了主意。“没想过,不敢去,”他说,“……那么远。”
她抿着嘴,抬起头看着夜空,突然扭头,扑在闺蜜的肩膀上,小声地哭出来——那么无助,内心隐隐作痛,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匪我衍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也许是注定,秋的失望可想而知。
西麦心里也不好过,他清楚地懂得,他只是秋的过客,他没有勇气,单枪匹马地朝意志和直觉的顶端进发,即使身边有那么好那么合的姑娘秋,还有她无限渴望的眼神。
西麦的朋友们后来说,海子在山海关卧轨的那个夏天,西麦在田野里疯狂地劳作。
世界充满了奇妙,西麦没有料到,多年以后,他和秋,又一次见了面,在秋的家乡,那个曾等着他来的地方。
“睡不着,你呢?”西麦给秋发了微信。送她上车后,西麦回了宾馆房间。其时,余弟已呼噜大起,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洗了,刚上床。”
“……”西麦突然没了话说,两眼盯着文字框。又冒昧地试探了一下,“本想一起,再待一会儿……老远来,不容易。”
“你想,你就来。我发定位给你。”没想到,秋这么直接地表达了意思。之前两个多小时,一起喝茶聊天,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两个人都没有释怀。
西麦鬼使神差般地,打了车过去。秋说过,她住的老小区,挺绕。她在门口等着,连衣裙衬托了她高挑的身材。她调皮地朝西麦招招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往里面走一点。
夜色迷醉,她走在前面,西麦跟着她走。她一直在前面走着,西麦几次想上前一步,拉她的手,但终于没有。仿佛,他是她的跟班,或是房客一样。
现在回想与秋的交往,多半是一些碎片。多年之前的N个夜晚,她也这样领着他走。从师院东门,沿着城市街道,往西湖边走。她穿着一双平底鞋,就吸引了许多路人的目光。一头长长的黑发,一身灰素的风衣,飘在灯影婆娑的街上,像舞台上风情万种的模特。
西麦心里暗暗窃喜,但总是避开别人的眼光,顾影自怜。她偶尔会笑他,也会拉着他的手,小跑一会儿。她的手和她的脖颈一样,细腻光滑,柔软而又温暖。
不出意料地,秋的家,干净清爽,一如她的模样和她的性格。客厅敞亮,摆设简约。茶几,一尘不染;花架,错落有致。空气里弥漫着秋素净自然的味道。
“喝点什么?”西麦看见秋身边的茶几上,一壶正冒着热气,想来她早已准备了茶水。她的细心体贴是他熟悉的亲切。
“可以喝酒吗?”西麦突然有些调皮。
“可以,我陪你。”她异常淡定,似老友一般,去开红酒。在西麦面前,她似乎是个学不会拒绝的女人。他记得她会喝一点,端起杯来,动作优雅,还带着迷人的浅笑。她顾自开瓶,倒酒,任由他随处走。西麦在书房外站了一会儿,顺过还偷偷瞄了一眼她的主卧,床单亦是素朴的淡灰。
她和他坐在沙发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秋目前的状态,她对距离是很敏感的。单身,教书,瑜伽,跑步,茶吧,出游,两三闺蜜,心如止水,无须打扰的安静。
西麦赶到宾馆的时候,秋也正和闺蜜赶到。“刚刚好,”她笑着跑过来,一起进了大厅,去到茶吧坐下。服务员过来,大家都要了绿茶。
西麦去R城出差之前,在群里发了信息。秋主动和他私聊了。说,见一面吧,请你喝茶。他说着谢谢,聊起了明天的行程安排,她看着他说,她也参加的。又习惯性地附和一笑,调侃性地说一句,“你啊,老样子,还是那么生动。”
西麦和她们一起说话,并不缺少话题。而日常聊法是最有温度的,气氛也是刚刚好的样子。“这里的海鲜不错,新鲜。吃法不那么习惯,基本上清蒸,没有红烧的,又不添辣。”
五百公里之外,这个夜晚,曾经的大学恋人和她的闺蜜,在酒店大堂茶吧,聊起了日常饮食。“清淡,原汁原味的好,我们习惯用酱油蘸点吃。”
“原来是这样,难怪晚上餐桌上的土豆也是这种吃法。剥了皮,煮一下,蘸着吃。”
“有些时候不用剥皮的。”
“这有味道吗?我们喜欢切片,用青辣椒炒了吃;或者煮熟,敲扁,再油煎一下。”
“不好,不好,我们不喜欢的。”
“你们的吃法,原味,健康,不妨也试试我建议的。”
“不喜欢,不试了。”
浅浅的夜里,真实的感受着完全不一样的饮食文化,一如眼前的这杯龙井,悠然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欢喜。后来,余弟几个也过来坐。秋站起来去添杯。在这当口,闺蜜悄悄地问西麦,“一直联系吗?她的事情你都知道吗?”很神秘的样子。西麦说不是很清楚。闺蜜说,秋,单身了。
在秋的客厅里,他和她喝着红酒,说着话。咪一小口,好像所有的心思与心事,都在这深红色的小滋味里,在对眸的瞬间,浅尝辄止,或是情不自禁。有那么一刻,情绪不失时机地滋长起来,恣肆而没有章法。然而,记忆褪不去的甜蜜,积累得变了色彩。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说实话,西麦见秋是喜形于色的,她也是。于是气氛也就轻松多了。一点红酒下去,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关于自己,家,还有儿子。她说儿子读大二了,一个人也很好,很安静,慢慢地也适应和习惯了——一个性情原本就乐意向内伸展的人,此时就像一粒种子落入了沃壤里,很快发芽长叶。
西麦本来想趁着酒兴,安慰几句:别人的目光可以是轻的,但是一个人的走路应该是自主的;走在人群中的你可以是轻的,回到自己的内心应该是自由的……还有更多的,他想告诉秋。
西麦的心里风起云涌,波涛起伏,这个慢热而又不慌张的女人,这个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却始终保持着欲言又止的矜持。可西麦清楚,对这个世界,秋有许多隐忍的热情,这团火,秘密燃烧了这么多年,始终仰着倔强的头颅,拒绝向莫名其妙的风交出灰烬。
后来,她和他相互靠近了些。秋好像有点多了,脸也热了,她把脸靠在他的肩上。他握住了她的手,内心温暖又有些许不安。
有没有吻她的脸颊,她的唇,西麦不记得了。时间在那一段,仿佛是静止的。只记得抬手看表,已凌晨一点多了。他拍拍她的脸,说,我还是走吧。秋朝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说,好的,我送你。小区门口,他和她握了手,拥抱了一下。心里都清楚,今夕何夕,心有戚戚。许多的等待,归期,并不那么伤感。
一路上,西麦想着:做自己的囚徒,在思绪飞扬的同时,没有放弃肉身的尊严。他知道,最需要直面的,其实是她和他自己。理解是艰难的。当西麦说出这个梦的时候,他寄望于哪怕一丝一毫的理解。
秋水伊人,在水一方。光阴的故事里,没有遗憾,彼此之间,山水有情,足矣。而秋,她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一条小径,因为她坚信,在小径的尽头,终将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阔亮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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