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着她,穿过梧桐飘絮如雨的街,穿过绿叶深深的庭院。
飘落的法国梧桐絮,如她无聊顽皮时撕裂散开的,他抽过的过滤烟嘴,堆积在路牙边,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隆起出地图一样的黄曲线。
细密的梧桐絮,在路灯下,好像纷落的流星。抬头寻找那一个个吊垂的褐色圆球,不知何时匿隐在深绿的叶子里,打开了造雪的机器,在树叶间隙里纷纷扬扬落下黄色的雪,一团团,一颗颗,大小不一。她皱眉,避之不及,梧桐絮附在裸露在外的脸庞上,哪怕一星半点就会瘙痒红肿,虽招人厌烦却又无奈。
天色渐亮,墨云如烟,低而细密,如同宠物猫狗脱掉的一团团绒毛,倏而疏淡,大块的如舟漂荡海上。而它之上的天空,云层逐渐晴朗如白银一样耀眼起来。
他俯下身,把她按坐在床上。低下头,唇掠过她的脸颊,对她说,你先休息,外面风大,都是毛絮,不要出去了。
你可知,一切安好她嗯了一声答应,揽住他的头,蹭了蹭他的头发。
烟草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荷尔蒙气息,不由得让她心神荡漾,真不想他离开。
他顿了一下,轻轻对她说,我会早点回来。
她乖乖地松开手,看着他戴上制服帽,拉开门,出去,再带上门。
怅然里,莉发来信息:姐夫好些了吗?
她看着柜子上的那堆药,五一他连续值班三天了,说再坚持一天就去医院。
头又痛了起来,她两手插入板栗色的短发里,揉搓,嗤啦啦,嗤啦啦,涩涩地触感,摸到了一个短而硬的物体,细细抠摸出来,原来是残存的梧桐絮籽,好像截断的一节牙签,皱巴着。
捏着它,她忆起他跟她说过,身为孤儿的他,小时候头发生虱子也是这样抠挠头皮,把结在发上的白色的虱卵捋下,一个个掐,听着那啪啪的爆裂声,甚是快意。
有次还真的在头顶心抠出一只肥大扁平的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头皮屑,放到桌上,虱子惊慌地舞动它那细小而强健的肢体,爬动了起来,他则兴奋地赶紧用指甲用力按掐它,响亮的爆裂,扁平的虱体边渗出黑血。
养母后来干脆给他剃成光头。村里的大人小孩见到就纷纷来摸他的光头,喊他小和尚。
她笑着揉搓他浓密的黑发,接着说后来这个聪明的小和尚考上了警校,做了警察,把那些坏人当成了虱子。
脸果然开始瘙痒起来,摸着已经鼓起一层疙瘩,明天可能破头,那时就可以肆意地掐到流血,直到摸不到这硬疙瘩
忽然门又打开,他探头进来笑着问她,还想吃点什么?明天我带回来。
她一喜,继而摇摇头说,家里还有,多吃要走不动了。又跟他摆摆手,快去吧。
那我真走了啊,她点点头,门再次合上,旋着的气流夹裹着一股金银花的香味飘了进来。
你可知,一切安好又是五月了,墙角的那丛金银花早就爬上了窗棂,狗牙样的绿花苞逐渐绽开,次第由雪白渐变到金黄。眼前满窗的一对对相映的鸳鸯并蒂,黄白相间,透着顽皮,喧闹在风鼓鼓的窗幔外。
她开始迷糊昏然,心神游荡到了窗户下。叮铃铃,叮铃铃,双鱼风铃打着转,一只麻雀落在了窗台,叽叽喳喳叫着,看看她,又转身飞落在对面黑色屋瓦上。
天色越发明亮,窗外一片灿烂的金黄,她靠在窗边,细嗅窗缝里透过来的花香。
羡慕那只麻雀,可以蹦蹦跳跳地欢唱,好像他教女儿一二一齐步走,却还没来得及教会一样。麻雀是一辈子也学不会一二一齐步走的,但蹦蹦跳跳着就已展翅钻入云间。
恍惚中,手机又响了,他发来信息:我到所里了,王阿婆家的红豆饼又开始做了,回来给你带。
她不由得笑,想起那年寒冷的冬夜。家里煤气没了,热水瓶里一点热水都没有,她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期期艾艾地拜托邻居,那位还不太相熟的大妈给烧两壶开水。当时的他出任务还没回来。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深夜归来的他总是浑身冰冷,就靠热水烫脚缓过来。
回到家的他,笑嘻嘻地使劲搓搓颤抖而麻木的手,接着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一看,竟是还热乎的红豆饼,他说,看看今天这个你吃着怎样。
她害喜害的厉害,不像别人过了头三个月啥都能吃,她却是依然吃啥吐啥。看得他焦急万分,一看到有好吃的就想着给买回来。
他泡着脚,她吃着红豆饼,时不时让他也吃上一口。这次她胃口好极了,一点不想吐。
那是个飘雪的冬夜,小小的屋子,一直弥漫着红豆香,暖暖的,甜甜的。
自那以后,她爱上了红豆饼,他也惦记着给她买红豆饼,特别是石桥的王阿婆家的红豆饼。
你可知,一切安好日子本可以这样一直温馨甜蜜下去的。
她得空就去看他,追随他走过的身影,那个他每天都要花费他很多精力,他为之心甘情愿付出,生命价值存在的地方。
她又一次来到他所在的派出所,新来的值班民警不认识她,但告知她管队又下到村里巡逻还没归来。
她等他。
在派出所旁边,她看到了他说的王阿婆家的红豆饼。阿婆说,你来巧了,还有最后两个。她于是就着一碗馄饨,坐在昏暗的店堂里吃了起来。
阿婆头发灰白了,皱褶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下像极了他的外婆。
阿婆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她,走到她的桌子旁边坐下,试探着问:“姑娘,你是小林警官的媳妇吧?”
她诧异,“您怎么知道的?”
“小林警官常来我这买红豆饼,说是他媳妇最爱吃。他给我看过你俩的照片。”
“哦,看来你们很熟啊。”
“这片人谁不知道小林警官啊,村上谁家有个难处,找他就对了。对面那滕家老大这几年要是没小林警官帮着,学都上不起呢,这不,去年考上大学了,听说小林警官还在帮着他。”
哦,原来他每月说零用钱不够花是用到这了。
“姑娘,你找了个好人,有福气哦!”
她听着心底的甜,好像那呡在嘴里的沙沙的红豆,她当然知道他的好,尤其对她的真心与真意,现在她更是分外地想见他了。她恍然有点害羞自己的冲动,这好像回到了他们恋爱时的模样。
你可知,一切安好那时她喜欢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她也喜欢突然出现他面前一样,惊喜,然后给彼此一个紧紧的拥抱,而她最喜欢依偎在他胸膛时闻到的味道。
恍惚中她记得又走在了去他单位的山道上,四下寂静里无人,唯有阴暗重叠的树荫在道的两旁。偶尔林间鸟发出梦呓般的啾鸣,叫得人心凄惶。忐忑不安的她紧绷着神经,忽然脚下一绊,膝盖着地,传来钻心的痛。脸蹭在了凸起的碎石上,她只感到一阵发热麻木。
心里下顿时委屈起来,害怕得想哭。眼前一片黑暗,你在哪里,你何时回来?你知道我最容易迷路,我还没有学会在黑暗里独自走路,此刻,你是否可以感知到我对你渴望与呼唤,陪我回家,不要留我一人在这段道路。你看到现在多狼狈,你怎么会忘记心疼我忘记责怪我,我就想听到你的责怪,总说我是最不听话的宝贝。
他从天而降,诧异惊喜又担忧的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仰起脸给他看,跳动灼热的痛,让她不争气的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伤口撒盐一样,不由得她呲起牙,吸口冷气。
他捧起她的脸,看着她那红肿又湿漉漉的脸,心疼得像刀扎一样,小心地把沾在伤口上的发丝拨开,轻轻地对着伤口吹气,然后霸道地说现在就送你回去,再等我一天,就休息了。
她乖乖地跟着他上车,小小的委屈变成了嘴角上翘,两边的酒窝虽然还挂着泪滴!他悄悄地低下头,吻去她的泪,轻叹,“唉,你怎么这样让人爱不释手,又让人放心不下!”
他开车的同事忍不住回头,他霸道地说,不许看,好好开你的车!
你可知,一切安好说好的再值一天班就回来,可你怎么还不回来?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当他的同事载着她到了医院,医生告知这个病名时,她完全懵掉了。
五月三日,当他还在处理纠纷时,突然嘴角流下血,同事逼他去到医院后,就被这字面上的魔鬼拦截,再也没能回家。
她拼命地想拨回带他去往奈何桥的时钟,回到他嘴角流血之前,她去看他时。蹭破脸的她当时就该任性地让他送她去医院,然后让医生也给他好好检查检查,那么,这时候她和他就应该还在一起,只有你在,我才能安好啊!
原来他之前的不舒服早就是发病的症状,可他为了工作一直坚持在岗位上。
2002年五月九日,人们告诉她,他永远地离开了,她怎么能相信?莫不是这一切都是梦?
十七年了,时光的流转里,考上警校的女儿跟她说区档案史志里,记录了2002年爸爸二十七岁的样子,那时的爸爸看着还像个略带羞涩的大男孩。原来爸爸一直是个助人为乐的警察,默默资助贫困学生的好青年,以后她也要做个“人民满意的警察”。
窗口的风铃又在叮当,金银花的香味依然在飘荡,又一个轮回的记忆开始,她泪眼婆娑:你可知,一切安好!
你可知,一切安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