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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还未亮,根福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背篓,药锄、砍刀、麻绳、红绳、布袋、木盒,都齐全了,差不多该走了。他小心地背起背篓,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屋里还在熟睡的俊儿。他轻轻打开屋门,生怕老旧的木板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这扇门还是在他爹手里更换的,比俊儿的年纪还大。该换了,可他却忍住了,他已经攒下一笔钱了,可这笔钱早已经有了去处,修缮房子的事还是等等再说吧。用巧力托住木门,轻轻一转,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关好屋门,在关上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地嘱咐门里的妇人一句:“我进山了,照顾好俊儿。”他看到妇人点头,知道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已经在一起十多年了,很多话不用多说。根福知道这次自己会这么啰唆,出门前还要叮嘱老婆照顾好俊儿,是因为自己紧张了,这次进山之后就可以凑够俊儿上学的费用了,俊儿就不用像自己一样了,他有希望了。
根福用手托了一下背篓,仿佛是要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角度,还没有走出村子,他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天色还有点暗,自家的房子隐约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像蹲伏着的貔貅,那是自己安心的所在。
根福转过身,更坚定地向面前的三千大山走去。三千大山,绵延万里,高耸入云,根福从没有登上过山顶,他听老一辈的采药人说山顶终年积雪,其上有云霞日月,自成一派风光,那里有溪瀑泉潭,有鸟兽鱼虫……
根福也想爬上山顶去看一看那传说中的风光,可是他没有时间。他是去山里采药的,药材在哪,他就去哪,他最高就爬到过荒漠带的边缘,灌木林带的药材已经不多了,他就去得少了。他想起爹了,他爹也是一个采药人,第一次带他进山采药,就告诉他这三千大山的所有秘密,常绿林带的药材最多但也最难找,灌木林带的药材稍少但容易找到,荒漠带、高山雪线之上几乎没有药材的痕迹了,但如果能找到,那必定是稀世奇珍,多少采药人为了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永远留在了三千大山,幸运者的传说一直都在流传,却没有见过。根福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峰,这是一座巍峨的山峰,矗立在那里,是那么的高,他的双眼怎么也不能把它望穿,他想起爹对他说过的话,只要爬上了这座山峰就会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当太阳从遥远的东方升起,把光芒洒在三千大山的南麓时,根福已经爬过山脚,进入针叶林带了,进入这个高度才是真正采药人的地界。山脚林高树密,林间古树名木,奇花异草芬芳,可有经验的采药人不会在这中间浪费时间,那些刚刚进入大山的学徒们会踏遍每一个角角落落,认识每一朵花花草草,只有在山脚这块足够丰富的地方积累到足够的经验,才有资格往上走。根福在这片区域足足待了五年,“春采茂叶,秋后采根,夏冬拾枯花。”爹告诉他,一个合格的出师采药人,要做到的不仅是熟悉草药,也要熟悉大山。他不识字,《神农本草经》中1892种草药却记住了大半;他还记住了三千大山下山的每一条路,也记住了这大山之中毒蛇猛兽出没之处,山岚瘴气所在之所。
根福对自己这突然之间的感慨一阵悲哀,他为什么记住了这三千大山之中下山的每一条路,为什么不是上山的每一条路。采药人上山从不走现成的路,而是穿草丛,攀绝壁,走鸟道,哪里难走走哪里,哪里人迹罕至去哪里。上山不需要记路,不需要担心迷路,他知道这片山林里哪里可以找到吃的,哪里可以寻到水源,哪里可以找到夜晚住宿的地方,他要担心的只有一样,这一趟进山能找到什么药材。大山无闲草,可药材和药材之间差别太大了,党参、柴胡、黄芩、黄芪、黄连、黄柏一类日常的药物在这三千大山之中俯拾皆是,天麻、灵芝、人参、石斛这一类珍贵而稀有的草药往往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同样是灵芝、人参,一百株十年生的比不上一株百年生的价格。
“什么时候才能挖到一株传说中的仙草呢?”根福只能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么多年了,他也不是没有挖到过百年的人参,可到现在为止有也仅有那么一株,就是那一株让他娶上了老婆,有了现在的俊儿,还有了想供俊儿念书的勇气。大山是公平的,根福挖到了一株百年的人参才有了俊儿,爹也是因为挖到一株百年的灵芝才有了家,才有了根福,也是因为想要挖第二株才在大山里面迷失了去处,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根福从不奢望挖到第二株百年仙草,他知道大山会惩戒那些贪心的采药人,却从不会亏待那些勤快的采药人,只要肯吃苦不怕累,大山不会让采药人空手而归的。
二、
已经是巳时了,根福是寅时出门,卯时爬山的,每次到爬到这三桥绝壁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三桥绝壁是根福自己取的名字,爹告诉他眼前这三座天生的石桥是有名字的,大家都叫它们天龙桥、青龙桥和黑龙桥。这三座天生的石桥呈纵向排列,平行横跨在峡谷之上,将两岸山体紧紧连在一起。爹说,早年还有读书人爬到过这里,看到这壮观的景象还留下过诗句:
神仙挥手,堆砌青山滴翠;天公采石,架桥飞跨南北!
那读书人比爹还大,应该也已经老去了吧。根福只认识一个读书人,就是他说俊儿有念书的潜质,已经免费教俊儿好多年了,还想让俊儿去府城考试,说想看看能不能博取一个功名。去府城考试自然是好事,可山里人出一趟远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已经免费教俊儿了,去赶考的盘缠自然要自家准备了,不可能再麻烦老师了,根福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他早早就准备着这一遭了,在俊儿开始念书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他就开始攒钱了,再加上这一趟的收入,应该就能凑够盘缠了。
根福稍微调整了一下,从背篓拿出一些干粮就着山泉水当做今天的午饭了,这是采药人的日常,采药人中午都是吃冷食,这个时间比较宝贵,不能浪费在生火做饭上,晚餐倒是一定要生火做饭的,即便没有找到食物也要生火,一来御寒,二来也为了驱赶一些野兽。补充完体力之后,根福就开始忙碌起来,把绳索打了一个丁香结系在崖边的大树上,他将两条绳索的末端绑在一起,并用两条绳子绑一个简单的徒手结。确保绳索在整个结中完全平行。分别拉紧所有四根绳子,以修整并收紧绳结。这是爹教给他的打结方式,是对绳子磨损最小的打结手法。采药人的命就系在绳索上,打结方式是他学习的第一课,在崖壁上采药,任何一点不经意的失误都足以带走采药人的性命。
根福清空背篓,把沿路采到的药材以及其他东西都整齐地铺在地上,背上清空的背篓又把背绳在腰腹处系了一个活结,固定好。左右推了推背篓,确定背篓不会轻易晃动,然后把药锄、砍刀别到腰上,放在最顺手的位置。根福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东西都按照自己的习惯固定在最顺手的位置,才握住绳索沿着崖壁慢慢下降。他一点也不着急,采药人的性子没有着急的,大山里时常一个人独处三五天甚至十天半个月,崖壁上一挂就是大半天,极少数的情况甚至会在崖壁中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过夜,任何一个人的性子都会被磨炼得很沉稳。
崖壁之上的时间会被一丝一毫地放大、延长,着急在崖壁之上是最没用的情绪。在你的视线里面,这三桥绝壁是一览无余的,甚至你都用不了半天的光景就可以从绝壁之上爬下来,可这样的攀爬在采药人眼里就是一个笑话,采药人眼里看到的不是绝壁,他们看到的是崖壁上的石笋和石缝,这些地方才会藏着他们想要寻找的好药材,你以为你看过了,可是崖壁之上视线是会骗人的,你不到它的跟前,它是不会显露踪迹的。
根福左手拉住绳索,右手攀住崖壁上的石块,一步一步慢慢沿着崖壁向下搜寻着,每向下走一步都会使他的呼吸急促几分,心跳加快几分,可是根福不急,他的心一直在悬着,他担心自己走得太快,害怕自己没有看到崖壁上的石笋和石缝。他要不断地向崖壁上的石笋和石缝里看去。当根福看到崖壁上的石笋和石缝时,他才会放下心来。半枝莲、大叶七星剑、白花蛇舌草、龙葵、苍耳子……当时间慢慢变成了背篓中的草药,根福知道自己差不多该到上去的时候了,这一片区域采摘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名贵的药材,这才是采药人的常态。
三、
根福找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靠在崖壁之上缓一缓自己的胳膊,毕竟是年纪大了,不是十年前,还记得刚和爹来这处崖壁的时候,自己是多么轻盈啊,下来半天,采摘半天,一点都不觉得累。那时候的他像只猿猴,就是为了征服这三桥绝壁而生的,他可以荡在空中,也可以攀在壁上,像猿猴一样在树间跳荡。那时候的他下这崖壁不过是场儿戏,他系好绳索,站在崖壁边上,把自己的身体慢慢向后仰去,几乎垂直站在这崖壁之上,然后双脚猛地一蹬,跳到空中,然后右手急速地放下绳子,在惯性的作用下又被绳索带回崖壁,双脚再蹬,绳索再放,重复这个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可以搜索完一大片区域。那时候,他的视力也好,可以看到很远隐藏在石缝中的药材,它们藏得再好再远也没有用,只要它们出现了,就逃不脱了。他会靠在崖壁上,用一只手握住绳索,让身子和崖壁形成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蹬腿发力,奔跑,跳跃,在这崖壁之上,划出一道最优美的弧线,稳稳地、准确地、轻盈地落在草药的边上,右手拿出药锄,轻轻向下一挥,刚刚还在身边的草药就出现在他的背篓之中了。
现在不行了,根福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根福了,十年的时光带走了什么?靠在崖壁之上的根福又开始想起自己的爹了。爹走了也快十年了,他带着自己来熟悉三桥绝壁之后,就不带自己进山了,他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爬绝壁了。这三千大山中所有悬崖峭壁都是壮年采药人的天下,在悬崖峭壁上采药考验的首先是体力,然后才是经验。爹老了,他说这里已经不适合他了,他只能往上走,去那些更安全、更需要经验、更看运气的地方采药。爹最后一次进山采药,俊儿才刚刚跟着老师念书。老师是爹的旧相识,爹说他叫碣石山人,这是读书人的号,根福不懂,为什么读书人要叫号,不喊名字。爹怎么会认识读书人的,他从来没有说过,碣石山人也没有说过,他们从来不说他们当年的故事,沉默像一座山一样。
爹最后一次进山,怎么会想着去雪线之上找药呢?他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他一直是一个稳妥的人,怎么会想到去雪线之上去找那些传说中的仙药呢?采药人虽然一直都在冒险,进深山老林,爬悬崖绝壁,但只有采药人自己知道,他们是有多稳妥,只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他们从来都不冒险。冒险对采药人来说,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活着才能采药,这是每一个采药人的信念。爹带自己进山之前,就一直告诉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对采药人来说小心、稳妥有多重要,每一次下绝壁,即便一无所获也不要逞强冒险,一无所获只是意味着浪费了一天的辛苦,而辛苦,对采药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每天都在经历着;逞强冒险却不是采药人的生活,在悬崖之上的任何一次冒险,不,在大山之中的任何一次冒险,对采药人来说都是毁灭,采药人从来不冒险。冒险是会上瘾的,对采药人来说,采药本来就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任何一次冒险成功就意味着巨大的收获,而这种意外的收获是注定会击垮那些稳妥的常年行走在悬崖边上的采药人,“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这是俊儿老师说的,根福不是很懂,爹很喜欢,经常用这句话告诫根福不要去冒险。
可是爹为什么会去冒险呢?根福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在他的记忆里,爹一直那么的稳妥,一直那么的平静,是不会去冒险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需要爹去冒险呢?想不通。自己这一生就是爹的延续,长大、学习、进山、结婚、生子、等孩子长大,山中不知岁月长,在大山之中都是那么的平静,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冒险,只是觉得活着就好。他想不通爹去冒险的理由,采药虽然辛苦,但是看着俊儿长大就不觉得苦了,爹应该一样吧,自己都已经长大了,更不需要爹去冒险啊?
四、
根福没有想多久,想不通的事情多想也没用,这是爹教给自己的。根福休息了一阵,缓过劲来,慢慢开始往上爬,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在悬崖绝壁上是不通用的,采药人在绝壁上是不走回头路的,下来可以借助绳索跳过一些没有借力之处的绝壁,上去是不能这样做的,必须要找到借力点,山风很大,纯靠绳索往上爬是很危险的,根福从来不冒险。
借助着绳索的力量,根福在绝壁上缓缓移动,上去的路是艰难的,根福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先试探一下落脚的石块是否稳固,然后再发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发力,把自己固定在崖壁之上。他一边缓慢前行,一边观察着上去的路线。他看到在他的右上方十多米处有一个枯死的老树桩,按自己的经验那地方可能有隐藏的药材,树都能长出来,说明那个石缝里面肯定有足够的泥土,有药材生长足够的空间。去看一眼吧,时间还早,也不差这么几步路了。根福打定主意,拉了一下绳索,判断出有足够的长度,就行动起来。
他将绳索拉得更紧一些,让自己的身体和崖壁的角度更小一些,这样更适合脚步发力。他把绕在腰间的绳索松开一些,松开足够的长度,然后开始向老树桩处移动。他够上老树桩,一个借力,撑了上去,他没有看石缝里面有什么,他不着急,人已经过来了,结果就是注定,第一时间看和最后才看,结果是不会改变的,他要做的是稳定自己的身体,确保自己的安全,只有把自己的身体在这崖壁之上固定了,才是自己收获的时候,这一点是他开始在崖壁上采药学到的第一课。一株平盖灵芝,收获不错,《神农本草经》把灵芝列为上品,紫芝“主耳聋,利关节,保神益精,坚筋骨,好颜色,久服轻身不老延年。”赤芝“主胸中结,益心气,补中增智慧不忘,久食轻身不老,延年成仙。”这是一株赤芝,年份不长。可惜了,如果是百年的平盖灵芝,那就可以算得上是仙草了。
根福笑了,在想什么啊,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爱幻想了,这不是俊儿常说的吗,将来他考上了,要如何如何,自己怎么也和小孩子一样了。采药人什么时候要靠想象了,采药人只相信眼前的一切,发现了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幻想如果换成什么,或者年份再长一点就好了。不走回头路,这是采药人的规矩,在三千大山里面,采药人在一片区域探索过,起码五年是不会再去的,这是信条。
根福靠在老树桩上,向四周打量,他得重新规划一条上去的路。忽然,他愣住了,他看到了什么,他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人参吗?他的视线里面,一小撮碧绿的叶子,叶子扁平细长,对生中间还挺立着一株长长的花柱,柱头上结着几串红宝石般的珠果,颜色绛红绚丽,在余晖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那就是人参,根福相信自己的眼睛,采药人是靠眼睛吃饭的,他不可能看错的。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已经准备上去了,怎么会接连碰到灵芝和人参这样名贵的药材呢?即使这两株药材年份不够,他这次的收获也远超自己的预期了,这一株平盖灵芝就抵得上往常一趟进山的收获了,再加上眼前的这一株人参,应该能让俊儿的赶考之路宽松许多了。
五、
根福开始顺绳而下,又一段艰难的攀爬。可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停下来了,腰间绳索的拉力有变化,他固定好身形,用力攥了攥绳索,绝壁之上只有风声,他把耳朵贴在绝壁的岩石之上,感受着绳索和绝壁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感觉没有错,绳索被锐物磨损了,拉力有了细微的差别。他从来不会无视这些细微的差别,在这悬崖峭壁之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差别都有可能让你陷入绝境,而绝境对采药人来说,就意味着死亡。他不能再往下了,他必须中止这趟采药行动了,他不能让自己陷入未知之中。
根福朝着发现人参的方向看最后一眼,他要再确定一下这株药材的大致位置,明天或者下一趟进山方便找寻,在这峭壁之上,选择绳索固定点下来是门运气活,有时候下到绳索的极限也看不到一株药材,三桥绝壁太大了。只是这一眼,根福开始后悔自己多看这一眼了,六匹叶、铁线纹、地上茎,这是一株至少百年生的人参,这是一株“仙草”,这是“仙草”。
必须下去摘到手,这样的机缘怎么可能让它继续留在这绝壁之上呢?现在上去,能保证明天下来吗?绳索肯定是有磨损了,那么上去和下去结果不是一样的吗,自己想上去不就是为了稳妥一点去确认一下绳索的磨损情况,如果问题不大,那上去就是浪费一天时间;如果有问题,那自己现在已经处在绝境了,无所谓上或者下了,身为一个采药人,看到“仙草”却畏怯不前,还有采药人的自觉吗?上去了,如果发现绳索不适合下来了,自己甘心就这么离开吗,能确保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面没有其他采药人来这里吗?一来一去至少是七八天时间,这中间的变数太多了。
根福握着绳索用力朝空中抖动了几下,又使劲攥了攥绳索,仿佛是在测试一下绳索的坚固程度,也是在坚定一下自己下去采药的决心。绳索在空中晃动了几下,在崖壁的仰角之上视线看不到范围之内应该碰到了松动的石块,他听到了石块在崖壁之上滚动的声音,“咕噜、咕噜”,声音沉闷、跳跃,是风化后的碎石块,应该不是很大,他还是把身体紧贴在崖壁之上,被这种碎石块击中也可能带来致命伤,听上去滚落的方向不是这边,但谁知道呢,随便一块凸起都可能改变石块滚落的方向,速度越快改变的可能越大。
等到碎石块从仰角之上滚落,在空中滑落,砸向绝壁下的草丛,很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咚咚”声,那是石块砸在草地上的声音,自己如果掉下去发出的声音应该比这个响吧?根福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马上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怎么可以冒出这种想法的呢?采药人很少去想那些不可把控的结果,每次进山之前,都要去老君庙祭拜一番,祈求山神的保佑。这世间很多事物就怕一个人的念想,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根福很少去想那些未知的危险,他只珍惜眼前的、可以掌控的,比如眼前不远的“仙草”。
根福再看了一眼那支人参,离自己所在直线距离不过十几丈,放在绳索的直线距离上不过是几个跳跃的事情,如果是在十年前,最多不会超过五次的空中跳跃,自己对距离的掌控感一直很好,爹也说过自己在这方面天赋很好,在这三桥绝壁上行走,距离感就意味着体力的控制,用最少的力气走最远的路,那就意味着更多的收获。他仔细看着从老树桩到人参的可能路径,他必须找到一条最省力、最合理的路线,如果可能,最好是不要用到绳索,他不知道绳索的磨损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能少用就尽量少用。可在这三桥绝壁,怎么可能不用呢?从这里到人参所在,直线是不可能过去的了,下方两丈肉眼可见就是一个仰角所在,两丈之下的绝壁不知道有多深的凹陷,一直到五丈左右他才看到崖壁的存在,这处凹陷的地形是什么样的,他一无所知,根本没有办法决定线路的选择。
借用绳索呢?这里已经不在绳索的直线范围之内了,从这里借助绳索速降下去,落点应该比爬行过去的距离远多了,他不能借助绳索的力量荡过来,绳索已经有磨损了,在这种情况下借助绳索的力量荡过来,意味着绳索在崖壁之上至少要翻滚接近一丈的距离。在绳索没有磨损的情况下,他对自己的手艺是有信心的,在绝壁上采药,绳索就是性命,采药人的绳索都是自制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的手上。可现在的情况是绳索有了磨损了,他不能确定绳索磨损的情况,如果现在放弃,上去确认绳索磨损的情况,等明天再下来?他担心的是上去确认了绳索已经磨损了,他只能放弃这次采摘了。
六、
不对,根福忽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采人参,他为什么要冒险去采人参?他不是一直是一个稳妥的人吗,从不会为了一株药材去冒险,一直只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为什么眼前一株人参就让他变得不一样了,为什么自己一定执着于今天必须采到,为什么明知道绳索已经有可能磨损的情况下还要冒险一试呢?
是那株人参,六匹叶、铁线纹、地上茎,那不是普通的人参,那是一株至少百年生的人参,那是“仙草”。一株百年人参,价格至少超两百两,它对根福来说,意味着不仅可以让俊儿很宽裕地赶考,甚至还能给俊儿说上一门亲事。一株仙草,起码抵得上山里采药人十年的收入,而一户采药人一年的消耗不过十两纹银。根福家曾经风光过,他爹还在时,他也成为采药人之后,他家一年收入是超过三十两的,可支出去却不到二十两。
他忽然明白了,爹为什么要去雪线之上冒险,他的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体力在这些绝壁上采药了,这对采药人来说就是每次进山采药的收益至少是减半了。爹是看透了,他是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去博一把的机会,毅然决然选择了去雪线之上冒险,他从俊儿开始念书就看到了这一切,知道俊儿肯定会有赶考这一遭的,所以一开始就想着为俊儿准备盘缠了。爹一直都是这样,他做过很多事情,那些事情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他只是看穿了、看透了,提前很多做着自己当时想不明白的事情。
上还是下?拼一把还是就此放弃?是像爹一样博一把,为了俊儿也为了这个家,还是选择稳妥,把风险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
根福把身体紧贴在崖壁之上,他需要放松自己的身体,释放自己的疲劳,确定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足够,可他却感觉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感觉一阵心慌。
心慌,手脚不受控制,这是采药人的大忌,在绝壁之上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人万劫不复,采药人性子都很稳,他们都是谋定而后动的,他们在绝壁之上行走,看似风险,实则一切都在他们自己的掌控之内。没有采药人会在绝壁之上做超出他们掌控范围的事,有,大山之中累累白骨就是他们的归宿。
在大山里,采药人是最苦最累的人,他们不能说不苦不累。每次下崖都是对自己意志力的考验。爹曾经说过,采药人要学会耐得住寂寞,尤其是在荒无人烟的悬崖峭壁上采草药,如果没有足够的毅力和坚韧的品质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一株百年的人参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自己为什么会热血上涌,即便知道绳索可能已经有磨损的情况下还是选择放手一搏,这不是平时的自己啊,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吧!根福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自己,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自己一直沉默寡言,稳妥行事,吃苦耐劳,对家人尽心尽责,把俊儿视作全部,不,这不是真实的自己,至少不是全部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和父亲是一样的,在稳妥的外表下一直潜藏着一个执念,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以命相搏的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一个热血涌动的机会,让自己让家人可以摆脱困境,只要有那么一个机会,即使机会面前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也在所不惜。采药人性子是稳妥的,心却是火热的。
爹死了,死在这茫茫三千大山之中,这是多数采药人肉体的归宿,可采药人没死,他活着,活在自己的血液里,活在自己的执念中----走出大山。
七、
三千大山之外,梧桐村药王晒药台,这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平台,平平整整的巨大岩石横铺在村前,周边连一株高树遮挡都没有,日照期极长,相传药王曾在此晒药而名。
夕阳已在三千大山之后隐去身形,但余晖依旧洒满天空,天色还亮。少年手捧着一卷书,面朝着三千大山,口中念念有词。
少年目视着大山,目光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根福在三桥绝壁之上,在他脚下不远处,一株百年人参迎风摇曳,在余晖的映照下仿佛身披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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