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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缩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讽刺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以扭曲如蛆虫。
——曼德拉
从马头村向东,跨过上清河上的拱桥就到了双马乡村主题公园——夹在马头村和马前村中间的村民文化宣传、健身和娱乐场所。
双马乡村主题公园外环路是砖砌人行道,西侧南北向人行道的东边有一木质长椅,静静地摆放在草坪上面,西边是一片草坪,再向西就是上清河。
村里的人们平日很忙,闲暇时会带着孩子们去公园玩耍。为了孩子们的安全,马头村的村民跨过上清河的拱桥,还会继续向公园内部走,到内环路中间宽敞的地带玩耍。
曾经,人们经常看到一个佝偻着腰的瘦小老头儿领着一个抱着稻草人的傻女人坐到外环路的木质长椅上,从早上坐到傍晚,一天又一天。如今,他们也不见了,只有长椅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沧桑岁月的故事。
公园长椅01
马头村被一条东西公路和连续不断的河渠分割成南北两排,河渠中间有五条宽约三米的石头铺成南北小道,方便村子南北排的住户往来。南排房子的村民,东西走向只靠近公路南半面路行走,北排房子的村民,把房前的小路拓宽,人们自觉向远离河渠的北半面路行走。村子全长2公里,村的西头是一条南北向宽阔的马路,村东头是上清河,过了上清河就是双马乡村主题公园。
从小爸爸妈妈就告诉我们村中间的河渠里有河鬼,河鬼专门捉靠近河渠的小孩子吃,不允许小孩子单独靠近河渠。尽管大人管理得很严格,深深的河渠还是夺去了不少村里年幼孩子们的性命,更不用说村东头宽宽的、长长的上清河了。
许是因为村中河渠不安全,马头村较周边的其他村落着实穷苦了很多。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终日劳作,却也难以解决温饱问题。贫穷的马头村,大龄未婚男子比其他村子多了好几个。
到了九十年代,越来越多的农民纷纷南下打工,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子为了讨个媳妇,更是着急出去赚钱。年轻的姑娘们,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多跟着大人出去闯世界。村中剩下的大抵都是五十开外的老年人和年幼的孩子们。
02
马头村的村东头胡伍,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去世了。他们家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兄弟五个,胡伍排行老五,故此得名。
四个哥哥,长相普通且各具特色。因为都是勤快的人,好赖都娶了媳妇成了家。
老大媳妇是个独眼龙,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吃不饱也不至于饿死。
老二媳妇相貌周正,据说不能生育,结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两口子后来收养了一个女儿,也是过着清汤寡水的穷苦日子。
老三媳妇体弱多病,生了一个儿子,瘦得八仙一般。好在老三壮实,下地干活有的是力气,日子贫苦,却也还可以将就着活下去。
老四媳妇人高马大像个爷们,年龄比老四大六岁,老四身体也健壮,两个人都很能干,二人养育一儿一女。后来俩人又出去打工,常年不回家,日子过得好孬无人知晓。
几个哥哥勉强顾得过自己,娶了媳妇成了家,要说帮胡伍,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胡伍从小被父母宠爱着,父母去世后,他继续住在父母亲留下的破烂草房中自力更生。这几年,他白天晒晒太阳,抠抠脚丫,日子过得贫穷却是赛过神仙的悠闲自在。饿了就到几个哥哥家转悠讨吃食,自家的兄弟好赖给他点吃的。胡伍有时候也去邻居家蹭口饭吃。那时候人很淳朴,吃饭的时候家里来人,都热情给装一碗饭。
哪个村子也都有几个懒汉和五保户啥的,大家看惯了,谁也就没有觉得胡伍的活法有什么不合适的。
03
九十年代,靠着体力干活挣钱吃饭,五十岁的胡伍却靠着讨百家饭过日子。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一个讨饭的呢?所以,胡伍一直单着,理所当然地单着。
从我记事起,胡伍就是我们村中的五保户。别家的五保户不是无儿无女,就是老年丧子,或者是残疾人,都是六十开外。胡伍成为了村中最年轻的五保户。以前他是讨饭上门,现在是乡亲们轮流送饭上门。胡伍觉得日子比以前更是舒坦,乐在其中,人就越发懒惰和邋遢起来。
有一天,不知道从何处跑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傻女人,笑呵呵地走到了胡伍的破草房前,对着胡伍嘿嘿地笑着,并伸出脏兮兮的双手,要吃食。
胡伍没有女人,所以对这个送上门的傻女人就多了一份热情。他连忙进屋,取了一块家中最好吃的粗粮窝窝头,掰下一块送到傻女人的口中。傻女人乐呵呵地津津有味地咀嚼胡伍塞到嘴里的窝窝头,吃完又傻呵呵地张开嘴巴等着。百无聊赖的胡伍就这么逗着傻女人吃东西。
傻女人吃完窝窝头,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却挨着胡伍的身边儿一屁股坐在地面上。胡伍给傻女人搬来凳子,与女人一起晒太阳,逗逗乐,聊聊天。
当晚,傻女人就成了胡伍的枕边之人。大概胡伍把积攒了十几年的欲望都一股脑儿发泄在了傻女人身上。据村里人聊天说,那夜傻女人一会儿大声地哈哈笑,一会儿发出很大的呻吟尖叫声,那个快活,甭提了……
我不小心听见三言两语,很是好奇想再继续听,却被老人赶走:“小孩子懂啥,不要偷听,去,去,别处玩去。”
四月的清晨,太阳在鸡鸣的催促下起床了,慵懒地伸伸胳膊,微笑着射出第一缕光辉。不一会儿暖暖的金灿灿的和煦阳光就温暖了整个马头村。胡伍的心情也跟着乐开了花。他哼着小曲儿陪着傻女人坐在破草房门口聊天。傻女人对着胡伍呵呵地笑着,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情话。
从此,村里人给胡伍送饭由一人份变成了两人份。没有人在意多送一份免费的伙食。就这样,不知道从何时起,村里人说,傻女人成了胡伍的老婆了。胡伍也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傻女人会洗衣服。我们经常看到她端着一盆衣服到村河渠边洗。经常引来孩子们嘲笑:“快看哦,傻女人给胡伍洗裤头嘞。”淘气胆大的男孩子还会趁着傻女人不注意偷走一件衣服,挑在木棍上逗傻女人,害得傻女人追着他们满村跑。孩子们以此为乐,傻女人也不脑,追到衣服就算完事。
胡伍自从有了傻女人,不仅对傻女人好,他整个人也变得勤快起来,开朗了许多。
为了给傻女人更好的生活,潦倒懒散了多年的胡伍脱胎换骨一般,他主动到柳家木工厂重操旧业——干木工活儿。
听老人说,胡伍年轻时有一手好的木工活儿技术,也曾经为了讨媳妇努力干过多年木工,有了一些积蓄。据说第一次买了一个外乡的年轻漂亮姑娘,姑娘体弱多病,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结果还是去世了。再后来,胡伍又买了一个媳妇,模样好口齿好身体也很好,胡伍很是满意,把这个媳妇捧在手心上,俩人表现出恩爱无比的样子来。谁知半年不到,第二个媳妇卷走他全部的积蓄,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胡伍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不想干活,也不想再找女人了。这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从四十岁的壮年玩成了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单着。
我这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会包容一个只有五十岁的人成为五保户,因为胡伍曾经努力过、奋斗过,只是命运不济才愈加潦倒了。没有人给他希望,他也没有能力去寻找希望,于是就这么自我沉沦,勉强活着——自己不在意咋样活着,淳朴的村民们对他也不抱有希望。
胡伍被列为五保户,大概是村民对一条卑微的生命存在着的一个最基本的尊重吧。
如今天上掉下一个女人来,上天赏赐的礼物。虽说傻女人其貌不扬,还有点弱智。然而,傻女人把胡伍当作救星,全心全意地跟着胡伍左右。她的傻、她的痴不经意间燃起了胡伍生活的新希望。
04
胡伍内心充满了力量,他用辛勤做木工赚来的钱,把原先的牛棚般的破草房子翻盖成两间砖瓦房,与傻女人过起了像模像样的日子。虽然贫穷,穿着也破旧,傻女人开心,胡伍也很知足。
胡伍白天出去干木工活儿,晚上回家就带着傻女人一起到村里面蹓跶。胡伍甚至比村中其他人更是浪漫,他会牵着傻女人到双马乡村主题公园的外环路蹓跶。傻女人什么都听胡伍的,她与胡伍寸步不离。路上遇见人靠近他们,傻女人就会高兴地手舞足蹈“呵呵”地傻笑。
过了两年,傻女人怀孕了。十月怀胎,傻女人为胡伍顺产生下一个男孩儿。
都说小男孩子长得不像胡伍,也不像傻女人,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像极了上天派下来的可爱的精灵,惹人喜欢。胡伍很高兴,顺着乡亲们的意思,给孩子取名:胡天赐。
胡伍和傻女人都很爱儿子。傻女人每天抱着儿子满村玩,胡伍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傻女人带着儿子,遇见谁家有了好吃的,直接讨要,傻女人舍不得吃,全部都留给天赐吃。
自从有了儿子胡天赐,胡伍变得更加勤快,他想多干点活多赚点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苦心人天不负,他们的小日子变得越来越好了。胡伍对乡亲们说,他要把儿子养大,供儿子上大学,不输村里任何人家的孩子。
胡天赐,聪明可爱,见到村里人,姐姐、哥哥、大娘、大爷、爷爷、奶奶等叫得甜甜的响响的,博得全村人的欢心。
乡亲们说,傻女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聪明的孩子,真是喜从天降。胡伍老年得此佳子,相信他们可以好运转来,祈祷他们的幸福可以更久一些吧。
05
初秋送走了夏天,却没有送走夏的燥热。知了躲在茂密的树枝头,展开歌喉唱个不停,几只鸟雀儿躲在树叶中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热气腾腾的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闷的莫名焦躁。
姐姐带着我与一群小伙伴们正拿着竹竿粘知了玩,看着手中塑料瓶中的知了一边痛苦地挣扎一边凄惨地叫声,我竟然不感觉难过,甚至随着瓶中的知了增加而感觉格外的开心。我们满村子蹓跶着找知了,热得浑身湿透了,也并不觉得热,更不觉得闷。因为玩脏了,大人会带着我们到河里洗澡,洗澡的乐趣有很多。
突然听见村东头有人大声地吆喝:“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掉河里了。”
村里的人们快速朝向村东头跑去,我也赶紧跑着回家放下竹竿,只拿着瓶中的知了在手中,就跟着人群向东跑。
很快,我就看路上围了一大堆人,凄惨的哭声从人堆中央传出来。我和姐姐扒开人群,翘着脚向人堆里瞅着。
只见,胡伍跪趴在五岁的胡天赐身上,胡天赐浑身湿漉漉的,正直挺挺地安静地躺在地上。胡伍不停地拍打着显然已经没有呼吸的胡天赐,哭泣声惊天动地,让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了悲痛气氛中。
“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到水里玩什么?我的儿呀……”
鼻涕、眼泪,涂满了胡伍整个面部。他身上白色T恤早已湿一块干一块,有泪水,也有汗水,粘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
不知道胡伍哭了多久,乡亲们拉起他,想让休息一会儿。任凭乡亲们使劲拉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他从天赐的身上挪开。有几次,胡伍似乎要被拉起来了,他突然拼命挣扎着甩开乡亲们的手,腿软塌塌地随着身子又跪趴在了天赐的身上,继续悲伤地哭泣着。
傻女人坐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胡伍和孩子,不时用双臂挥舞着,发出很大的声音:“哇阿!哇啊!……”
乡亲们走过来,想把傻女人拉走。傻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股非凡的蛮力,狠命地推开乡亲们。不一会儿,傻女人又把天赐抱在怀里,用慈爱温柔的声音小声哼唱着:“天赐乖,睡了,乖哦,睡了……”
乡亲们终究无法把胡伍、傻女人从天赐的身上拉开,也只能任由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彼此陪伴。
06
那天中午,路上行人稀少,傻女人带着五岁的天赐到河渠边洗衣服,天赐就在岸边逗着跳出水面的小青娃儿玩。突然,天赐失足滑进了河渠中。傻女人见状,下水没有就上天赐就哇呜地哭喊着,好久才引来村中人救天赐。
天赐被救上来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傻女人浑身湿漉漉的,死死地抱着已经没有呼吸的天赐,坐在地上,满是惊恐。那天,胡伍正在柳家木工厂干活,乡亲们找到他,告诉这个噩耗,胡伍当场就瘫倒在地,还是乡亲们用木床把他抬到天赐的身边。
自那以后,傻女人彻底傻了,每天目光痴呆,抱着一捆枯草,坐在家门口,对着枯草,微笑着重复一遍又一遍:“天赐乖,天赐乖,娘带你去找好吃的……天赐乖……”
每次看到她,如此专注地哄着天赐——稻草人,伤感就会袭上我的心头。村里人都不忍心打扰她,任由傻女人抱着稻草人儿子从早到晚唱着歌儿。
自那以后,胡伍再也没有去柳家木工厂干活。
乡亲们看他们日子贫苦,又自发给他们家恢复五保户的身份,轮流给他们一日三餐送去吃的。
村中几个热心的老人也常去胡伍的家中坐坐,劝说他们再如过去一样双马乡村主题公园蹓跶。公园里有树、有鸟儿,还有溪流,比整日坐在家里要好。
天赐夭折后一个月,开始秋收。当全村人都开始忙碌,不等天亮农用车、狗吠声、羊咩声、牛哞声就响了起来。胡伍就睡不着了,他于是领着傻媳妇向村东头走的双马乡村主题公园走去。
他们穿过上清河的拱桥,直奔那条长椅子而来。周边几只鸟儿偶尔从他们的头顶叽叽喳喳地飞过,稀少的行人经过并不去打扰他们。
傻女人面带微笑紧紧地抱着稻草人,缓慢地坐在长椅上,悠闲自得地唱着歌。胡伍就坐在傻女人旁边陪着她。天赐似乎从来没有死去,而是睡在了傻女人的怀里。胡伍和傻女人似乎看到儿子就在眼前的草坪上快乐地玩耍,他们又找到了一家三口的快乐时光。
这个秋天和大半个冬天,他们日日到这里,一天又一天,从早上坐到晚上,直到天黑才牵手回家。
转眼半年过去了,胡伍原先挺直的腰板又弯了许多,人一下子老了很多,甚至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走稳路。然而,他们依然每天都来长椅子上坐坐。因为,只有坐在长椅子上,傻媳妇才会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天赐就在身边。
07
这年冬天格外的寒冷。
一个漆黑的夜晚,呼啸的北风吹个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声喊:“胡伍家里着火啦!……”
村民顾不得寒冷,急忙穿衣服,提着水到胡伍家里救火。全村人一起行动,很快将火扑灭了。
推开门,房间内蜂窝煤炉子的火还在燃烧着,旺盛的火苗窜得老高,门窗关闭得很严实。胡伍和傻女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的面部表情很安详,睡觉一般。他们身上棉衣还在燃烧着。乡亲们跑过去,拍打着呼唤胡伍夫妇,只见他们被拍打轻微地晃动,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村里人说:“天赐,这个名字起得不好。既然是天赐,上天还是要收回的。如果当初换个小猫小狗,很贱的名字,说不定天赐就能长大成人。”
次日早上,乡亲们用草席子将胡伍夫妇分别卷起来,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下葬仪式,就把胡伍夫妇与胡天赐埋葬在一起,让他们一家三口地下团聚。
下葬那天晚上,北风呼啸,寒风刺骨,竟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很快整个村庄都披上了一层雪白。雪下了一天一夜,足足有三十厘米厚。乡亲们说,那是二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风雪。
关于胡伍的死,乡亲们有多种猜测。而我只相信这是胡伍和傻女人的选择。
次年春天,胡伍的房子被推倒了。
夏天来临,推倒的房屋空地上长满了一米多高的野草,葱葱郁郁。胡伍家那条黑色的老狗,懒懒地躺在老地方晒太阳。几只家鸡穿梭其中,或打闹,或唱着歌儿觅食。
村中最后一个五保户,在九十年代末消失了。
尾声
胡伍来了又走了。如尘埃一般永远地消失了。
双马乡村主题公园的长椅还在,上清河的水昼夜不停地流淌着,河堤两岸的芦苇荡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周而复始,村民的日子照旧,马头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如果说胡伍曾经留下了什么,那就是如果有希望,胡伍和傻女人都还可以重新振作起来。然而希望破灭,前途渺茫,他们便灰飞烟灭了。
溪流潺潺,长椅空空,物是人非,往事如烟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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