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记事后从没见过父亲,因为父亲是解放前的国民党高官,常年在外征战,后来跟着败兵队伍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只有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从小到老。
他记事后到母亲去世,就时不时听母亲提起青城巷的那个民国老别墅解放前是他爸爸家的财产,还租给过一个欧洲国家做使馆。他小时候偷偷一个人去看过:青砖黑瓦的两层老房子,直角拐弯的结构,一个很大的院子,虽然已经破旧,但还是看得出当年不凡的气势。楼上楼下包括院子现在已经是七八家住户的生活场所,听说是华建电器厂的职工宿舍。
母亲去世前曾留给老杨一些首饰和一块刻着“杨清成印”的玉石小印章,说是他父亲留给她的信物,其他再没留下关于他父亲的任何物件和话语。老杨也从没想过再和父亲会有任何瓜葛。
老杨的同学老戚在民政局工作,有天突然骑车来找他,说:“老杨,你家青城巷那个老房子最近有消息吗?”
老杨一愣:“我家在青城巷有什么房子?”
老戚笑起来:“老杨,你家是什么背景,我们老邻居街坊谁不知道,只是当年怕你和你妈孤儿寡母伤心,不在你们面前提罢了。你妈是多好的人,从小惯着这一圈小孩儿跟自己孩子似的。”
老杨心里泛起一阵涟漪,还以为只有妈跟自己知道这些秘密事儿,原来大家早就知道了。其实也自然,和母亲同辈的长辈们解放前肯定多少知道一些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况且国民党军官,当年是多显眼风光的人,什么也瞒不住周围的人,包括这个房子。何况老戚是消息灵通的人,又在民政局工作,即使当年他父母不跟他说,这个信息他迟早也会知道。幸亏母亲善良,待人诚恳,大家平时多少也护着她们娘儿俩,各种运动中他们才没受什么冲击。
想到这儿,老杨嘟囔了一句:“既然这么多年不提了,还提它干什么?”
老戚眉毛一抖,把自行车推到路边打好,凑到老杨跟前,神秘兮兮的低声说:“老杨,现在情况不同了,政策早就落实华侨祖产要归还呢!”
老杨心又一跳,归还?!这个事情他和母亲以前不是没想过,也听说过有相关政策。不过政策归政策,他在的这个城市当年去台湾的人多着呢,但是刚开放那十几年好像也没听说过谁家有人从台湾来拿回祖产的。而且母亲好像也有难言之隐,每次提到这个事情,就不想再谈更多,时间一长,他对这个也就淡漠了。不过今天老戚这一提,他心里又盘起这个来:那个旧别墅起码两三百平方吧?还有那个院子,目测也有至少一百五十平方了。自己夫妻俩五十几奔六了,和孩子三人住的房子就不到六十平方。孩子看着这两年就要结婚,要是能住那个别墅,虽然破旧,但要把里面打点清爽了,再加上外面宽敞的院子,生活绝对是很大的改善啊!他燃起点小希望,问老戚:
“这个不容易吧,时间太久了!”
“当然不容易,时间这么长,各种档案资料、取证、协调、流程,每一项都很麻烦。”
老戚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到老杨脸上,更加神秘:”但是我告诉你,这次你必须争取,台湾来人了,在跟我们谈这事呢!”
老杨心一紧,眼一瞪:“我爸他回来了?!”
“你爸早不在了……”
“那是谁来了?!”
“你兄弟。”
“我兄弟?我有兄弟?”
“对,而且不光兄弟,你还有姐姐。”
“姐?来了两个人?”
“对,台湾来了一个,我们这儿也来了一个。”
“我们这儿也有?”
老杨糊涂了,看样子老戚对他家知道得比他还多。老戚看他一脸不解的样子,知道他确实是真不知道,于是就把事情跟他说出来。原来老杨父亲去台湾后多年眼看回大陆无望,就又结了婚。这次来大陆要求归还祖产的就是他在台湾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知道大陆落实了政策,观望了多年后看到陆陆续续一些成功要回祖产的案例,就决定也来要回这栋民国别墅。但是节外生枝的是,原来离老杨家就隔了两站路的黄河路小区还有一个比老杨大8岁的姐姐,那是他父亲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的女儿。她们一家人也一直在关注着这栋别墅的归属,而且也知道老杨和他母亲的情况。她们在民政局也有熟人,一知道这次台湾来人了,马上也提出来申请继承这栋别墅。
老杨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母亲对这件事总是欲言又止,她当年可能是父亲的姨太太,甚至可能只是现在常说的“二奶”,没有正式的婚嫁手续,不为世俗承认,但是又不希望自己和孩子将来得不到任何遗产,所以对此不言是苦,欲言又难!苦命的母亲!但是能看出来当年父亲对母亲很是喜爱。私人印章那时对个人来说就如同现在的身份证一样重要,特别是对社会上有身份的人更是如此,如果父亲不珍爱母亲,不会把这个留给她。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看样子老杨的姐姐和弟弟应该都知道他和母亲的事情,而老杨对他们却一无所知。刚才他们一家三口搬进二三百平方别墅的美好幻想就要像肥皂泡一样爆了。但是老杨燃起一股心火,为了母亲,还有老婆孩子,他要争取,否则对不起她们,也对不起自己这好几十年的日子。
生活永远比电影电视要离奇和精彩。由于身世和时代的影响,老杨前大半辈子一直都活得很低调,甚至窝囊。现在要进入老年了,身不由己的又进入了战斗的状态。他在老戚的指导辅佐下也提出了继承别墅的申请,关键的证物就是父亲留下的那枚玉石印章。
姐弟三人在民政局大厅里见了面。姐姐长着和老杨一样的眼睛,弟弟长着和老杨一样的鼻子。但是他们互相是看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间无任何话说。民国时代已发灰黄的地契在台湾的弟弟手上,他聘请了律师随行。姐姐的老公已经过世,她带着女儿一起。老杨和老婆夫妻二人同行。别墅和周围一圈现在的尺寸、地貌、环境和地契上标注的早已今非昔比,他们去现场查看对比两者的差异。
三家人来到了当年他们共同的父亲和祖辈生活过的地方。老杨自从小时候来过几次后就再也没来过。他看到别墅周围建起了有新有旧的各种公寓,要通过中间的一条小巷才能走到那里。别墅的样子比他过去来看时更加破旧。黄色的院墙上有一黑一花两只野猫在慢慢的一边踱步一边看着这群突然闯入它们世界的陌生人。别墅里大概只剩下了两三户人家,其他搬空的几间屋子的门已经发黑,糊着不知哪年留下来的发白的春联和福字的残片,还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
弟弟拿着房契,绕着别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上下左右的查看,用手指点着房契上的图来回比划,然后跟律师用台湾腔低声细语:“这里啦,不对啦,怎么少了这么一大块?都被北面的公寓占掉了!”律师忙低头和他一起在房契上认真的细看,半晌,好像确实证实了,对弟弟摊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弟弟突然变得很生气,白胖的脸慢慢涨红,好像憋了很久,突然转身对姐姐和老杨叫起来:“你们啊!怎么搞的啦?一直就住在这里,怎么不看着点,就这样让人家占掉啊?”
老姐姐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见面交涉的这几天脸色一直很难看,看老杨和台湾弟弟的眼神经常很奇怪,好像他们是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抢她家东西却又让她无可奈何的人,现在突然听到台湾弟弟说这句话,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啊?你们在台湾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在这边天天提心吊胆怕被整被斗,吃不饱穿不暖,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成天小心翼翼夹尾巴做人,这个日子你过过一天吗?现在像个土行孙一样突然冒出来要老头的房子,你们还有良心啊!?”
老姐姐说着就哭起来,又开始哭诉她死去的妈妈命苦,老头缺德不做好事,在外头乱找女人,不顾他们母女。哭声越来越大,引得周围公寓的人家都打开窗户,想看看这个平常安静的院子里出了什么大事。她同行的女儿一边帮她擦泪,一边恶狠狠的直瞪台湾弟弟和老杨。老杨头皮直麻,浑身像蚂蚁直爬一样难受。台湾的弟弟也是一阵脸白,一阵脸青,再也不说话。老戚在一旁也是尴尬得不行,低头看院子里的一堆黄沙。
正乱作一团,突然院子的铁门被人敲了几声。声音很清楚,众人都转头过去看。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出头的女的,她带着外地口音问:“这是杨清成家吗?”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戚首先醒过神来,问她:“你是哪位?”
“我是她女儿。”
老杨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老戚。
老戚也是惊得不小,看老杨期待的望向他,就冲老杨一摊手,眼睛睁得圆圆的,做出一副惊愕的神情,意思是“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老杨突然看到这个女的嘴和大姐长得一模一样,心里不由一阵乱,唉!两三百平的房子!一百五十平的院子!飞喽……
这时就听见大姐一声嘶叫:“爸唉——老头儿——,你作孽啊——”,叫完就要晕倒。她女儿和老戚忙从两边一把把她扶住。
院子里和周围房子的窗口边一阵寂静……两只猫趴在院墙头静静的看着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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