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蛰伏

作者: 颜默 | 来源:发表于2022-05-10 00:32 被阅读0次

    近些天来,我的避世的念头迅速膨胀,如同突如其来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完全摧毁我原有的生活。于是,在一个乌云笼罩的夜晚,我将公寓里的所有物品,一并搬去一所破败的公馆。孤僻这性子过于突兀,把我从不可避免需要社交的社会的泥藻中拔了出来,扔进孑然一身的深渊。在社会中挣扎的那几年,我断断续续也干过几份工作,然而收入都相当微薄,好在省吃俭用存了一些钱,加之这公馆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尽管租费便宜到几乎可忽略不计,也无人愿住,它这才沦落到我手上。

    公馆虽破破烂烂,是贼也不愿靠近的地方,但也正是因为人迹罕至,其中家具还很完整,岁月只给它们蒙上了层层厚重的灰尘,它们仍旧坚固耐用,不输商场里的新品。

    这公馆里的灯全都亮不起来,被森森的黑暗覆盖,只有被我点上的蜡烛发出来的微弱的光,这光在穿过敞开的窗户的清风中一闪一闪。车子停在门前,我把窗户都关了起来,在蜡烛的微光中,躺在仅仅被我抖落了灰尘的生硬的床上睡觉。我累极了,困意来得太快,来不及细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咣当”的一声,就陷入了沉睡。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量,显然昨夜的乌云还没厚到能带来一场大雨的程度。我吃了点面包,又喝了水,力气恢复了些许,便大致把二楼清理了一番,然后把车上的行李搬去二楼,还未整理,因为一楼脏得实在让我难以忍受,我决定先把一楼清理干净。突然的“咣当”声,把我一下子拉去昨夜睡前的那一瞬,又迅速将我丢回当下,我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扫把,一步一顿地向传出声音之处靠近——我这时候紧张的并不是这公馆里即将出现窃贼之类的人,我害怕的反而是某个长期居住于这儿的普通人。

    然而越害怕什么,就越容易遇上什么。

    一个缩在厨房一角的流浪汉模样的男人,破旧的带着异味的外套上沾上了不少蜘蛛网,此时他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像看鬼一样看着我。

    我说:“你是谁?”多半是个流浪汉,但总要问一下,显出我现在是这公馆的主人。

    他放大的瞳孔往回缩,半天才把心神平静下来,说:“我……我是……一个流浪的人……”

    “这里现在是我的家。”

    “我……无处可去,这儿没人,我一直住在这里……”

    他的眼里充满了哀求,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流浪了这么久的人竟如此胆小吗?——我突然不忍心将他赶走。

    公馆位置过于偏僻,平日里要想吃些什么,都要开车穿过七八公里长的道路去买,索性我懒得出门,便把这人留了下来,匀了一楼的一个房间给他住,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出门帮我买东西,大概一周也就一次。我吃得少,也没有囤货的习惯,偶尔兴致上来,会邀请他一同用餐,才会多消耗些食物,大多时候我过我的,他过他的。他很安静,形同透明,这点很好。

    他既然要住在这里,就不得不接受我的习惯,我是不爱白日的光的,厚重的窗帘只在夜里拉开,睡前必定把窗帘全给拉上,一定要是密不透光的状态,接着点上一根蜡烛,在蜡烛投射于痕迹斑驳的墙壁上模糊的身影中入睡。在公寓那会夜里常被噩梦惊醒,醒来时蜡烛总是熄灭了的,昏天黑地的房间里只有我的剧烈的喘息声……自从来了这公馆后,噩梦竟然离奇地消散了,我甚至不常做梦,即使偶尔梦上一两场,也不过是日常现实中一些事件的回放,激不起我内心的波澜。

    在公馆已然住了有一个月,每每夜幕即将降临时,总会有一阵清风拂过,风里裹挟着花草的清新和树木的盎然的气息,在唯一的这座公馆周边回荡,有时候会闯进屋内,从流浪汉住着的敞开的房门悠悠荡向四方。

    今天是周六,按照惯例,流浪汉这会应当开着我的车去镇上采购食物,可他不知到哪里摸索去了,从我醒来到正午的几个小时里,只见到了楼下停放着的车,没见到流浪汉的身影。

    我看了眼冰箱,存放的食物还够——流浪汉有时会擅作主张从中哪些去吃,我没去跟他计较,但还是提醒过他一两次,委婉让他别做这种事,显然他没有放在心上,该少的几样东西永远也不会按照我要的数量待在冰箱里,他有时也会偷偷潜进我的室内,说来也奇怪,我一直在家中,竟不知他何时进去,总之他会拿走我的衣服去穿,即使不在我面前穿——懒得想这些了,我摇了摇头,对流浪汉的这般行为很是无奈,然而我实在不愿意去到镇上——仿佛自己有什么把柄被流浪汉拿捏住了似的,竟是赶不得他走了。

    我的房间里摆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上面的灰尘没能完全拭去,因为太过于久远了,有些尘土紧紧地附着在各个缝隙之中,倘若要洗净,或许不得不沾点水,但它已到了迟暮之年,恐怕一点点水珠都能把它带往天国,我因而才任由它继续肮脏下去,它也因而能继续播出声音,尽管只能固定听某一台节目。

    这台节目里的主持人的声音离不开严肃和正经,从他们嘴里出来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是好事情。流浪汉偶尔也会跟我一起听,他听得似懂非懂,但总能精确抓住事件的核心,这点让我感到惊奇,但如果他实在听不懂的话,我也不会解释给他听,这种时候他总会流露出尴尬的神情,我装作没注意,这样的情况下,他会佯装自己听得懂,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一些东西,抓住了事件的关键点,但其他部分完全是他杜撰而来的,我只装作没听到。

    流浪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收音机平缓的声调里——

    “昨天下午三点左右,西塞小镇萨尼公寓的507室里发现一具严重腐烂,几乎只剩下白骨的尸体,后经法医验证,死者是位女性,身材矮小,年龄在18-22区间。

    该尸体经由收房租的房东发现,当时房东敲门半天无人回应,只好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门一拉开,浓烈的臭味霎那间便扑进她的鼻腔,她当场背身呕吐,而后屏住呼吸踏进室内。沙发背朝门口,她往里走了几米,才看到沙发上的一具白骨,以及白骨上蠕动的蛆虫。她当时无比惊恐,声音却只往肚子里咽,甚至忘记了呼吸,直到两腿颤巍巍地抖出了门,在门外新鲜了许多的空气下,她才终于惊呼出声——声声凄厉,穿透公寓上下许多住户的房门,大家于是蜂拥而至,其中总算有人报了警。警察赶来时,疏散了人群,拉起警戒线,这才得以进入室内,勘探现场。

    室内空空荡荡,像是未曾有人居住过一般,只有一些基本的家具,询问房东,但房东年岁已大,记不清这些家具是否为室内原有的,只记得沙发绝对是她的,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沙发。墙壁、地板、窗玻璃、门把手等任何可能留下手纹的地方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场没找到除死者外的任何毛发,死者的衣物鞋子皆无,更没有任何可表明死者身份的物件。

    现场未发现任何血迹,死者的额头中间到后脑有个穿透的弹孔,目前未找到子弹和枪,询问过公寓内以及公寓周边的居民,没有人曾经听到过枪声。”

    听到这儿,我才注意到在房间门口徘徊的流浪汉,我问他:“你去了哪里?今天是周六,你该去镇上采购食品。”

    流浪汉踟蹰了一会,说:“昨天镇上出了一起事,现在警察聚集……”

    我有些不悦,打断了他的话:“出任何事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尽管去把我要的东西买回来。”

    “可是警察很多……”

    他吞吞吐吐,收音机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空搭理他,我希望在我听完这个事件之前,他能给我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警察询问房东关于507室住户的信息,房东只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常见到这个人,来的时候记得他戴着一顶帽子,还戴着一个口罩,至于帽子和口罩是什么颜色的,她记不清了,穿了什么也记不清了,没看到那人的长相,房东称连他的眼睛都没见到过,之后交房租都是从拉开的门缝中将钱递出来,房东没见过有女人来过507室。

    警方调取监控录像,将公寓出入口以及公寓周边的道路的录像严格查看,根据尸体腐烂的程度,他们把日期锁定在一个月前的一段时间,然而公寓进出口的监控在那段时间有几天是处于损坏而无人抢修的状态,至于公寓周边的道路,暂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那么你想好今天不去镇上采购的理由了吗?”我突然出声,在门口晃来晃去的流浪汉被吓得身形一顿。

    “今天镇上警察很多……”他还是这样一句。

    “警察很多与你有何干系?”我也还是这样的问题。但他没有回答我,依旧在我门口打转,脸上出现尴尬的神情,通常他听不懂录音机里说些什么的时候,就会是这样的表情。

    “公寓内的其他住户对507室的租户都知之甚少,大多表示甚至不知道507室被人租了去,还以为是空房,因为未曾见过有人出去,也不曾听见任何响动。

    今天上午八时房东在监控上指认出其中一个头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戴着黑色口罩,身穿灰色高领长袖上衣,黑色宽松长裤,脚踩皮质短靴的男子,称507室的租户正是此人。男子戴着黑色手套,提着两个黑色的包。”

    我又看向流浪汉,他已经走进我室内,我并没有邀请他进来,我皱紧眉头,希望他能在我开口之前发现我的神情不对,从而自觉地退出我的房间。他穿着一件加了点儿厚度的外套,并不是他原来的那件结了蛛网的,看着挺新的样子,像是从我袋子里掏出来的。敞开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灰色高领长袖。

    他走到我身边时,我恍惚有种第一次看清他的感觉——他的身材高大,和我一般,但是长期的营养不足使他的脸颊凹陷,光秃秃的脑袋在蜡烛的光中一闪一闪。

    “警察很多,不方便出去,明天……”

    “请你离开这个公馆。”看清了他的一切的我感受到和来公馆后的第一个上午听到的“咣当”声一样的紧张。

    他的瞳孔放大,也和那个上午我见到他时的一样。

    他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话。

    他没有离开,反而是我收拾仅有的两袋行李离开了公馆。

    墨绿色的车身在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上一晃而过,我突然庆幸上周六让流浪汉出门时帮我加满了油。公馆内该是我的物品,我全都带走了,包括流浪汉从我房间里捞走的衣物,此外,这次我还带上了那个收音机。

    “男子开着一辆没挂牌的墨绿……”

    收音机的声音戛然而止——今天实在听了太久了,一个事件循环往复地播放,我感到腻味。

    我分明紧闭着车窗,不知为何,总有一股浓稠的腥味在车中弥漫,似乎是从袋子里散发出来的……是流浪汉身上的衣服吗?我就知道,他这样从来不洗澡的人!

    因为流浪汉离开了公馆,我内心还是恨恨的——公馆的位置太好了,周边树木葱郁、花草旺盛,尽管如此却给人一派肃穆之感,没什么人会到那儿去欣赏风景,加以公馆的各种被妖魔化了的“传说”,总而言之,是极其适合我这样避世的人居住的——然而既走了……我要尽快找到下一个可供我安身立命的住所。

    夜色已深,天上堆着团团的乌云,不知这样充实的云层够不够带来一场大雨。这条道路上一片沉寂,只有我身下的这辆车疾驶而过的声响。周边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后退,车灯的光照向前方,一个木头搭成的拱形大门上挂着“西塞小镇”四个大字。

    我又离开了一座小镇。

    我在想,下次这台节目循环播报一个事件,会是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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