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十年

1

沈燕子出生在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医学院的教授，大哥是最早公派留学的医学博士。两个姐姐也是医生。

作为家中幺女的她没有选择从医之路，受大哥影响的她喜欢英文，便选择英文专业，大学毕业后留校做了英文老师。

二十二岁的她，皮肤白皙，乌黑秀发，梳着大麻花辫子，高挑苗条的身材，优雅端庄的气质，吸引了众多的追求者，大学教师，留学精英，医学院的医生，求亲的人排起了长龙。

燕子生性内秀，对一众追求者无一动心。妈妈和姐姐追问得急了，她便憋出一句话，“他们眼里没有真诚。”

爱好文学的她内心充满浪漫主义情怀，追求四目相对的火花碰撞，而不是普通世人眼里的般配合适。

这样独来独往的日子在她参加爷爷的葬礼那天结束了。

燕子爷爷有个妹妹，同他感情甚深厚。葬礼那天姑奶奶领着自己的孙子何小天前来。

小天比燕子大三岁，中等个子，浓眉大眼，高鼻梁，话不多，脸上总有浅浅的笑容，比冬日里的日头还暖。

进门的时候，他们四目相交的第一眼，让燕子内心震动不已。停泊在港湾的船，扬起了帆。小天跑进跑出，忙前忙后，燕子的眼睛像被粘到了他身上一般，竟甩不开。她心里慌乱极了，原本悲痛爷爷离去的燕子，在那阴霾的天里居然在心里开出了花。

小天何尝不是，亭亭玉立的燕子与他在县城里见过的姑娘截然不同，高雅的气质像下凡的仙女。

两个年轻人，措不及防地相爱了。

两家本就是亲戚，可没有一人同意。

燕子是有本科学历的大学老师，小天是在县城里跑供销的初中毕业生。无论从家庭背景，学识学历，还是成长轨迹来说，他们都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被爱火冲昏了头脑的两人，把一切世俗偏见和担忧抛诸脑后。

燕子坚信，小天的眼里有真诚，这种真诚最难能可贵。

在德国读博士的大哥特地打来长途电话，“小妹，哥认为不合适，你们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即使勉强走在一起，日后你要吃亏，吃苦头的！”电话里的大哥语气焦虑沉重，他恨不得买张机票马上飞回国亲自劝说。

“哥，人是我选的，小天对人坦诚而热烈，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朋友吃亏，这样的男人有担当，值得嫁。”

燕子的语气不容别人质疑，也不容大哥反对。她听到大哥挂电话前悠长的叹气声，比冬日里的寒风还要冷。燕子迟疑了一瞬间，毕竟那是她最敬重最信任的大哥，为什么不能理解她支持她？假如连大哥都如此反对，是不是她真的选错了人？

两个姐姐虽在跟前，自是说不动她的。

父母坚决反对，固执地认为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非常不合适。

“燕子，爸妈不是嫌弃小天家在县城，家里条件不好，更不是看不起他的出生成长环境，爸妈是觉得，他只有初中文化水平，没读过几年书就出来混社会，他的一切与你如此不同，年轻人谈恋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山盟海誓可以理解。可爸妈是过来人，知道婚姻是咋回事，这种巨大的差异日后会让你们产生很多矛盾和冲突。人生这么长，矛盾多了就会出问题，问题多了，感情就会破裂。一旦你们无法沟通，婚姻将难以挽回了。”

父亲的苦口婆心让燕子内心震撼，他说的话他的道理玄妙如同秋日里忽如其来的大风，让人眩晕而迷糊。每一个字她理解，可几句话放到一起她很不服气。那些假设和如果，虚无缥缈如同爱情一般，好像听说过，但是自己没见过不会认同。

燕子目光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句同父母说：”爸妈，我认定了小天，非他不嫁，其他人我谁也瞧不上，更不喜欢。这辈子我只喜欢他一个人，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日后再苦再难也认了。“

看着最疼爱的小女儿，从小温顺听话的燕子，在婚姻问题上仿佛变了个人，像被女巫施了魔法般，为爱情可以抛开所有。她全然不把父母的话放在心上，两老一气之下没有参加燕子的婚礼。

所有的规劝在燕子的耳里如杂音般让她烦恼，却无法改变她要嫁小天的决定。

2

新婚之夜，小天对燕子信誓旦旦地保证，这辈子一定让她幸福，让那些不祝福他们婚姻的人后悔自己所说的预言。

婚后不到三个月，搬到与公婆一起生活的燕子，忽然发现小天喜欢同人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天。燕子生平最讨厌男人打麻将。结婚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小天从没同燕子提起他喜欢打麻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小天知道燕子发现后，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燕子，千万不要告诉父亲，他会打断我的腿的。我发誓，以后再不打麻将！”

燕子的心第一次产生了疑虑，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天，她有点恍惚。怎么一时间竟不认识他了？他打麻将，同社会上的人交往，而那些人都是燕子的生活圈子里从没接触过的类型，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着大眼睛里饱含泪水的小天，燕子犹豫了。毕竟新婚，毕竟这个男人是自己选的，纵使她再不开心再有怀疑，燕子选择了相信这个她排除万难一定要嫁的男人。

“我信你。”

燕子别无选择，小天破涕而笑，把燕子一下搂在怀里。她相信了小天的对天发誓，没有在公公面前揭穿他。那是小天第一次对燕子撒谎。

新婚过后，燕子的日子并不好过。

父权夫权为重，是何家的家训，女人在何家没有地位更没有话语权。燕子嫁过何家后很快发现了这点，可为时已晚。

婚后没多久，燕子怀孕了，小县城医院没查出孩子性别。生产那天，公婆得知生了个女娃后，失望透了。公公甩手走人，婆婆虽拿来了鸡汤，一脸的失落和不开心。

燕子的妈妈前来探望外孙，欢天喜地，问燕子过得如何，她强打精神骗妈妈说自己过得很好，公婆对她很好。

就连小天，面对自己第一个孩子，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对女娃笑，笑得勉强而平淡，全无做父亲的喜悦。

从生下女儿的第一天起，受过高等教育，堂堂大学老师的燕子，居然也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婚姻来。担心倘若不给小天生个儿子出来，她就对不起何家，对不起小天。

人说坐月子的女人不能轻易哭，因为这样会给日后留下病根，可月子里的燕子，每天都在偷偷地哭，不知是不是产后忧郁症，还是她真的忧郁了。

婚后的小天开始同朋友做生意，后来合伙开厂，因为够义气，又有贵人相助，厂子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钱，也是越挣越多。那个在外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小天，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虽然文化知识水平不高，却要求有绝对的话语权，有时连他妈都惧他三分。

小天的荷包鼓起来后，小天妈妈的眼睛也鼓起来，话里话外嫌弃燕子没本事，居然没生出个儿子。

三天两头听到婆婆的冷言闲语，承受强大精神压力的燕子终于忍不住同婆婆吵闹几句。小天回家后，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他把燕子叫到跟前，问都没问，举手就给燕子抡了两巴掌，她被甩到沙发上，眼冒金星。

女娃才一岁，刚学会走路，见到这情形吓得哇哇大哭。

燕子捧着脸，抬头看到漫天旋转的天花板，一下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子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脸阴沉的小天，看到她醒来，小天从床头柜拿起一杯水给她递过去。

“疼不疼？难受不？”

燕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委屈比泪水还急，奔涌而出。

小天没有道歉，他闷坐着，陪她哭，不说话。

燕子有一千句一万句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同那杯温水一起咽下肚。

“小天，我们再生个孩子吧，我帮你生个儿子，了你们何家的心愿。”

燕子明明受了窝囊气，那个当下说出的竟然是委屈求全。

小天双眼露出欣喜的光，那道光本是温柔，可燕子却看到了黑暗，在她的世界里，小天不是她可以依靠的树，不，他是要将她缠绕而不得解脱的曼陀罗。

3

自从燕子下决心一定要生下男娃开始，她经历了一次流产和一次引产。

最危险的是引产的那次，胎儿已经七个月大，因为确认是女孩，燕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孩子打掉。在那个严禁生二胎的岁月里，做为行政单位里的大学老师，燕子不能生二胎，倘若生了，职务不保，饭碗丢掉。

既然确定不是男娃，燕子痛苦地做出了引产的决定。

医生再三询问燕子，手术有危险，是否一定要把孩子引下来。

燕子问小天，他不置可否，也不说要这个孩子，更不说留这个孩子。婆家的人对这个孩子不感兴趣，不闻不问也不关心。

即使知道手术的危险性，悲痛的她不敢同父母商量。小天是她选的，拼命要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她的选择。告诉了父母只能增加他们的担忧。

咬牙之下，燕子一个人去做了引产手术，只偷偷告诉了最疼爱自己的二姐。

小天忙着工作，从头至尾没有露面，好像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外星人，本就与他无关。

燕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婆婆当她是没事人，该做的家务照样要她做，上幼儿园的女儿需要接送也全靠燕子一个人扛着，小天整天不着家。

三次怀孕的经历让燕子流的泪比她二十二岁遇到小天之前加起来还多。

而她，把这一切不开心的根源总结为生不出儿子。

小天对所有人都好，朋友们无一不喜欢他。他对燕子的父母和姐姐也不错，吃的用的补品礼物，逢年过节也没断过，就算从前燕子娘家没有人接受他，小天不计前嫌地把礼数一一考虑周全。燕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每年春节，她必须在小天家度过，回娘家只能是初三以后 。大年三十和初一的时候，她只能默默地站在阳台，望着娘家的方向，在心里给父母磕头拜年。

大雁飞过天空的时候，她听到心中的叹息，叹息自己仿佛被剪断翅膀的鸟，被囚禁在小天的笼子里。

4

女儿十四岁那年，小天已经成功地创办了一个金属加工厂，生意更忙，赚得更多，俨然成功企业家的做派。

在燕子的建议下，小天同意把女儿送到加拿大留学。

送走了女儿，一直不甘心的燕子，又拼了命怀上了。

命运弄人，这次她又怀上了女儿。医生警告三十九岁的她，这次不能再引产，毕竟太危险了。燕子摸着肚子，内心的愧疚让她下定决心留下这个女儿。

生产那天，小天到产房转了一圈，给燕子什么也没准备，更没有给医生护士红包。

生完孩子的燕子特别的渴，用微弱的声音向门外的小天呼唤：“水，要喝水。”

小天没听到，护士听到了，一脸不耐烦地走出去对小天说：“你爱人要喝水。”

他走进病房喂她喝了些水，很平静地对她说：“燕子你好好休息，厂子里忙得很，我走不开，先回去了。你二姐不是一会要来吗？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脸上全无又做父亲的喜悦。

护士问他要不要去婴儿房看看闺女，他便跟着护士出了病房，没再回去看燕子。

二姐刚到医院看她，便收到了她婆婆的电话。隔着电话燕子听到她婆婆对二姐说，要小天赶紧回去休息，又上班又去医院，太辛苦了，别累着。半句话没有慰问燕子，仿佛刚生完孩子的人是小天。

燕子直直地躺在病床上，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刚生完孩子的肚子圆鼓鼓的凸起来，眼睛也哭得鼓起来，泪水就像夏天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难以停歇。

5

燕子同小天在二闺女九岁的时候一起移民到了加拿大。

虽然她是大学英文老师，可49岁的高龄加上有限的英文水平，让她无法在温哥华找到合适的工作，辞去了国内的工作使她每月的收入骤减。

一家人的开支全靠小天卖了工厂所得的收入。

来到温哥华的燕子和小天，过上了真正意义的天天相伴，日日相随的生活。两人没有工作，没有了稳定的收入，常年呆在家里，摩擦和矛盾不断。

燕子驾车水平有限，两次被警察扣下，因为她慌张和不懂交通标识逆道而行，最后只能放弃开车，出入必须依靠小天。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小天忙于工作和应酬，燕子忙于教书和闺女，两人常常碰不到面，即使价值观世界观非常不同也相安无事，毕竟不用针尖对麦芒。

温哥华无聊无趣简单枯燥的生活，为两人的争吵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但凡一点不和两人就会吵起来。有理无理也吵，三句不和就吵，吵到小天认定燕子瞧不上自己，觉得他文化水平低，她就是一个较真横蛮的中年妇女，歇斯底里且不讲道理。燕子觉得自己一切都被小天操控在手里，经济不独立，生活不独立，精神不独立，像囚徒一样不快乐，她甚至深深后悔自己嫁给了一个与自己处于完全不同世界里的大老粗，野蛮而霸道。

燕子哀求小天同她出去散步，他总是不屑一顾。好容易勉强同意一起散个步，小天像防着贼一般快快地走在前面，离燕子八丈远，一脸的嫌弃。操场上燕子看到手拉手轻声细语经过身边的夫妻，她的心落到太平洋的深处，满是苦楚。

小天越老越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完全不懂英文的他，时不时感觉燕子话里话外嘲笑他一无是处，文化水平低，天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

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在远离故土上万公里的大洋彼岸，终于发现彼此的世界容不下对方，而他们把生活过成了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互相折磨着。

终于，燕子和小天吵累了，骂够了，两人无法沟通下去，选择在结婚二十八年后签了分居协议，结婚三十年后签字离婚。

他们离婚后还生活在同一个别墅里，睡在不同的房间。小女儿还有几年就要考大学了，他们一致希望不能因为婚姻影响了小女儿的生活和学习。

6

不是结局的结局。

小天在正式离婚后的一个月后回到中国，通过朋友介绍，火速认识了一个年龄相仿，只有初中文化的商场导购员，并在相识一个月后帮她办理了赴加拿大旅游签证，趁着燕子暑假同小女儿回中国的当儿，邀请这个新结识的女朋友到温哥华旅游，共度了一个美妙的夏天，开启人生的第二春。

燕子得知后一病不起，整日喃喃自语，“我还没搬出家门，他就急不可待地把女朋友从国内邀请来温哥华，住进家里共度良宵。那是我们曾经的家，我是他结婚三十年的结发妻子！我们签分居协议的时候，小天向我保证，他今生不再找其他女人，只同二闺女一起生活，这才过了多久，他怎么就变了？不守信用了？说话不算话！”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人生若只如初见，燕子后悔自己没听父母的劝告，她用一生的时间体会了一件事，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一个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难以得到圆满。

门当户对这句老话自是有它道理的。

结婚三十年，小天的人生重新启航，悠游自在。燕子悲愤离场，深陷痛苦和不安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