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富察贵人 参赛编号：1020

如果宋冬野住在这儿，“安和桥北”的名字应该没那么诗意。莉莉上一秒这么想着，然后走上了“明珠桥”，接下来的28分钟内，她会路过“徐章桥”“铁桥”“永信桥”。

1. 光明路往东140米

“莉莉”其实不是她的本名，她叫李清莉。但女孩子好像都应该有个叠字的昵称，而且，只限于年轻的女孩子，叠字昵称有一种天然的脂粉气，不是丰乳肥臀的那种，是薄薄一层，聊胜于无。但说到底 “年轻”只是个概念，没有人会讨要你的身份证，一五一十地核对是否已经在“年轻”的保质期外。所以，万达二楼的“斯芬蒂斯”店面里，全是年轻女孩子。

来“斯蒂芬斯”已经三年，这是她五年里的第二份工作，之前当过无证营业小旅馆的前台。极小的门面，那是她舅舅的产业，因为只有高中肄业的学历，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亲戚好心接济的对象。莉莉其实是不喜欢的，登记入住的人永远都是烂醉的酒鬼、拎着行李包的疲惫中年人——纹路类似的旅行包，每一个都有股长途硬座火车的隔夜味道，她会怀疑每一个城市都有一家叫做“路上好”的包具店，质量是一致的劣等，两个拉链总有一个是坏的。

很显然，“斯蒂芬斯”截然不同。是体面的。

一家十名工作人员的女性护理连锁店。在万达二楼，莉莉能顺溜地说出色素沉积的病理，蛋白质变质的过程，皮下脂肪的消耗方式，三阴交的穴位……

尤其是她成为了“莉莉”，在小旅馆的预制板柜台后面，她一直只是“美女”。

2. 右转，沿解放北路300米

莉莉第一次开始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李清莉”是在遇到她的第一个熟客之后。

陈老师是个四十几岁的小学语文老师，大方脸盘，平躺在理疗台上，脸上的肉就肆无忌惮地横陈开去。是她告诉莉莉，她的名字和一个宋朝的女词人一字之差。莉莉其实压根不了解李清照。但是这个女人的美好前缀吸引她。二十岁之前的莉莉向往美貌和妖娆，她的齐肩发曾经尝试过七八种不同程度的卷，她的肩胛骨上有一朵玫瑰刺青，当然，这些对于二十岁之后的莉莉来说是俗气了的。二十岁之后的她开始向往书卷气。

斯蒂芬斯偶尔也会有女大学生的光顾，她们的样貌其实和普通的年轻女孩儿无出其右，可莉莉总觉得她们多出了一股校园氤氲出来的气质。

陈老师每个星期三的午休时间都会来做V字提拉和背部按摩。就是那些星期三，让莉莉对“李清照”这三个字有了无尽遐想。她应该是明丽的，甚至美艳，“倾国倾城”应当用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才不被辜负。

陈老师讲了很多她的诗句，莉莉一边用力向上拨弄着这四十几岁女人的下颌，一边听着那些她不是太懂的句子，总归是富于“才情”的。“才情”这个词也是她从陈老师口中学来的。她甚至觉得陈老师也是一个有才情的女人，每一条皱纹的褶子里都是饱读诗书的味道。

在那些嵌着很多“愁”字的诗词里，莉莉最喜欢“赌书消得泼茶香”这一句，尤其是知道了那是关于美好爱情生活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把微信的个性签名改成了这一句。

莉莉就是在那段时间爱上赵海博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相爱。

恰巧，他也姓赵。赵明诚的赵，这应该是名字里带给她的缘分。

3. 左转，沿东街680米

赵海博因为跳街舞的工作摔断了腿。

那个时候，莉莉早就从之前的集体宿舍里搬了出来，和他同居了小半年。她不知道那个女词人赌的是什么名字的书，泼的是什么牌子的茶，但无论如何，赵海博不喜欢看书，最爱喝的是青岛啤酒。而在陈老师不再来斯蒂芬斯消费之后，她也再没听别的什么人夸过她的名字。

认识玉芬姐的时候，莉莉已经是斯蒂芬斯的实习店长了。这其实是在斯蒂芬斯最常见到的女人——生意场上的女老板，不管是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还是五十几岁，她们都愿意别人叫一声姐。

玉芬姐买了脸部到足底的全套护理，完整做下来，要足足花上三个半小时。通常，在这210分钟的时间里，她都是聊着门市部里的生意，几万块的订单，几吨的存货。这些是莉莉最疲于应付的。大部分和客户独处的护理时间都是需要应付的，推销斯蒂芬斯的新产品，恭维那些女人的好气色、好生意，再听那些女人客气地夸一夸自己的年轻漂亮。

这些时候都是莉莉最想念陈老师的时候。

她唯一一次觉得这个叫玉芬的老板娘和陈老师一样富于才情，是因为她说出了那句话——人都有一个通病，和爱的人吵架，却和陌生人说心里话。很多天之后，在店员总结汇报会议之后的空闲时间里，她才知道，那个女老板在外包养年轻后生的事情被她丈夫发现了。

莉莉回到出租屋，把这桩事情告诉赵海博的时候，他正带着耳机在台式电脑面前玩着王者荣耀，手边是冷了的方便面残汤，拆了石膏的那条腿笔直地搁在一摞垒起的书上面，都是莉莉当初准备实习店长考试时候的一些资料，都是像产品说明书之类的，另外还有一些外卖点餐本和广告纸。从背后看，赵海博的姿势像一个放倒的“T”字，这跟莉莉的颈部精华液瓶子上的标志很类似，这是斯蒂芬斯的样品，味道并不好闻，现在味道不好闻的还有泡面调料包的刺鼻和油腻。

莉莉突然把北窗猛地开了，南方冬天的湿冷气息一下子涌了进来。赵海博只穿了一件低领毛衣，这冷风让他突然咒骂了一句，或者是因为别的，他的排位赛又垫底了。

4. 30米后通过红路灯

两年里，斯蒂芬斯换过一次铺位，从万达二楼B区拐角搬到了A区电梯口。

自从集体宿舍搬出来之后，其实上下班更远了。而且莉莉根本不熟悉城南的路况，每天她都要插着耳机打开高德地图导航定位，逐渐熟悉之后，却还是习惯如此。

八点半之后的S市说不上多热闹，也不算冷清。在万达外围商圈的一家面包店坐了半个钟头，把休闲台上的一排书整整齐齐地归置了一遍，扣掉了甜甜圈上的所有巧克力碎屑，面包店的背影音乐从单曲循环的英文歌，换成了一个音乐电台节目。差不多是该起身回家了。

今天白天，她短信告诉了赵海博，把他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他六点下班，两个钟头，够他收拾了。这是他们正式分手的第二个礼拜，彼此拉黑了微信、QQ和微博。

玻璃橱窗外面刚好是一块LED广告牌，很流畅的三个字——“易安居”，商圈里新开发的高档住宅楼，广告牌的介绍里，她看到了那个女词人的名字，边上是一幅人物画像，瘦瘦的一个妇人，没有明丽，没有美艳，更没有倾国倾城。

莉莉突然想到，陈老师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女人是美的，她也没说过“李清照”还有个别号，叫“易安居士”，自然，莉莉也不知道陪她“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男人早早地死在了路上……

她走出面包店门口的时候，电台DJ的好听的男中音刚好讲到一句：叔本华曾说过：人，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而往往人们，既孤独又庸俗。

回到单人间的出租屋，空气里满是一股方便面的味道，大概是酸辣味的。果然垃圾桶里有一只康师傅酸辣牛肉面的包装袋。水池里搁着一只满是残汤的玻璃碗。

赵海博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收拾”。

就着些微的凌乱，她在酸辣味的房子里睡去。凌晨的时候醒来，莉莉突然觉得小学作文里常写到的“灰蒙蒙的天空”真的是有此一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了小学作文，明明自己从来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包店里要放一排母婴知识的书，不明白人为什么是既孤独又庸俗的，叔本华倒是个好听的名字，比赵海博好听。

5. 目的地在您左侧，本次导航结束

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上午十点。这是她一个月里难得的休息日。

重新收拾屋子的时候才发现，他还是落下了些东西，床缝里的一只袜子和两个避孕套，厕所的半瓶生须水，倒是方便面，一包都没剩下。莉莉望着水池里玻璃碗，黄红色的浮油厚厚一层，想像着洗完这只玻璃碗之后手指上散不去的调料包味道，还有细细密密的一层油腻子，就莫名烦躁，果然，她这屋子里，没有书香，也没有茶香，只剩下一股油腻的酸辣味了，易安居的20层高楼里大概是没有方便面味道的……

莉莉把玻璃碗连着残汤放进了两层厚的塑料袋，下楼扔垃圾的时候，顺便拿走了桌子边的一叠广告纸。莉莉大概是不会知道那里面正好也有易安居的楼盘推销广告，混着一股隔夜的酸辣味。

第二天，斯蒂芬斯招了一个新员工，刚好二十岁。恰巧，也叫丽丽——徐丽丽。

莉莉心想，她永远都是年轻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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