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经典｜《红楼梦》中真烈女，大观园里“假”鸳鸯

胡兰成在追求张爱玲时曾写过一句话给她：“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张小姐看到这句话，微微一笑，改了一下，回传过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就这样一句话，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人生境界高低立判。

为什么今天想要说这些废话呢？因为曾经发生在姥姥身上的一些事，让我觉得，我对红楼中鸳鸯这个角色有了更深的认识。

说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总经理与部门经理间有矛盾有分歧，而身为基层员工的姥姥恰夹在当间，受尽夹板气。真应了那句话：“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而作为当事人的两位领导，却可以做到相逢一笑，于是在整个过程中左右为难、进退为谷的姥姥便被泯成灰了，一吹，啥都不剩。

于是再翻红楼，看到那个左右逢源的丫头鸳鸯，我便生出了几多感慨，几多喟叹，真正可以说懂得了。

要说鸳鸯这个丫头也确实不一般，在贾府，她身为老太太最贴心的侍女，其地位相当于董事长秘书，在丫头的行政排序上，是首席，是大姐大。而贾母对她也是信任有加，很多时候她简直可以“代天行命”，大小事情不仅拿得了主意，更做得了主。这样一个身份，注定她日常“工作”中接触最多的差不多就是总经理王夫人、执行经理王熙凤，以及各路董事（诸位老爷、太太及各位小爷、各位姑娘）。这里外逢源、上下互通、有决断能担当的本事，她不达十级，也得达到八九级，要不然，分分钟被碾成渣。

或许这种形容有点太过，毕竟作为贾府的最高领导，只要老太太对鸳鸯一百个满意，分分钟离不得，别人就算再阴狠也算计不到她头上去。更何况，为了通老太太这个神，其实鸳鸯可以说是大家争夺的“香饽饽”，把她摆平了，老太太那关还难过吗？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未见得。

还记得贾赦这个老淫棍对鸳鸯的逼迫吧？他相中了这个正当妙龄、为人稳重、能力超强的好姑娘。于是，他怂恿自己的老婆去求老太太，让老太太作主把鸳鸯许他作妾。要说这刑夫人也真是一个没成算的主儿，难为她一点也不吃醋，更看不出鸳鸯是怎样一个人，真就跑去做她的工作了。可惜鸳鸯绝非任人摆布的木偶，这姑娘跟在老太太身边，若是一个没眼力没见识的恐怕早被贾母嫌弃了。于是我们就看到这样尴尬的一幕：

“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邢夫人自以为如此这般，一个丫头，一个下人，万没有不从的道理。或许当年，她就是被人这样相劝的，也乐得顺坡下驴，满口答应。谁成想，这个看似柔顺的姑娘却牛心古怪，虽当场红了脸，却只低头不动身。

“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

或许在邢夫人看来，从下人到姨娘，这是登高枝儿的捷径，打着灯笼也遇不到的好事儿。对于高贵这种人性特质，她不具备，也不了解。鸳鸯的抗拒在她眼中，就是给脸不要脸。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本尊不松口，那就来个合围战。于是，鸳鸯的哥嫂被搬出来。作为指着妹子一朝升仙全家升天的资深奴才，她哥嫂还真没辜负贾赦夫妇的信任，就那么恬不知耻地找到鸳鸯，满心满眼地指望借着她“上台面儿”。

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如邢夫人一样，她嫂子也满心打错了算盘，不仅没说动了鸳鸯，反招了一顿痛骂。

“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鸳鸯的这一番话真是把多年来积压在内心的愤怒与委屈一股恼发泄了出来。从古至今，多少女孩儿沦为家庭的“牺牲品”，嫌她时她是多出来的那张嘴，不能传宗接代的“赔钱货”；用到时，她就是一个待售“商品”，不仅指着她要房要地，盘剥的骨渣都不剩，还要凭着她攀高枝儿，争荣夸耀。

更可笑的是，当鸳鸯指着她鼻子骂了她一通后，她不借此作罢，反倒“猪油蒙了心”地不管不顾说了一堆更没脑子的话，连平儿、袭人等一众丫头也给得罪了，真是，惷出了新境界。

“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这番话非但没获得别人的好感，将脏水成功泼回鸳鸯身上，找回自己的面子，反倒受了这些“小老婆”的一顿抢白。

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一场荒唐的闹剧，一场以上犯上的抗争，其背后是地位与能力、品格无法匹配的人生悲剧，是一场血淋淋的欺压与盘剥。可话说回来，贾赦想娶鸳鸯要说只是垂涎她的美色，未免太片面，事实上，鸳鸯在贾府还相当于老太太的财务大臣。她掌管着老太太的金库，家里多少好东西都记在她心里，握在她手上。就说爱财如命的贾琏夫妇，真遇到了难处，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的还得是老太太的私房货。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所以，贾赦要娶鸳鸯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作为最不得老太太待见的这个大儿子，要为自己的财路找个钱袋子。再借由她，重获贾母欢心。色，名，利，可谓一箭三雕。可惜机关算尽却没算到鸳鸯的烈性，恼羞成怒下的一番混帐话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什么叫无耻，什么混蛋。

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一个人身居末位，却担重责，里里外外上百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要么利用你，要么算计你，要么弄死你，试问，这样的处境又怎能乐观？表面的恭敬红火，不过是主权者附加上的一层光环，主权者一旦远去，这层光环瞬间便变成利剑，你若没好好为自己寻条退路，死是唯一出路。鸳鸯未尝不知道这一点，当她决绝地拒绝了大老爷的求娶，并言之凿凿地否认自己对宝玉、贾琏的私想，她就做好了老太太一朝归去，自己便走向绝路的准备。出家，于她，也许算得上保留清白与自在的上佳选择了。可怜这个名叫鸳鸯的姑娘，在这腌臜尘世终要形身影只，清苦度日，哪里找得到好归宿，做得成真鸳鸯？

所以，正是懂得了鸳鸯姑娘处于怎样的夹缝中，懂得了她为了生存不得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苦衷，懂得了她看似大仅在握实则人微言轻的尴尬处境，所以越发心疼这个敏慧的姑娘，心疼她的挣扎，心疼她的刚烈，心疼她的无奈。

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高位如此，低位亦如此。或许当我们沉浸于红楼那绚烂而又绝望的故事里，为之哭为之笑时，我们内心深处体会更多的是对于人生的诸多无奈。多少生命不曾低头，多少人生一路坎坷，这一场大梦恍然醒来，你的手中还有什么，你又能留在谁的身边？我们看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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