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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前川去偏殿看涂山陌时,殿内霞光明艳,他却笼罩在黑暗里,周身漂浮着浓重的死气。
许久,他眼睑一动,眼底浑浊不清一片幽深,似藏了数不尽的绝望与迷茫。
我忽而有种错觉,似乎当日曾在半月楼见到的那个眉眼风流、喋喋不休与我搭话的清俊少年,在今日他睁眼之后,便死去了!
此时的他,眸中空洞,面无表情望着自己所处之地,直到瞥见门口的我时,神色微微一愣,而后他扯了扯唇角,气若游丝地唤了声,“小美人……”
我应了一声,走至他身边,“费了将近百斤的扶桑叶,你可终于活过来了!”
他又笑,但笑不达眼底,显得绝望而哀戚,“本公子答应你的事……做不到了,因为……留在涂山的宝物,我没能拿出来。”
我耸耸肩,“那便欠着吧!”
他闭目,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一生……怕是都拿不出来了!”
“不要紧的!”
涂山陌闭着眼再未说话,唇角抖动,似极力压制着自己哭出声来,但他紧闭的眼角,却在那时滑出一滴不合时宜的清泪,缓缓淌过一条清晰的泪痕后,消匿在他鬓角的发丝里。
我见不惯他那副咬碎银牙和血吞的模样,气道:“谁伤了你,日后让他还回来便是,露出这副样子做什么?”
前川也附和道:“是啊,你可是涂山狐族,背后是整个涂山,谁敢将你伤成这副样子?”
涂山陌闻言竟又笑了,缓缓睁开眼望向前川,“若……就是整个涂山伤了我呢?”
“什么?”前川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伤你的,是涂山?”
涂山陌自嘲一笑,“很讽刺吧!”
前川没说话,涂山陌的气息几乎微不可查,殿内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我深吸一口气,“所以,要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那得从几千年前说起。”涂山陌眼中一片死寂,声音也淡淡地,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那时,狐族之主是涂山恃月,一日她游历人间,遇一凡人,与之相恋,而后不顾族规,与那凡人成亲,生子,并相约白头……不想数年过去,那凡人变了心,与另一女子私奔,涂山恃月一气之下千里追去,杀了那两人,而后独自带着孩子回了涂山。”涂山陌顿了顿,似乎猛然间记起一些温情场景,眉眼里流露出一丝殷切,“她虽然恨着那个凡人,可她对那个孩子很好,教他识文断字,术法修习……如此过了百年,孩子长大了些,性子乖张,欢脱的厉害,涂山恃月却依旧纵容着他。又百年,她再嫁,生一儿一女……”
涂山陌身子不得动弹,只能仰头躺着,所以他气息忽急忽缓,声音也忽高忽低,听起来格外牵人心弦,“然百年,她那一儿大病,长老测其命数,乃多病,命寡,早夭之象……”
他呼出一口气,竟又眯着眼笑了起来,笑得咳声连连,眼角含泪。许久,他终于止住笑,微微侧目望向我,“所以,他们想改命,便千方百计地算计那个从凡间来的孩子,可笑那个孩子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是他的错,心甘情愿地挨鞭罚,受酷刑,被逐出涂山……”
涂山陌声音嘶哑,如孩子般哽咽起来,“他们说只要找回血玉魂铃,就让他重回涂山,他信了,他信了……可是到头来,他辗转六界寻了三千年的血玉魂铃,竟是要用来取他一半元神的法宝……呵,多可笑,他亲手将自己的命,满心希冀,欢欢喜喜地送了过去……你说,可不可笑?”
我听得心上难受,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反倒是身侧的前川忽而出了声,“不可笑,是他们骗了你,是他们可笑又可悲,你只是错信了人!”
我没能拦住前川开口,只好暗暗地给他使眼色,然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已迟了,只好支支吾吾地又补充道:“我是说……那个孩子!”
我扶额,半晌无言,涂山陌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睁着一双眼,没说话。
我见那层涂山陌自己支起来的纸已被前川捅破,便也没拐弯抹角,轻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你到底是涂山狐族之后,修为不低,且身体里流着一半上古神族血脉,就算有人要害你,要夺你命格,你怎么会没有能力反抗?”
“呵……”涂山陌闭着眼睛笑,“我反抗了,拼着一身修为将涂山闹了个天翻地覆,眼看着我就要成功了,就要逃出来了……”
我急道:“然后呢?”
“然后……”他唇角一颤,语调凄惨地道:“然后,涂山恃月来了……她提着剑,从殿外飞奔而来……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有救了,我不用再以死相搏,她一定是来救我的。我也开始在心里盘算,怎样告诉她,她嫁的那人,趁她不在对我做了什么样的事,又对涂山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可是,可是……涂山恃月进来后,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只是声嘶力竭地吩咐:抓住他,抓活的,小心他自毁元神……”
“涂山恃月……我喊她阿娘,我喊她阿娘啊……她却想要我死,想要用我的命去换她另一个孩子的命!哈哈哈……”涂山陌又笑又哭,语不成调,“原来是她要舍弃我,是她要我死……那我还怎么反抗?我反抗不了的!”
我叹了声气,“那……改命之法成了吗?”
“大抵……是成了吧!”榻上的人睁开眼望着我,“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我没死!”
“既然没死,那便好好活着!”
他凄然一笑,“可以,好好活着吗?”
“当然。”我点头,“万物生于世间,妖鬼仙神也好,草木蝼蚁也罢,谁都不能剥夺他们生的权利!”
“原来……还能好好活着啊!”涂山陌重重呼出一口气,似乎要将他心中所有的苦痛与哀戚都吐出来。
我静静瞧着他,心中泛起无限悲凉。因为在看到涂山陌的伤后,我想过许多种可能,仇家暗算,或者族人反叛,却唯独没料到过会是这样!
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那个生他养他,护了他几百年的涂山恃月,竟然会用千年时间谋划,以她一个儿子的死,去换她另一个儿子的生!
同样血脉嫡亲,为什么她就可以那样轻易地舍去他呢?
涂山陌他本来都快逃出来了,可是,涂山恃月来了……她是他所有的希望,却也给他带来所有的绝望!
求生?
他或许在那瞬间觉得,他的阿娘要他死,那还求什么生啊!
我不晓得那一刻的涂山陌是怎样心如刀绞,才毅然决然地选择赴死,但我终究无比庆幸,他活了过来。
此后,或许再没有涂山狐族涂山陌,有的只是守在半月楼里,那个眉眼风流的清俊少年。
如此,也好!
“大猫?”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呼从门口传来,清晰,灵动,又无比欢快,竟就那样将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打破的干干净净。
阿暖黑裙翻飞,捧着刚熬好的汤药从门口飞奔而来,极速地扑到了涂山陌床边,“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涂山陌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波澜不惊地望向趴在他床边满脸喜色的少女,皱了皱眉,“你……你谁啊?”
“我叫阿暖,是我救了你!”
他眼中闪过片刻的波澜,却只一瞬便恢复了原样。
我道:“是她在归灵墟外的林子里发现你的。”
闻言,涂山陌目光有片刻呆滞,许久才望着阿暖道:“既如此……多谢……”
“道谢就要有诚意,你拿什么谢我?”阿暖打断涂山陌的话,两眼放光盯着他。
“这……”涂山陌神色一顿,竟似认真想了想,才有些犯难地道:“我此时身无长物,怕是……”
“无妨无防,我有法子。”阿暖将手中药碗一搁,似商似量地道:“我见你原身圆滚,属实可爱的紧,时不时给我摸摸便可!”
“你……”涂山陌本来惨白的脸上突兀划过一抹红晕,但他目光沉下,隐隐竟有杀气弥漫。
阿暖被那股气息惊到,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万事都可商量着来,你……你不要动不动就想下杀手!”
我本着活跃活跃气氛的想法,隔着老远提醒他,“她可是崆峒海域不死龙族的后人,师父为一方海域之主,上神长欢,你别失手伤了她!”
“……”涂山陌周身气息散去,有些自嘲道:“我此时修为连一只小妖都不如,伤不了她!”
“真的?”阿暖立即凑过去,“所以我就可以把玩你的原身?”
“不可以!”
“那你还报不报救命之恩了!”
“换个条件!”
阿暖更开心了,“那等你伤好,你去趟崆峒海域,将师父的崆峒印偷给我!”
涂山陌的表情多了起来,不知不觉竟恢复了些往日模样,自他醒来一直皱着的眉也轻轻舒展开来,后槽牙被他咬的咯吱作响,“……再换一个!”
“那我要看十万里沧海尽头的霞光,或者去尧光山巅的断崖处摘红花,再或者……我听闻冥界十八层地狱下长了棵树,树上长满了兵刃,我想去寻把刀。”阿暖说的眉飞色舞,满眼期待,“你选哪个?”
涂山陌嘴角一抽,半晌没说话!
这还能选哪个?选来选去就第一个最简单!
“第一个……倒也不是不能商量!”涂山陌很识趣地选了个看似最简单的。
“太好了!”阿暖大呼一声,并无半点失望之色,反而喜滋滋地端了药碗,尧起一勺便喂了过去,“大猫,你先喝药,待……”
“咳咳……”将将入口的汤药悉数呛了出来,涂山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缓过气后仍不忘质问,“你……你叫我什么?”
阿暖气沉丹田,掷地有声地道:“大猫啊!”
“我是狐族……”涂山陌咬住唇,将话头拐了个弯,“我是狐狸……”
“哦!”阿暖认同地点点头,“可是你花里胡哨的,像大猫!”
涂山陌气得不轻,额上青筋暴起,下刻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阿暖见状脸色一变,快速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擦拭着他四下喷溅的血迹。
我与前川立在一旁一起摇头轻叹!
哎,看来这一龙一狐初次交锋,竟是憨傻的阿暖更胜一筹!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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