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让她生活得很好了。长江像一个巨大的太平间,盛纳了无家可归的孤魂,大多数人的身份被江水刷得无影无踪。
我在日本,她在中国,还
能怎么样?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96个故事
一
1983年夏天,余胖头还不叫余胖头,工厂里的人唤他小余。
那年月,工厂是口大锅炉,谁都在里头混着。外头没有更好的去处,里头也不好过。小余是新手,操作不娴熟,常被机器所伤。这也没什么,每天浑浑噩噩好像日子也过得下去。但那年春天时,发生了件事,彻底让小余断了在工厂里待下去的心思——他的好友小张的手被机器轧没了,一瞬间的事,十个指头齐齐掉落,血肉模糊。
小余吓得躲到一边抽烟,人们笑他怂。这种事在工厂屡见不鲜,碰到了就是命,人不能和天斗。这些话小余没有听进去,他一路猛走,又走到了江边,想求求河神,能不能给他一条活路。他在岸边一蹲就是大半天,蹲到人影散尽,江心突然出现一艘小船,那船离他越来越近,终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小余和船上人聊起来。来者背着麻绳,自称老陈,说自己在江上谋生,小余问,怎么谋生?老陈抖了抖手里麻绳说,靠这个。小余说,是打渔的吧?老陈摇摇头。小余又说,那就是船夫。老陈又摇摇头。小余觉得没意思,打算走,老陈一把拉住他胳膊讲:“我是捞人的。”
捞人就是捞尸体,只是听起来不那么刺耳而已。小余甩开老陈胳膊就想走,他生性胆小,本就怕死,跟死人打交道的事更是半点不愿碰。他瓦着头朝前走,没看清前头是条死路,不得已,又折返回来,再度撞上老陈。老陈对他笑了笑,他却一下哭出来,“就没有别的路了吗?”
权衡再三后,小余打算跟着老陈试试。二人约好三天后还在这岸边见面。小余说,要做什么准备工作吗?老陈笑了笑说,别吃早饭就行。
小余那天的确没吃早饭,但怕自己饿着,头天夜里猛吃了三大碗面。这三大碗面在见到老陈的三小时后就全部吐了出来。老陈笑了笑:“你怕不是晕船哦?”当然不是晕船,住在这附近的居民早就习惯行船,人人水性都好,小余只是被那肿胀尸身吓到了。
“来,用绳子捆好。”这是小余职业捞尸人生涯的第一课。数十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场景,仍觉得不可思议。老陈告诉小余,你既要把这尸体当人,也不要把他当人。他现在死了,已经不是活人了。你不要怕,但他生前也和我们一样,所以你要尊重他。
为什么不用钩子?小余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把人弄到船上来,他以前看渔夫都是用钩子钩大鱼。简单,省力。老陈讲,“人和鱼是一样的吗?”
那天夜里,小余久久难以入睡,在半梦半醒间,那些漂在水上的尸体沿着他脑中河流打转转。好几次,他坐起来,不断呕吐,又强迫自己睡下。
第二天早晨,小余拖着黑眼袋见到了老陈当即表示这活自己干不过来。老陈递给小余烟问,抽不抽?小余摇摇头,老陈一个人抽起来。江水在二人面前浩浩荡荡走着,无所顾忌。老陈指了指自己肝说,这里有问题,活不了多久。小余说,肝不好,就别抽烟喝酒了。老陈说,反正都是要死,人不能断了仅有的爱好。他瞥了一眼小余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毛病?干什么不好?非要捞尸体?小余点点头。老陈拍拍小余肩膀说:“对啊,但凡有别的路,谁愿意干这个?”
老陈灭了烟继续说下去。他对小余讲,这个地方地理位置特殊,长江水流汇过来后会形成一股强大急流,从上游江面漂来的浮尸被卷入漩流,往往就曝尸在附近。这使得此地形成了长江捞尸的第一道关口。清朝的时候,这里有两个监生在附近搭起芦棚,雇了一只木船打捞无人认领的浮尸。施舍席子或木匣予以掩埋,后来他们还盖起了三间平房,创立了一个慈善组织,配有专管,置木船,专事江上救生、打捞浮尸的工作。
说罢,老陈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这组织的传人,仅剩的一个,之前有个人和我一起,但前几年死了,我看我也快了。人嘛,都要死的,但这个事情继续不下去了,愧对我师父。”
小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试试吧,就试试,不一定行。”
二
这一试就是五年。
一开始,老陈带着小余做。三年后,老陈肝癌晚期,走了,小余就一个人做.他年纪渐大。人也胖了起来,尤其是脖子以上,越来越肿,人们开始喊他“余胖头”,当地有一种鱼类,人称胖头鱼,肉肥身厚,量多价贱。人们说,余胖头和胖头鱼一样,命硬,什么都敢碰。
业务熟悉起来后,余胖头已能一眼分辨浮尸性别、年纪大小、死亡天数。因生理构造不同,只要不是风浪天,女尸一般俯身浮在水面,男尸则仰躺,隔百米就能辨出死者性别。
时间久了,规律摸透了,人胆子也逐渐大起来,但仍旧会遇到手足无措的时候。
2000年时,余胖头在江上看到了一个俯在江面上的尸体,尸身随江水忽隐忽现。余胖头把握不好距离,只能拿钩子去套尸体。这一套,尸身翻面,恶臭扑鼻。余胖头这才发现死者是男人,双手双脚被困,脖子上有勒痕,胸口上有刀伤,死状凄惨……余胖头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可能是刑事案,当即联系了当地警方处理。
长江像一个巨大的太平间,盛纳了无家可归的孤魂,大多数人的身份被江水刷得无影无踪。有下落的少,野案子多。这些年下来,除了靠警察发经费就是靠家属救济,余胖头没赚到几个钱,还惹了一身腥臊。
最让他的恶心的一次发生在2009年。那天中午他正在家里打瞌睡,门外嘈嘈杂杂的,不断有人喊他名字。他出去一看,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戴黑框眼镜,斯斯文文,女人着碎花长裙。
两人一见到余胖头就开始大哭,说是从长江上游沿路寻子,每到一地都贴寻人启事,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儿子影子。余胖头说别急,别急,你们慢点说。然后将二人让到板凳上,两个人哭诉起来没完没了,过了十分钟,余胖头才将前因后果搞明白。原来这对夫妻的独生子跳江自杀了,两人想寻找儿子尸首,但没想到一路遇到的渔民都开了天价打捞费,他们付了钱,但根本没有找到儿子尸体。
余胖头拿了麻绳和钩子就朝外走,他让夫妻俩待在岸上等。按理说,从上游下来的尸体大概都会聚在这儿,时间早晚问题。余胖头驾着船,在江上寻寻觅觅,不到一会儿就找到了线索,隔大概一百来米的位置,一具尸体正仰面躺着,直冲余胖头的木船而来。就在这时候,另一艘渔船从斜刺里杀出来,直朝尸体而去,很快把那尸体夺了过去。
余胖头定睛一看,这不是老方吗?老方在附近打渔为生,过去他们两人碰过面,余胖头还问老方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打捞尸体——也不用天天守着,就是有空的时候帮个忙。老方轻蔑一笑,当场拒绝,他说对于渔民来说,最晦气的就是翻船和捞尸体,你要我做这个,不是和让我去死一个意思?
老方把尸体弄上了岸,巧不巧,正是那对中年夫妇的儿子。两人嚎哭不已,余胖头站在一边,也不是滋味,他见不得这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哭了一会儿,中年夫妇突然昂起头问余胖头:“师傅,谢谢您,我们要给点钱您。”
余胖头用麻绳指了指对面的老方:“是他弄上来的。”老方狡黠一笑,开始挟尸要价,当场就开价五千,中年夫妇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会儿看看余胖头,一会儿看看老方,恨恨说:“哪有你们这种人,人死了,还想着赚钱。”
余胖头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从业这么多年,他从未主动找人要过一分钱,都是三百四百的小意思。他生活过得拮据,根本就是在做慈善。倒是老方,生活滋润得很,是个会捞钱的主。余胖头瞪了老方一眼,骂对方不厚道。对方笑了笑,周旋了一下,最终还是从中年夫妻身上捞到了三千块。老方讲,早都知道这个事了,今天真是便宜兄弟我了。
这件事让余胖头的尊严开始稀释。事情传得越来越远,甚至传到很多村民耳朵里,人们说余胖头其实这些年捞尸体存了好多私房钱,装穷罢了。余胖头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苦笑,这么赚钱,那你们谁来和我一起做吧?每每说到这里,人群中声音熄灭,没人敢往下接话。是啊,除了他,还有谁愿意干这个?
三
余胖头结婚很早,早于从事捞尸之前,这几十年下来,夫妻间没少吵架。
余胖头妻子的愤怒主要集中于以下两点:1、赚不到钱;2、晦气。余胖头的妻子讲,她在家里看报纸时看到一个有关黄河捞尸人的报道,那里的人捞一个尸体上来就能赚一万块,而且如果没有价值的尸体,他们就直接放走了,根本不会捞上来的。说到这里,她瞪了余胖头一样说,你看看你?怎么回事?无偿捞尸,一次就收几百块,没人认领的还是悉心卷了,找个地方埋起来,是不是有毛病?
余胖头无力反驳,妻子讲的对,讲的都对。有人把捞尸当生意做,做生意嘛,就要讲经济节约,讲成本付出,那些人在黄河上搭棚子,每天早出晚归,当然是为了赚钱。他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在这个小地方,能赚钱,又不昧良心的方法并不多。这些年下来,余胖头的主要收入是由警察局支付的,余胖头有时候还会调侃着对妻子说:“你看我不也是半个公务员吗?”
对于晦气这个说法,见仁见智,余胖头说自己是在做好事,积德。但别人不这么想,邻居都在背地里笑他。当然,记者来采访时,邻居们普遍又换了一张脸,直夸余胖头人好,有善心。
喝酒上头时,余胖头也想过子承父业的事。但一瞥到老婆凶狠眼神时,他立刻敛声屏气,不再说话。儿子有儿子的路,儿子是要上大学的人。
捞尸这么多年,也遇到过邪乎的事。
余胖头儿子高二升高三那年,生了一场怪病。求医问药不见结果,就是发烧,莫名其妙发烧。去医院检查了,打了针,也不见效果。有迷信的人讲,这是水鬼缠上来了,来找人索命,矛头直指余胖头,余胖头也不反驳,因为就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触怒了鬼神。
余胖头的妻子买来钱纸,拉着余胖头去江边烧纸。余胖头讲,这样没用,要真是水鬼,得划船到江心去找他们要说法。那天夜里,江上起了雾,余胖头命妻子在家待着照顾儿子,他独自将船滑到江心,在茫茫大雾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以往仗着好眼力行船,现在两只眼睛像被人剐走了一样。他把船上的钱纸拿到江心一洒,一边喝酒,一边说浑话——“你们要拿就拿我的命,我贱命一条,不值钱,我儿子还年轻,放过他,求求各位路过的大爷放过他。”
第二天早晨,余胖头回到了家,到儿子床前坐了坐,不知说什么是好。妻子从厨房走出来,眼里噙着泪,“好了一点,好了一点,刚量过了,退了一点。”余胖头卸掉身上的麻绳对老婆讲:“那我以后还干不干活了?”老婆讲:“随你,反正我还开了个食品店,钱够。”
余胖头想,退休的时候到了。
四
退休后,余胖头溜到老婆的美华小吃店当起了帮工。端茶、倒水、收钱,他这才惊觉自己这些年亏欠了家人许多,所以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美华小吃店刚好在镇口,南来北往的人都会打这边过。时间久了,人们开始对余胖头感兴趣,总是吵着让他说点奇闻异事,还有人问:“都说黄河水下有尸王,我们这怕也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对于这些稀奇古怪的猜测,余胖头总是一笑置之,不予解释。
在水上待了多年,他早已习惯行船生涯,再回到岸上,竟然有些不适应。闲来无事时,他总是独自叼着一根烟,蹲在店门口,好像在等着什么。依旧有人来请他捞尸,但他总是摆摆手说“不做了,不做了。”
中途也遇上些插曲,有记者千里迢迢来采访他,一开始,余胖头欣然答应,但采访深入后,余胖头才意识到,对方只是想从他这里榨取猎奇新闻,余胖头讲,他身上没有什么稀奇事,捞人这个事也不是多高尚的事业,只是习惯罢了。
就在余胖头打算在岸上了此残生时,水上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有一艘轮船在长江某水段倾覆,新闻传得沸沸扬扬,搜救工作随后展开,警方也呼吁沿途居民协助搜救。余胖头坐在小吃店内,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心潮起伏,按他的经验,这么多人在水中罹难,超过四十八小时,生还率极低,但无论是生是死,家属需要一个交代。
余胖头坐不住了,觉得应该贡献点力量,但老婆却横在柜台那,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老婆开口,前阵子还写了保证书,说自己金盆洗手,就在他内心焦灼不安时,老婆突然溜到杂物间,扔给他一条麻绳——“去吧,不拦着你,小心点就行。”
“谢谢。”余胖头告诉老婆,“这种情况下,沿岸都会有村民挟尸要价,他捞上来的人越多,这种事发生的机会就越少。”余胖头趁着夜色出了门,这次搜救工作比他想象中难,但却是最有使命感的一次。最终,经各方全力搜救,事发时船上454人中12人生还,442具遇难者遗体全部找到 。
事情过去很久后,余胖头已经淡忘了自己那阵子捞上来多少尸体,有邻居问他,还会不会重操旧业,他总是笑笑不说话,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人需要他,他还是会去。这是老陈的遗愿,也是他的信念。
作者兔草,这个人不要简介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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