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空天猎》的浪漫,他的真实尤显残酷。

文:人世老枪
第一次见到陈先役是2013年的冬天。
大病初愈的他躺在床上。屋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觉得温暖,但破旧的平房里,却寒气逼人。冬天的乡下,风吹个不停,旧报纸糊的窗户上有几个大洞,风一来,呼呼地响。跟其他村民不一样,陈先役在自家堂屋里,醒目地贴了一张孙中山的头像。“贴了有几十年了,在学校礼堂里捡的,其他人的画像都被抢走了,只剩下这张,我看没人要就拿了回来”。
那些久远的年代及人名,陈先役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有的甚至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对于自己在国民党空军的这一段岁月,他的记忆却异常清晰,这种反差让人惊讶。
对往事的追忆,陈先役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绝少容许别人打断。中间有数次停顿,他两眼竟不自觉的湿润了。说到最后,陈先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些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告别时,陈先役坚持要握手,颤颤巍巍的手上长满了老人斑,双手青筋毕现,手软绵绵的。
***

口述人:陈先役(1918年农历10月15出生。)空军地勤。原“国民党空军航空1大队1中队中美混合团军械师”。
1937年,陈先役抽丁入伍,在表哥何敏宽的帮助下,加入空军。一直到1949年,陈先役始终服役于同一支部队。
1949年后,因“历史问题”加之“台特”的身份,历次运动均无法幸免。现住长沙市望城区格塘镇凌冲村茶厂。
2016年冬天去世
采集人:人世老枪 采集时间:2013年12月19日星期四上午晴
()“有一天刚挂上炸弹,有人跑来说日本人投降了,又要我们卸下来,搞得累死”。
我不清楚别人当兵是什么情况。我反正当兵就在一大队一中队。
我父亲有兄弟7人,世代都是种田的。在格塘这一片算是个大家族。到了我这一辈的时候,家族里依然是人丁兴旺,光我家里就有兄妹五个,男丁中我排行老三。那个时候家里条件很差,光靠我爷(ya)帮人种田,所以我的两个哥哥都没有读过书。我还算幸运,我们乡下有一句俗话:“爷疼满崽”,所以就我一个人上了学。学校就在我们村口,解放前喊青峰中学。
1937年,月份不记得了,反正是下半年,村上开始抽丁。我屋里背时,接连抽中两次。第一次我爷老子用二十担谷买丁躲脱了,第二次被抽中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卖了,莫讲起余粮的路,自已屋里都不够呷。那一年,我爷老子又帮我添了一个弟弟,没有办法我只好去当兵了。刚好前村有一个表哥叫何敏宽,在空军当官,在他的帮助下加入了国民党空军。因为我读过几年书,加上又有一点关系,我就被分配到了航空一大队一中队做军械士。当时机场是在宜宾,何敏宽在那里当中队长。
没过好久,就命令我们赶到武汉,具体位置不蛮记得了,只记得在宝丰路,中山公园附近。当时我年纪还不大,玩心又重。到机场安顿好以后,我还得空去中山公园打了一转,那个时候,武汉会战已经开始了,公园里根本就没人,随便逛了一下我就走了。冇一点味。我们一大队是轰炸机队,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协助陆军封锁长江。日本人很狡猾,他们是分几个方向来进攻武汉的。其中一个方向就是从水路来的,我们就是负责炸日本人的军舰,当时队里的轰炸机都是从苏联搞过来的轻型轰炸机,速度还是快,但火力差,加上没有战斗机掩护,出动了几次,损失很大。特别是在马当还有湖口这两个地方[1],损失不小。武汉打输后,我们中队就搬到了桂林。

在桂林呆得最久,那怕有五年,那个时候的日子也是最好过的。每月军饷有三四十块大洋。每升一级,就可以多加五块大洋。那个时候又没什么地方要用钱,我就都搞回家里去,让我爷他们买点田地,就不用帮别人种地了。队里的伙食也好,我们地勤比不得飞行员,但比其他的人还是好很多,隔个几天就要吃一顿肉,有时还可以吃点牛肉罐头,反正蛮好过就是的。
我们一大队的飞机,开始都不行,搞日本人不赢。到了1942年,才有好飞机。我们大队在桂林就有36架飞机,还装备了美国的B25轻型轰炸机[2]。当时这个飞机好先进的,飞机的前面有一个机枪炮,飞机的后面还有一个尾炮,飞机的中间一挺中炮,两边机翼上还每边有两挺机枪,飞机可以坐6个人,执行任务时,机上还有专门的机械师。这个B-25比苏联的那个飞机好到哪里去了。火力又猛,速度又快,真的是个好飞机。

你老人家讲炸弹啊?炸弹也全部都是美国人搞过来的,我们中国人做不出来。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一千磅的,一种是五百磅的。如果装五百磅的,一次可以挂载四枚,一千磅的一次可以挂载两枚。炸弹的挂法有讲究的:炸桥梁就用重磅的,一千磅的;五百磅的主要是炸人。去支援地面的兄弟作战,我们就挂杀伤弹和燃烧弹。杀伤弹主要是弹片厉害,爆炸以后弹片最远可以飞出去两三百米。当兵久的都晓得,飞机一投弹,就要赶快卧倒,因为它那个爆炸的角度是从地面15度角炸开的。你不卧倒,那家伙就不长眼睛啦,一顿乱飞的。我搞了那么多年,炸弹这个东西我熟得很,每次飞机去执行任务,我都不需要问,只要一看装什么炸弹,就晓得飞机要去搞么子路。
我跟你讲,桂林的风景还是很好的。我没别的爱好,飞行员他们爱打牌,我不喜欢。我有时间就到外面去随便看下子,像七星岩,象鼻山,我都去看过,有时也去看看戏。当时跟我们一起在桂林的还有四大队驱逐机队,他们当时也已经装备了比较先进的美式飞机,我记得很清楚,四大队的“黑寡妇”一次就打掉了两架日本飞机[3],从那以后日本飞机就很少来了。

1944年日本人向广西进攻,桂林吃紧,我们就奉命调到了重庆白市驿机场,没呆多久又奉命开赴汉中。你问我见过蒋介石没有?我没见过,我哪里有闲心管那些事啰,倒是蒋纬国和他老婆,我见过几次,他到我们机场去过几次。1945年印象最深的是,我们汉中机场最忙,七天七夜没睡过觉。每天都有任务,去炸日本人,那个炸弹又不能堆在机场里,怕出事,只能一枚枚的往外面推,有一天正在挂炸弹的时候,有人跑来说日本人投降了,要我们赶快卸下炸弹,搞得人累死。就这样抗战结束了,我就一直呆在汉中机场。
()“白天搞改造,晚上戴镣铐”
1947年,我跟何敏宽去了台湾。1948下半年,何敏宽要我回长沙接他父母去台湾。那个时候形势已经很紧张了,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回到长沙,还没有走到靖港,就听见靖港那边很多枪声,那个时候已经是1949年快8月边子了,我就晓得已经冇路了(长沙方言,泛指没有办法了),任务肯定是完不成了,台湾也回不去了。
我回到格塘老家后,没有好久就开始搞土改了。没想到的是我爷老子把我去台湾之前留给他的钱都买了田,这样我屋里就被划成了地主,天天要我写反省材料。我又老实,还交待了我去了台湾,结果后来又多了一项罪名叫“台特”,被村上的干部抓起吊起在树上打,我老婆差点命都没有了。一吊就吊半边猪,一吊就吊好几天,连我几岁的儿子和小女儿都不放过。唉!那个时候家里本来就很穷,整个村里所有人都可以欺负我们家,看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连我身上的衣服都被他们拿去了。那个时候日子真的苦啊,用一句话就可以说的清楚,就是白天搞改造,晚上戴镣铐。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老弟。我从台湾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还受了重伤,本来他复员以后可以分个好单位的,结果因为我“台特”的身份,不仅取消了他党员的资格还影响了他的前程,现在他也过得很不好。
2007年,亲戚帮忙盖了这间小平房,我没得用!连瓦都是他们送的。现在我的儿子都吃了低保,我却没有资格,也没有人给我平反,好像那些事情就那样这么过去了。
【注释】
[1]马当,地处安徽、江西边界。国民政府为保卫武汉,防止日军溯江西进,在此建设的江防要塞。共有三级炮台,并布设了多处人工暗礁和水雷。
[2]B-25轰炸机是由美国北美公司制造。载弹量大,扫射火力强,抗战时期,中国空军主要用其轰炸日军补给线和支援地面部队作战。是二战时期最好的轰炸机。经典战例是轰炸东京。
[3]“黑寡妇”是美国制造的著名战机P-61的绰号,是世界上第一架装备机载雷达的战机。适合夜间作战。抗战期间,击落日军飞机多架,有效地拱卫了中国的西南领空。
网友评论
我们总在讲着那些他们的故事,却不关心他们的生活,给予点帮助,让他们的晚年过得好点
大洗牌后,那些列强自然不甘心,于是就有了解放后的那些战争,多数人以为我们解放后都厉害了,外人打不过我们了,其实我们都是用人命来填上去的,每一场战役我们的伤亡永远是最大的,而且远远多于对手,这让那些人怕了,因为我们不惜一切也不让他们踏入这片土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国旗那么红,那星星都是希望。一百年过去了,一百年不长,也就一“代”人,而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用灾难和生命换来的,而且是无数人的生命。
敬老人一杯酒。
也敬作者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