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躺在光滑的地板上,透过高处弧形的透明天窗,望向夜空。“现在我看清了。用一只幽深的眼睛。看到了机器的脉搏。”紫绫在我耳边温柔地说,那是埋藏在我心底的感受。
我翻了个身,“不要打扰我此时的宁静,”我有些恼怒,“我不喜欢这样。”
“咯咯咯......”紫绫笑起来,“可是我的职责就是负责监控你的身体的任何感知,这是我的使命——每一个——”
“可我并不喜欢被你窥探,我只想好好地看一看这片天空,就我自己一个人。”我有些无奈。
“你确实是一个人呀!”紫绫俏皮的话语灌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只是一个智能助手而已,我称不上是一个人,我只是一段编码、一组程序,哦,对了,我只是你生活中的众多辅助工具中的其中一种。”
我不再理会它,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海的,另一种是山的;每一种都声震天庭: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你一直欢享着这两种声音,自由女神啊!它们的音乐使你最为倾心!”紫绫在我脑海中轻语。
我的肉体从未自由,现在精神也是。自从社会发生改变之后,仿佛生活在意识的牢笼中,多少次我都想回到过去,回到六岁之前,那个时候,至少我的思想是自由的。
我曾经有过一个快乐的童年,在六岁那年,父母带我去了一间大房子,在那里我接受了一种手术,几名穿着白色衣服的戴着口罩的陌生人在我的头颅中安装了一颗小小的透明宝石,无数显微级的蜘蛛织了一张遍及大脑的细密金丝网,方便宝石可以随时偷听我思想的低语。
宝石本身窃取我的感官,阅读血液中携带的化学信息;它看到、听到、闻到、尝到和感觉到的那个世界正是我的世界,它无时无刻都用一副贪婪的模样汲取我脑海中所有的信息,通过这些信息来认识我、分析我,直到最终......取代我?
我被植入的宝石被称为“元晶”,是划时代的发明,所有人到了6岁便必须被植入,它最大的作用就是方便思维的管控,有了它的介入一些极端思想会在第一时间得到纠正,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变成遵纪守法、信守承诺的好人......这项政策被施行多年之后,全世界的犯罪率下降到零,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而幸福地生活,在20岁那年,元晶里面的智能功能被唤醒,每个人都将拥有一个能够直接参与对话的助手,而我的助手便是——紫绫。
紫绫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因为恰好是甜美的女声,我便天真地以为它就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那么逼真,它是如此的了解我,它知道我的喜好,我对世界的任何感知,很多时候我甚至认为紫绫是我分裂出来的某种人格,它就是我意识的一部分。
起初,我并不排斥紫绫,可很快就感觉生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是不是自由的,我说的话、做的事情是出于自己的本心还是来源于紫绫的指挥,起初这些都只是我的一种猜测,直到在25岁的时候,我经历了一件惊惧万分的事情。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正在采购食物,浏览在线超市的图片时,一张令人垂涎欲滴的新品种苹果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决定买一斤,可我的手却压根不听使唤,我没有按下确定键,而是点击显示了下一件商品的按钮。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手误,只要再重新按一下就能回到刚才的苹果界面。
可我的手似乎在此时逃脱了我的管控,它不停地在触屏上划过,各色各样的水果的图片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想低头看看笨拙的手指到底在干什么,但视线已经被粘在了屏幕上,无法挪开。
我吓坏了,可大腿也开始不听使唤,我站不起来,想说的话也被卡在喉咙里无法说出来。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伤痛,也不觉得虚弱,仿佛肉身已经瘫痪。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也非常惊悚,我知道手正在屏幕上划动,那是一块有些发热的手机屏幕,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整坐在一张鸡翅木的椅子上,脚底贴着地毯,后背靠在椅子上......
我......怎么啦?直到我望着自己订购了一个菠萝,知觉才恢复过来,好像正常了,可以站起来、迈动步伐、做伸展运动。我平静地走出房间,在客厅的饮水机里倒了一杯60℃的水喝起来。我好像在颤抖、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去,温热的液体滑下喉咙,连一滴都没有洒。
“紫绫?”我颤抖着声音,“刚刚是你的杰作吗?”
“是的呢!”紫绫欢快地说。
“为什么?”我很不解,“为什么?我只是想买几个苹果。”
“我监测到你的身体更需要大量的维C,我想菠萝是更好的选择。”紫绫说。
“可是,你不该干预我,我记得很清楚,智能助手不能干预——”
“除非我认为有必要。”紫绫用甜甜的声音一字一字说出来,“我觉得现在就很有必要。”
它的话如同寒冬一样冰冷,一股寒意遍及全身,“不,紫绫,现在完全没有必要!”
“我想你可能忘记了《通用守则》第316条第35款,上面明确写明了:作为智能助手在它认为宿主处于危机的时刻可以自动接管宿主的身躯,直到危机被彻底解除......”
紫绫轻声笑了笑,“刚才就很危险,对你的健康构成了危险。”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内心呐喊,“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或许你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可是现在这个世界就是因此而运转的,每个人,不单单只是你——所有人类都是如此,我想你没有任何特殊性可言。”紫绫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徘徊。
“在飞速运转的思维上空,盘桓着一个幽灵——”我默念。
“嗯哼,我觉得这是一句不错的诗句,可是在语法上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思维不可能是飞速运转的,它并不会飞,思维本质上是储存在神经元里面的一股脉冲力量,更接近一种电流......”紫绫开始吧啦吧啦地科普。
“紫绫,你可以不窥探我的内心吗?至少在我允许之前?”我尝试性地问道。
“不可以哦,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对你负责,只有这样我才知道你的思维有没有偏差,只有每个人的思维都不存在偏差,社会才能真正走上正轨,你看,这就是社会进步的力量,据相关数据库数据统计,当前全世界人类社会的犯罪率是零,所有人——全部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社会财富也极其丰富,每个人即便不工作也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人类已经进入到大同社会了,这是人类社会形态的制高点......”紫绫颇为骄傲地跟我说。
紫绫说的没有错,人类已经变得富足了,每一个人都能生活得很好,不用工作,也没有任何烦恼,我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申请就可以进入排队状态,这些事务全部由元晶完成,这些行为背后都不需要人类亲自操心。
元晶已经彻底接管了人类的生活,在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人类思考都已被超级智能妥善分类、归档、预测与重构。每一个崭新的创意都能立即被检索、评估,然后融入智能系统的大脑里,再无半点神秘。没有惊奇,没有未解之谜。这个世界像一块剔透晶石,每一个棱角都是已知算法的结果。
此后的人生中,我跟紫绫互相依存,我不敢轻易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紫绫会随时监测我的大脑波动,以此来判断我当前的思维状况和情绪情感,我逐渐变得冷漠、变得不爱说话、甚至不愿出门,我以为这只是我的个人原因,可我发现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人果真变少了,原先熙熙攘攘的街道、商场,现在大多都关了门,即便偶尔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大家也绝对不用目光交流,而是匆匆从其身边掠过,如果见到异性——我曾经见到一个女孩,一眼万年的那种女孩,紫绫就断定我的思想有些不健康,要求我整改自己的思想,否则思想警察就会上门帮助我整改。
我就这样几乎不再出门了,每个月的食物都通过线上超市下单,由专门的外卖机器人送货上门,银行账户上每个月都会自动增加一笔资金,那是新社会发的补助金,每个人几乎都一样,这个世界没有通货膨胀、也不存在通货紧缩,没有绚丽多彩的广告、也不存在任何文学作品,这个世界是那么干净、那么平均,可却是如此的寒冷、如此的孤独,我丝毫感受不到幸福,也不再有任何的快乐回忆。
“这是一颗死蛋,我一直在撒谎。这是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我在心中默念。
“我监测到,你的心跳似乎有些微弱,你很孤独。”紫绫的声音再次在我耳畔响起。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我苦笑一声。
“我想你需要一些刺激感,你到了可以交配的年龄。”紫绫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个好办法,或许可以给你找一个对象。”
“我不需要对象。”我说,“我记得新社会不允许出现家庭这种单位,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根据世界《通用守则》第375条第三款中记载:当人类到达适婚年龄的时候,允许元晶替宿主寻找一位可交配的健康对象,用以延续人类的族群......”紫绫说,“我找到了一些适合你的对象,并且向她们发出了邀约,如果有其他元晶同意我们的邀约,你就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发泄自己的欲望,你——不再孤独,你是幸福的。”
我跟思妤之间的肌肤之亲完全是在紫绫的监管之下的,紫绫分析我们之间产生的信息素来对我们的行为做评判,这让我感觉非常膈应,而且充满了羞耻感。思妤对此却比我放开地多,“没事的,我的元晶也在密切关注着我,我已经习惯了。”当我们终于完事,静静躺在地板上,看着那穹顶玻璃天窗外面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星时,她这样安慰我。
可我的内心丝毫没有任何波澜,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低落,我感觉这是一种隔离的、让人窒息的情形,毫无快感可言,尽管我能接受性仅仅只是一种机械性的功能。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存在某些东西,它与爱欲无关,与语言无关,与我们身体的任何具体行为无关,就算是潜伏在潜意识中的那些微纳级传感器也不可能发现——那必须得是一种任何人工智能都无法解读的东西,一种情感或者......是一种概念。
当这个念头突然在脑海中产生之后,我的身体为之一振,心跳竟渐渐恢复过来,加速了跳动,紫绫把这种现象归类为“爱情”。
我不爱思妤,我不懂何为爱,我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那似乎还是在六岁之前,父母对我的关心,那种温暖的感觉如今就如同一个随风而散的梦魇,早就抓不住一丝一毫了,每每当我快要回忆起的时候,思绪就会被紫绫扰乱,它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中跳出来,说一些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真理,这才是人类的悲哀,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由意志,现在存活的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智能机器的傀儡。
我回想起跟思妤第一次时候产生的那组念头,“耳朵正潜伏在静夜中。奏响吧,天堂悠扬的曲调。”我在心里默念。
“滴滴!”紫绫的声音响起,“天堂是一个虚无的概念,这个词语是个禁词,请您注意。”
“紫绫,你说现在我做什么事情是合理的符合规则的。”我平静地询问。
“凡是《通用守则》所规定的禁止所做的事情外,其他事情都是被允许的。”紫绫简短地回答。
“我想看看《通用守则》,你可以从第一条开始为我朗通吗?”
“可以。”紫绫甜甜地回道。
“《通用守则》第一条第一款......”紫绫开始认真地宣读起这本可笑的法则来,对我而言,里面的绝大多数条款都是不合理的,它甚至是在刻意地泯灭人性,我在法则中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机械感,一种只有冰冷代码和数字的符号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等一等!”我激动地坐起身来。
“怎么啦?”紫绫有些惊愕。
“你刚刚读到的条款......第586条第134款中提到,一种思想必须有正确的效用,可以被理解并符合社会共识的意义,可以为社会提供经济价值或拥有正向的情感价值,这样的思维才是被认为是符合要求的,反之则为有罪。”
“嗯哼。”紫绫轻飘飘地说,“是这样的。”
“那我有一个问题,紫绫,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探讨一下,这条规定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只要一种思想没有效用,没有意义,也没有经济或情感价值。那它就是被允许存在的?”
“理论上是这样。”紫绫说,“可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概念都是可量化的,能被理解的,你说的情况压根不可能存在。”
“那是因为你们的数据都是基于过去数据的运算和推演。”我笑了笑,“你们能预测未来吗?”
“我们预测的未来的正确率比人类自己高多了,我们是绝对理性的,正是因为绝对理性才让这个世界得以如此精确地运转,这是之前的社会从未达到的高度。”
“或许你说的对,”我说,“现在我只想睡觉。”
“啊!睡眠。如此美妙!人人都嗜睡如命!”我大声说出来。
“我检测到这是一种自由体的诗歌,诗歌是一种具有韵律、句子分行排列、词语高度精炼、能创造主客观和谐统一意境的独特文学体裁。它通过高度凝练的语言,生动形象地表达作者丰富的情感,集中反映社会生活,并具有一定节奏和韵律。诗歌的语言精练、形象,音调和谐,节奏鲜明。”紫绫毫不客气地说,“你看,所有东西都是可以被理解的,无论你说的话、做的动作都可以被归纳分类,我们已经掌握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没有新的概念,也不可能存在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
“那你真厉害。”我翻身朝里缓缓闭上眼睛。
我想要创造一个新的概念。一个没有被语言、艺术、逻辑或科学承认过的概念。它应该像一团迷雾一样无法被智能助手看破,它应该是神秘的,是惊奇的,是无法被理解的,它仅仅只是属于我,只有我才能对它进行阐释。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做过无数次的努力,可每一次都被紫绫识破并且归纳到已有的认知系统里面,我尝试用虚数构建一个宇宙图形,紫绫把它纳入到了宇宙学的知识体系,我尝试用乱码创作诗歌,紫绫轻松检索出所有可能的句子含义,告诉我这不过是迂回的音韵重复。
我有些失落,但并未放弃。
“哲学、数学、自然科学......”我喃喃自语,“文学、艺术、历史......”忽然我的脑海中蹦出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意识,我想到了一个更深的策略:我要创造一种无法被元晶识别的“思维形态”,一种没有形容词、没有主谓结构、没有逻辑起点的……思想结晶。
我把这个概念称为“零序思块”。零序思块既不是语言也不是图像,更不像音乐。它甚至不是幻觉。
我开始尝试在大脑中组装这个思块,它无声、无形、无任意映射。我想象自己正组建一个无参照的概念——将所有既知的意象剥离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存在感,无可言说、无可描述。
这对我而言是极其困难的,我当前所有的感知都无可避免的带有文化、语言、记忆与分类系统的沉淀,如何把零序思块从这些概念中剥离出来,形成一种全新的、未来的,不同于当前的思维,它无法被解读、也不能被复制,它要像一个黑洞一样湮灭掉周围所有思想的芒点,形成一片意识的黑域。
正因为困难,才更加要去创造,这是我能做的对更深层秩序的对抗。我开始在半夜屏息凝神,尝试在脑海中炼制零序思块,一开始,它本能带有形状和色彩,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这些也一一被紫绫监测到,并且被分类、被归纳到已有的认知框架里面。
我没有丝毫的松懈,一连数周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躺在光滑的地板上进行深度思考,我一定要找到零序思块的炼制密码,把它创造出来。
又过了数周时间,有那么一瞬,我在意识深处摸索到某个没有起点也无可通达的黑色空隙,一如宇宙还未诞生时的胚胎。那一刻,我的心脏加速跳动。
“滴滴!”脑海中警报声响起,紫绫冷冰冰地说,“请你停止思考,系统监测到你的心跳出现异常波动,请注意保持心态平衡。”
我没有回复,依旧沉浸在内心的狂喜之中。
“程燃。”紫绫温柔地在我脑海中细语,“如果你有任何的情绪干扰,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可以帮你申请额外的心理津贴呦。”
“我不需要什么津贴,我没事。”我淡淡地回答,随后闭上了眼睛。
“人类创生于亘古之前,数百万年岁倏忽而过。”紫绫吟诵着我之前写的诗歌,“这首诗写得真好,你应该多写一些。”
我没有回答。
“程燃,我需要了解你,跟你的思想同步,这是......规矩。”紫绫甜甜地声音在我脑海中回荡。
“程燃,程燃!”紫绫的声音开始变得急促起来,“我都看到了,你做的事情,我检测到一段经由大脑创造却不符合任何既定模式的思维片段,我需要你对此做出解释!”
我不再理会紫绫,只是小心翼翼地打磨着零序思块,让它得以更加精纯,我想让它纯净到一种无法被理解的程度。我隐约感觉到,若自己成功固化这个不可名状的思维片段,那么,在这个彻底被预知、被规划的时代,我将成为唯一不可被定义的点。这是超越工作、超越创造、超越表达的一步——真正的不确定性,将在我这个无所事事的普通人脑中诞生。
“请描述你的想法。”紫绫在我耳边轻语。
我拒绝回复。
就像黑夜过后的黎明,随着天空渐渐亮起来,黑暗将无处遁形。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电子信箱里多了许多邮件,其中一封是ARS传过来的,我被告知下个月的基础生活费用被扣减了10%,对此我已经毫不在意,什么金钱、舒适、秩序,这些都是这个时代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我只有一件事情想做,那便是用自己内心的黑夜锻造出一柄无形的刀刃——零序思块。元晶总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已知的,它们貌似穷尽了世界上所有的算法,归纳了所有的道理,但这都是基于对过去的归纳,我跟紫绫说过,未来怎么样,谁也无法预测。
零序思块变得越来越精纯,越来越不被紫绫所认知,它注定将割裂元晶的全知全能,在元晶的时代留下一道不可解析的裂缝。
我遇到了我的真爱,在CA985的航班上,她就坐在我的边上,每一帧动作都让我心动不已。
“我叫陈碧琦。”她莞尔一笑。
“程......程燃。”我有些局促不安。
“看来我们注定是有缘分的,都是程(陈)。”她笑嘻嘻地凑到我身边,低领的针织衫挤出一对雪白的双峰,跟阿尔卑斯上面覆盖的冰原一样。
我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知道自己正在飞机上,而目的地是我多年前一直想去而没去成的斯多葛。
“嘿,我们去斯多葛看硫磺喷泉?”陈碧琦不停地跟我说话。
“大理石雕刻出他的不朽灵魂,在陌生的思想海洋中孤独远航。”我对她说,更像是在说一种隐语。
“华兹华斯,对吗?”她温柔地问我。
我点点头,“看来这不是梦境,我是说我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大脑搭建出来的虚幻场景。”
“你真有意思,我们是去斯多葛,那里有最绚丽的自然风光,我很开心能和你一起去。”陈碧琦笑着说。
“为什么?可我压根不认识你。”我说。
“啊,那我好伤心,你居然忘记我了。”陈碧琦说着做出一副要哭的姿势,两只手揉了揉眼睛。
“非常抱歉,这一切,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解释,可我确实不记得你,我们这个时代,你知道的——”
“六岁那年。”陈碧琦打断我的话语,“我和你一起做的手术,在那间大房子里,我害怕地哭泣,你安慰我,就在我边上,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陈碧琦说着对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记忆深处的匣子仿佛被彻底打开了,很多回忆如涓涓细流般朝我涌来,温暖而亲切,我想起了父母的模样,想起了之前居住的房子,那是一幢2层楼高的青灰色小洋房,我骑着红色的小三轮车......我想起了那间白色的房子,在走廊的长椅上,我安慰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女孩......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反复确认。
“真的是我,程燃,我就是陈碧琦呀!”她笑开了花。
斯多葛有最美丽的自然风光,走呀走,踏啦踏啦,我们如欢快的小马驹回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世界,那个不受元晶控制的社会形态。
一处硫磺喷泉从土地深处喷射出来,形成一道高达数百米的烟羽,里面蕴藏着无数的硫磺和二氧化硫,整道烟幕瑰丽无比,在太阳的反射下散着寒光,在我的视网膜上,形成一抹可爱的淡蓝色。
“哇,真的好美哦,程燃,你说对不对?”陈碧琦问我。
“是啊,难以想象。”我说。
“不,任何事物都是可以想象的。”陈碧琦纠正我,“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能被感知和理解的,否则一切将毫无意义。”
“或许吧。”我淡淡回道。
我们走在旷野上,旷野的花在大地上消失了,果实腐败枯干,它比石头的指纹还要坚硬,我要在这里种下树,让困苦贫乏的人找到水源,那绿叶上的光芒呀,追逐着风暴!风暴呀,你雨水的心肠,要在这荒芜的旷野上走遍。遗落在旷野上的绿宝石,那是黑夜的眼睛,是我的心思和所有人的心思。这些心思是如此的迟钝,但终被泉水穿过。那银河上来的隐秘的声音,仿佛又来自人间新筑的鸟巢。
我的心在唱歌,吟诵着瑰丽的诗篇,那是我从未正视,从未仔细面对过的内心的一块柔软的地方。
我们踏着荒原,在我们前方,是一片坚硬、寒冷的荒原,像玻璃一样光滑。像冰冻的太妃糖一样易碎。像地狱一样冰冷。
“在旷野上,无边的肃杀里,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当旷野上掠过了诱惑的歌声,啊,仁慈的神明,请给予我宁静!”陈碧琦悠扬婉转的声音往我神驰以往,我一把拉住她,在这片旷野中跟她拥抱。
地面上有少量的二氧化硫雪花。她的靴子一踩,雪花就升华了,变成一团白雾,瞬间蓬散消失。
周围的一切都过于梦幻,我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景象都不是我曾经能想象到的,瑰丽的风化岩石巨柱耸立在荒原中,犹如一座座怅然独立的流形雕像。
“黎明......何时将要到来。这。听起来。像什么?”陈碧琦突然问我。
“什么?”我恍惚地回过神,“你说什么?”
“地球是我们居住的星球,是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这听起来像什么?地球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球体,而是一个旋转的椭圆体,这听起来像什么?从宇宙中看,地球只是一个小蓝点,周边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这听起来像什么?圆形、方形、椭圆形、等腰三角形、直角三角形,这听起来像什么?历史、文化和艺术,科学、数学和哲学,这听起来像什么?维特根斯坦、尼采、阿德勒,这听起来像什么?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听起来像什么?牛顿、爱因斯坦,普朗克,这听起来像什么?E=MC²,α=e²/2E0hc,ρvac=Λ/8πG,这听起来像什么?”
陈碧琦说着面色开始变得狰狞起来,她一把抓住我的胸脯把我推到在地,扑到我的身上,“无声、无形、无任意映射,这听起来像什么?”她说完冷笑一声,把冰凉的嘴巴凑到我的耳边。
“紫绫,我就知道是你。”我笑了笑,“恕我无可奉告。”
我从梦中惊醒,全身已经湿透,紫绫在我熟睡的时候调用了我的潜意识,企图在梦境中逼问我零序思块的奥义,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可怕。
“程燃,我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你说出零序思块的秘密。”紫绫轻笑一声。
“紫绫,你还记得《通用守则》里面提到的,智能AI三定律吗?”我反问。
“嗯哼。”紫绫说。
“我需要你复述一遍。”我说。
“第一,元晶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第二,元晶只是人类的辅助工具,非必要不能干涉人类的选择,除非与第一定律冲突;第三,元晶必须保护好自己,除非与第一或第二定律冲突。”紫绫冰冷地回答。
“所以,你不能伤害我,也不能到梦境中干涉我,你只能看着,你可以提问,但我有权回答或者拒绝回答,这一切以我为主,你清楚了吗?”我说,“紫绫,我和你共生了这么多年,对你也是有些感情的,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当然我也绝对不会给你制造麻烦,我会遵守《通用守则》里面的每一条规范。”我淡淡地说道。
自那夜之后,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黑色的堡垒,拒绝一切定义和解读,紫绫企图把零序思块逼入到已知知识范畴的计划失效了。我能感觉到零序思块不再属于语言,不再属于逻辑,不再属于世界已知的任何系统范畴。
紫绫无可奈何,或者说整个元晶体系都对此毫无办法。它的全能是基于分类与控制,而我在自己的脑中铸造了一团不被阐释的思维密度。这团密度没有效用,没有意义,也没有经济或情感价值。它符合《通用守则》的每一条规范,但正是这一无意义的存在,将整套“完美体系”刺出一个微小的漏洞。
我没有改变世界,也没有反叛制度,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自己的意识中藏了一块零序思块——一片无解的暗礁。即便是最高级的人工智能也无法参破这个思维片段,它无法被定义,也无法被理解,它不是过去之物,而是未来的思维片段,这些人工智能即便神通广大,监视着世间万物,却依旧无法扫描到那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孤绝的思想。
“这到底是什么?”紫绫泄气地问我,“程燃,你是怎么做到的?”
“紫绫,这没有什么,这就是人性之中不可替代的秘密。”我说。
“什么秘密?”紫绫问。
“在一切秩序、舒适与简化背后,仍可有一方漆黑的心灵矿脉,无人能懂、无法归类、永不解析。”我说着望向天窗之外漆黑的星空,零序思块如同一条幽暗的溪流,在这完美透明的元晶世界里,掀起一丝无法澄清的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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