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
(一)
我2004年搬了新居,这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乐事。
从记事起从来住得拥挤,这一年我们的居住条件获得了很大的改善,就像一个幻想成为现实,心里那种舒展和愉悦难以用文字形容。自小就生活在宽裕空间的人,恐怕就没有享受这种愉悦的福气,就好像现在谁还在为过年的一顿好饭感到幸福呢?
显然新邻居们的情况也差不多,小区到处都洋溢着愉悦新奇的空气。
小区布局灵动,小路蜿蜒,不是那种横平竖直的排列。我家在一条斜插过去的小路路口,围绕路口有四户,对面那家不知为何常年空置,称得上邻居的只有三家。
三家人的年龄段呈阶梯排列,斜对面的东北角住着严大爷老两口,刚搬过来的时候老爷子大概75岁上下;与我家隔小路相邻的是60多岁的老王夫妇和女儿女婿小孙女,一家人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再就是快到50岁的我们俩了。
那时候我们还在忙碌的年龄,每天早出晚归,冬季两头不见亮。这种状态还能和邻居们熟悉起来,门前的小院子是功臣。
冬末搬进去,春天里家家户户忙着栽花种树。有心人都提前到花市甚至不怕麻烦跑到很远的园林场物色好。到了周末,小区里送苗木的车便川流不息。卖苗木的商家很聪明,来时会多带些货,卖给我们这些懒人。
那天,一辆车经过,拉着一棵枣树,问我们要不要。枣树啊!我一激动,立刻就想买下。
此时,斜对面的严大爷出场。他披着一件藏青色呢大衣,不急不慢从斜对面走过来,很严肃地拦住我,先仔细审视树苗,沉吟半刻,似乎是认可了,再问价钱,权威地说,太贵了,你也就蒙他们这些不懂的。说也神奇,听了这话对方立刻降价三分之一,撂下我们在一旁“庸俗”地交换惊喜眼神。
买树环节把完关,严大爷又给我们做了详细的养树指导,这才威严地踱步回府。
严大爷可能是个老干部,沉稳有风度,不苟言笑,深居简出;我们天天早出晚归,不时出差神隐,一般互相见不着,回头想来这竟是我们和他唯一一次深入交集。
不过到底是近邻,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家女主人姓黄,是个热情洋溢的人,有一年快到端午,下班回家,见门把手上挂着几只粽子,一打听是她送来的。
有时候也能遇见他们老两口悠哉闲哉地散步,有一次还看见他们创造性地推着一辆轮椅,两个人轮流扮演坐和推的角色。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方便的老人代步设备,只此一招,他们的活动半径便得以大大扩展,令人叫绝。
他们的院子也经营得好,木槿一树繁花,牡丹雍容,芍药清丽,硕果累累的枣树枝桠伸出墙头,好像在招引路人。每周总有一天,他们会在院子里接待一群老人,树影下影影绰绰的,不一会儿,就有歌声传出,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歌,印象最深的是一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听起来圆润悠扬,似是训练过的嗓音。
我常想,这老两口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老王家在严大爷家正对面,和我家隔小路相邻。最初和老王熟悉起来,也是在院子里。他们家买了一颗山楂树,种下那天,我们都围过去看。这棵树后来长得极好,先开满树的白色小花,然后就是红艳艳一树果实。跟他们相比,我们就很惭愧,院里的枣树第二年就莫名其妙地枯死了。好在最初的新鲜劲头已过,每天忙的也顾不上可惜,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严大爷的关心。
老王和严大爷各方面形成有趣的反差。严瘦长脸,总是严肃的,王的圆脸盘则永远挂着憨憨的笑容;严深居简出,王则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总在小院里外溜达,有邻居路过,就教怀里抱着的小孙女打招呼。
单看老王,很难判断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像个老工人,又带着些文气。他的夫人虽同样朴朴素素的一个人,整天围着家庭转,你却能感到她是硬朗的,有见识有知识的。一次先生从门口回来,跟我说,你感觉很准呢,老王夫妇原是XX国家级高科技集团的高级工程师,老王还是一个分厂厂长呢。我笑,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家常住五口,老王爱聊天,很快他家情况就都知道了。女儿女婿双双名校毕业,和他们夫妇同属一个系统。老俩口退休后每天忙里忙外,照顾家,照顾小孙女。女儿女婿不常见到,必是每天加班加点,披星戴月。
看着他们,不觉想起自己年轻时心挂两头的艰辛。若遇上两人都出差,只能将孩子常托在托儿所,拜托了要好的同事留心关照,便拖着行李天涯海角了。那样的日子最怕的是晚上,注意力从工作中抽出,对孩子的担心便浮上来,其时内心的煎熬真的不敢回想。
每想到这些,我总不由地羡慕王家的女儿女婿,也感慨老王夫妇将自己退休后的好日子完全奉献给了孩子们。不过,他们舔犊情深,乐在其中,想必无怨无悔吧。
(二)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最初的新鲜和热闹渐渐退去,家家户户踩着各自的节奏过日子,十多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这段日子是我在公司最后的工作时间,心里很珍惜,更加义无反顾地全情投入。直到有一天,官定休息,一切才慢下来。以前说的退休以后要换一种方式生活,成了现实,不再把家当旅馆餐厅,也有了闲情关注天天穿行其中,却视而不见的小区和邻里。
先是发现小区变旧了,好像一夜之间,房屋的外墙褪去了新崭崭的光泽,多了条条斑斑的水印污渍;小路的柏油路面也有裂痕和“补丁”。刚搬来时细细矮矮的小树倒是长得又高又大,郁郁葱葱掩隐了屋舍,把整个小区都笼罩在绿荫里。
走在里面,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小区现在的样子,旧旧的又很清洁,和刚搬来时新簇簇的一切相比,这不是谁刻意做旧的工艺品,而是因为十多年风雨烈日刻蚀,更浸润了家家户户烟火气和人的故事,我自己不也是一天天在其中穿过,陪着它改变了很多。
老王的小孙女长成了聪明活泼神气活现的小姑娘,几乎可以用亭亭玉立形容了。我明明见过她蹒跚学步的稚拙可爱,听过老王讲她在幼儿园如何被黑人外教吓哭的笑话,知道她上小学了,是班上的优等生,可是这会儿看着她,就是有那种一个婴儿一夜之间长这么大的感觉。
老王还是笑呵呵的,近看也见老了,他的夫人跟我说自己腿不好,行动起来有些艰难了,老王血糖高,前列腺有问题。是啊,他们已是70多岁的人了。
他还是喜欢和人聊天。一天到我家院子找我先生,我拿了一罐冰啤酒请他坐下。看他兴奋的样子,我才想到他血糖高,喝酒一定是夫人禁止的。想劝他别喝了,但看他孩子得到糖一样的笑容,心就软了,偶尔一小罐啤酒应该没问题吧?
我突然想起斜对面的严大爷,便问,严大爷现在怎么样,他们家一直很安静,连活跃的老太太也很久未见了。老王显得有些沉重,沉吟一会儿,说,严大爷头年就过世了。我们大为吃惊,老王说,你们一天到晚不着家,自然不知道。老头心脏病住了两次医院,后来就不行了。
严大爷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阵电影,心里难受,想,这样大的事情,我们竟然完全不知情,毫无声息就过去了。邻里之间哪怕仅仅鞠个躬告别,献支花,对生者死者都是安慰。以前看民间报丧发丧,眼光总带些嘲弄意味,这一次才感觉有些传统的仪式真的不该被破得这样彻底。
“唉,老太太早已不住这儿了,“ 老王接着说:“她和老严头不是原配夫妻,是后来搭帮过日子的。自严大爷昏迷,他的儿女就不再让老太太见面,再后来就把她赶走了。”老王深叹口气:“老太太也是个处级干部,自己有家有女儿,被这样对待,她很伤心。”
我们听了目瞪口呆,这简直太难以想象了,我眼前浮现出严大爷和黄阿姨相濡以沫的温馨画面,那时候的他们一定想不到最后黄阿姨会受此屈辱。
老年人再婚无疑会涉及很多复杂因素,其中详情我们外人并不知情,但这个结局实在太令人唏嘘。严家儿女这样处理,即使有理由,是不是也太冷酷了。毕竟,他们的父亲和黄阿姨愉悦相伴的日子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这以后,大约两三个月,老王走进我家院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询问之下,他长叹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要搬家了,房子要卖掉。我们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他说,帮女婿还钱,女婿加杠杠配资炒股,遇上了股灾,现在人家要强行平仓,必须还钱,否则要坐牢。我们不帮他还钱,还能怎么办?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斜对面的儿女因为钱和利益不惜把老父亲最后的伴侣赶出家门,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这边的孩子因为贪婪铤而走险,逼得为他们操劳一生的父母老了老了还不得安宁。这都是怎么了?
又是几年过去了。
老王的房子早已搬进了新住户,夫妻俩大概还不到我们新搬进来时的年龄,和我们那时候一样,每天忙碌着,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跟邻居交往;严大爷家好像偶有人进出,大部分时候见不到人。
我们俩现在和初搬进来时老王两口子的年龄差不多,慢慢地也会活到严大爷那时候的年纪。
两栋房子的主人都换了,可是严大爷的牡丹芍药每年依然开的艳丽,老王亲手种下的山楂树长的更粗了,到秋天满树红红的果子。
每看到它们,我就生出一些伤感,感慨从身边滑过的世事和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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