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万年（9）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就是四年。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再开，就这么折腾四回，当年保安毛万年现在大学生毛万年的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

回过头看大学几年，万年很有感慨。入学前不到三十年轻小伙，毕业时三十多而立之年。入学前是学校保安，毕业时是学生党员。和那些浑身散发小公鸡气味的同学不一样，万年已经能够很认真很负责地规划自己的人生。

底层奋斗挣扎的人，一辈子都未必能碰到几次能够改变命运轨迹的机会。命运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么？没有在底层挣扎过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奋斗就一定有机会么？穷困是因为懒惰么？即便心灵手巧能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把每颗作物种成盆景，恐怕能做的是来年和来年继续同样的操作。正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要挨饿，天天都是能照得出人影的稀汤，喝得肚子滚圆，撒泡尿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全身干瘪除了肚子鼓胀。人还没有铁锹高，就要跟父亲一起到田里割麦子、砍玉米，割完砍完，还要拾柴火、挖野菜。虽然后来日子慢慢好转了，但是闯荡过江湖当过保安、具有丰富乡村群众任职经验的毛万年知道，只有洗净自己身上目前的这几个标签，重塑自己人生，才有可能彻底摆脱这种底层生活，成为自己从小就向往的人上人。所以万年很清楚，有机会要抓住机会，没有机会要创造机会。这次能够到大学读书，万年就是创造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所以有了机会，万年不想让机会浪费，要让梦想照进现实，他的梦想不复杂，就是回到德仁当一名教师。有的人有了机会没有抓住，浪费机会，老天都不会宽恕。就像洪水中漂来一根木头，如果抓住了抓紧了，落水的人就会获救，如果开始努力抓住了后来放松又松手了，只能再次跌落水中，谁都不能怨。

对自己的大学生活，万年有自己的规划。

一是要一心一意谋发展。闯荡过江湖的万年很清楚，要想有更大的发展，必须要入党。加入党组织，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得到升华、灵魂进一步纯洁。入党这事过去万年连想都不敢想，闯江湖的时候是无业游民也就是后来的自由职业，当保安时虽然有单位但是无论是老家高中还是德仁高中，都是学校最底层的临时工，学校党组织连学校里很多积极要求进步的教师都培养不过来，根本不会考虑到门口的保安也有加入先进组织的愿望。到大学没有多久，万年就按计划找辅导员谈话汇报思想。辅导员是刚毕业留校的研究生，一个白白净净戴眼镜的小姑娘，小姑娘一个人管两个专业八个班，对学生人头还不熟悉。看到进来的万年饱经风霜的脸，以为是学生家长，赶紧倒水让座，等话茬接上才知道咋回事。辅导员很感动，落了泪，当时就表示要把万年树为“紧紧扼住命运喉咙，崇尚奋斗改变人生”的典型进行广泛宣传。万年知道，进组织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二是要全心全意搞学习。好好学习不光要学好专业课德育教育，还要像老田一样博览群书，老田前三皇后五帝的事没有不知道的。从家里临走，老田把万年叫到办公室，说要去读大学了，我送你三个“万”字，你自己有一个，加起来四个。就是一定要好好学习，万万不可荒废学业，说现在很多大学生一进校门就开始荒唐，玩游戏泡姑娘，就是不好好学习，说万年你一定要自己清醒，学不学都是四年，没有好好学，毕业了想再学就没有机会了。还有就是一定要正确处理男女同学关系，万万不可犯作风错误。老田的提醒很及时也很有道理。万年到学校小三十，正是男人花初绽，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言谈举止那些小公鸡根本没法比。虽然不帅不高不富，但是卖耗子药跌打丸练就的口才和当保安培养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气质，再加上有家有舍自己紧锁的眉头袒露的责任担当，万年对涉世未深、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大学生有不可抗拒的杀伤力。所以到学校没有多久，就有小姑娘帮着去餐厅买早餐帮着在教室占座，也有小姑娘说寝室没有人让万年帮着送一本书或者送万年一本书，如此等等。万年早餐该吃吃座位该坐坐书该送送该收收，除此之外的事就不继续了，不光不继续，还经常把老婆翠香的照片揣兜里，于是没多久就没有免费早餐吃、没有好座位坐、也没有再收到过书，当然也没有再无缘无故送出过书。

但是万年毕竟结了婚，在老家高中每周回家跟翠香相聚，在学校还时不时和娜姐捉耗子，后来到德仁，虽然学习那几年时间紧，隔三差五还是能回去夫妻团聚。现在外面读书的万年日子熬煎，家里种地的翠香日子也熬煎。熬煎和熬煎又不同，翠香的熬煎是饿了想吃没有吃的，忍不住就喝口凉水填填肚子骗骗自己。万年的熬煎也是饿了想吃，面前有的是吃的自己却不能吃不敢吃，饿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眼前尽是山珍海味，一桌子管够管饱的中华烟茅台酒。但是万年知道这些山珍海味又不能吃，放着现场的软中华不能吸茅台酒不能喝，所以万年的熬煎更苦。苦就苦吧，好在读书没有出省，周末又是两天，饿得实在顶不住了，万年就搭车回家，跟翠香好好吃顿饱的，吃得两腿发软眼冒金星打着饱嗝回学校。

多少年后万年还为自己当时的英明感动。说学校里曾经给他买过早餐的个子瘦高皮肤白得发亮的小姑娘后来潇潇洒洒、辉辉煌煌谈了不少男朋友，听说还追求过一个来学校留学的非洲有志青年，只是快毕业时得了怪病，眼看瘦得脱形，说是得了和爱情泛滥有关的病，绝症。小姑娘父母都是他们当地头面人物，赶到学校顾不得形象坐到地上哭得死去活来，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的万年都看得忍不住落了泪。

三是实心实意求进步。万年大二就入了党，入党前被辅导员树为成才典型，领导大会小会夸，万年自己被安排到大场合小场合做报告。辅导员还专门组织了写作班子给万年写演讲稿，仔仔细细研究了万年成长历程，挖掘了万年成长过程的感人事迹并适当进行了加工，万年自己读着演讲稿中的万年都觉得陌生和敬佩。在学校巡回演讲中，万年积攒了大量人气，加上生活作风正派拒诱惑永不沾，万年的风光就像后来的擅长跟女朋友抢化妆品的男神级小鲜肉。有了人气，又入了组织，辅导员力推，各级领导认可，万年自己见多识广稳重可靠讲起话口若悬河办起事滴水不漏，到学校团委任职水到渠成。等万年毕业时，是所在大学团委副书记、毕业生工作小组副组长、大学生毕业就业指导委员会副主任，把学生能做的官做到了极致。

世事的变幻犹如夏天的天气，没有规律可循，凡事又都有原因。譬如万年回到德仁工作，他就有自己的考虑，很实在。一是离家近，孩子老婆需要照顾，也可享受有老婆孩子的妙处；二是德仁高中有他最重要的朋友，老田和四货。人的一生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有钱没有朋友的日子还不如有朋友没钱，况且回德仁高中工作也不是光尽义务，待遇还不错，教书收入远超保安；三是他其实不想再像年轻的小公鸡们一样出去闯荡了，小公鸡们认为出去闯荡前路辉煌，有过丰富江湖碰壁经验的万年认为前路未可期。万年挖过野菜，知道“拾到篮里才是菜”，炒股的人说的是“落袋为安”，意思都是一样的意思，万年想的是“踏实”，“踏实行得万年船”，他把俗语也偷偷改了。万年认为出去闯荡和有一份踏踏实实稳稳当当的工作相比，就像很多年后的热门词汇，“弯道超车”、“洼地腾飞”，如果没有超级先进的驾驶技术和临危不惧的责任担当，弯道超车很容易翻车，洼地腾飞很容易碰壁。所以在学生生涯具有崇高地位的万年毕业后让很多大学同学跌碎眼镜，回到德仁高中当了德育老师，兼职一个班班主任。

其实最初选择回老家还是回德仁，万年有过犹豫。老家的高中汪校长还是汪校长，校长夫人还是校长夫人，英语老师早就不是英语老师了，肖雨涵肖老师做了学校两年团委书记后调到县里任团委书记，后来又到省里当了团委副书记。回老家，校长夫人娜姐的软中华茅台酒继续吸继续喝么？不吸不喝，别说娜姐不满意，自己也不习惯。再吸再喝，难免铸成大错，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过去是光脚，现在穿皮鞋。穿皮鞋的万年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不回老家。

四货很高兴万年又回到学校。四货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四货媳妇在校门外摆了个摊卖豆腐脑，孩子流着鼻涕在路边租来的房子地上爬来爬去，小日子红红火火。

老田也很高兴万年回到学校。老田高兴得提前带着四货到坝上抓了半桶蝎子到餐馆给万年接风，哥仨喝倒俩，四货要帮媳妇收摊，没敢喝多。

学校领导也满意。万年本来就是学校培育的成才典型，万年也虔诚地跟领导表示，要把中年奉献给培养他关怀他教育他成就他的母校，本来他想说奉献青春，话到嘴边想起来自己已经年过三十。

靠一股子毅力当了老师，老毛还真就踏踏实实干起来了，加上当多年保安养成的火眼金睛，学生想在万年老师这里偷懒耍滑比考九八五都难。每天自习老毛提着教鞭跟过去当保安拎警棍一样威风凛凛在教室晃悠，后果就是班上学习成绩二踢脚一样飙升。再后来，老毛当了先进，被各级层层推荐成为省里“励志成才楷模教书育人典范”，去省里领奖。

理了发吹了头换上白衬衣系上红领带，老毛精神抖擞走到主席台从散发扑鼻香气、着装精致漂亮的女领导手里接过奖状，也怪他多往领导那里看了一眼，发现年青漂亮的省厅领导是过去的英语老师，白皙的额头上有一道红砖砸出来的疤。

只因领奖时多看你一眼

再也没有忘掉那难忘的从前

没有想到今后还要彼此相见

从此人生会有重大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