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万年（10）

作为“励志成才楷模教书育人典范”开完省里的表彰会，刚回到学校，校长张文明组织校领导一班人也叫上田爱民田老师，一起给毛万年庆贺接风。

领导们本来不想叫老田，老田专业底子厚、学问深、课教得好都知道，领导们就是觉得老田有点不上路。说老田小四十的人了，还不会说个话，站讲台上倒是吧啦吧啦可会说，一道题能讲一节课能再讲出十道题，可是校园里遇到领导跟遇到保安一样，咧嘴笑着胳膊前后甩着打招呼，信球。不过都知道万年是老田手把手培养出来的，老田又是市里县里教学名师，于是领导们大度地叫办公室主任叫上老田，说去喊他喊他，球人。

校长张文明老张是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黑，络腮胡，办公桌长年放一个电动剃须刀，上、下午各剃次胡须，剃须刀嗡嗡着把胡须剃干净，张校长脸上干干净净泛着青光，威威武武的一条汉子。年轻时喜欢穿军大衣，当校长后喜欢穿灰色西服外罩驼色大衣，风度翩翩。络腮胡的张校长说话嗓门倒是很细很柔和，猛一听声音再抬头看人会叫人吓一跳。张校长是市里明史专家，自己的名字都和明史相关，张文明是明朝万历首辅著名改革家张居正的老爹的名讳。研究了一辈子明史，教了半辈子历史，当上校长后理论结合实际，喜欢收集明清家具。

饭局开始规规矩矩四平八稳，脸上干干净净的校长老张温和地祝贺万年获奖归来并表示要号召全校教职员工向毛万年老师学习，副书记副校长们随即堆着笑脸附和，万年则站起身弓着腰向领导们表示感谢。之后老张也斜了一眼老田，说感谢老田慧眼识珠帮学校培育了一名优秀的教师，向老田也表示感谢，副书记副校长们端端酒杯表示附和。

喝不大一会，学校班子成员心照不宣地把话题往房子往装修最后往明清家具上引，说到明清家具，校长老张眉毛一挑，清清嗓子，给班子成员讲他们都会背、老田听的次数不多、万年第一次听的明清家具知识。说现在大家都很关注明清家具，但是明清家具的特点是什么？明清家具有哪些流派？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喜欢明清家具就是跟风。明清家具其实是明代家具和清代家具的统称，两者用料类似但是风格有异。明代家具的特点在于‘精、巧、雅、简’四个字上，‘精’是家具材料多采用黄花梨、紫檀等质地坚硬、纹理细密、色泽光滑的硬木作为原材料，成品极为精良；‘巧’是做工精巧，采用榫卯结构，造型结构设计非常巧妙，在家具连接之处没有缝隙；‘简’是造型简练，整体家具显得非常流畅自然，像艺术品；‘雅’是端庄素雅。说明代家具其实是中国家具的巅峰。说完明代家具，老张喝口水清清嗓子，接着说清代家具。说清代家具前期，在清初到康熙这一个时期，家具风格还是延续了明代的一些特征，到了康熙末，直至雍正、乾隆、嘉庆时期，清代的家具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就是在造型上不像明代家具那样古朴，而是倾向于浑厚与庄重，整体显得雄伟、厚重；家具的装饰上也变得复杂，像雕花、镶嵌、描金等开始应用，营造富贵华丽之感，使整体家具显得更加辉煌。刚说到这里，可能有点兴奋，副书记覃海龙老覃就开始满脸堆笑鼓掌，看大家没有反应，再看老张扭头看他，才满脸通红地意识到自己鼓掌鼓早了。

正讲着的老张思路被打断，一脸不耐烦。一圈坐的都是老师，有的现在不是过去是，有的过去不是现在是，老师们都知道，正讲课思路被打断，刚说过的话都会忘。老张斜一眼头正冒汗的老覃，端起水杯喝口水定定神，接着讲。说明清家具作为我国家具文化最高的工艺艺术水平，可以分为“京作”、“苏作”、“广作”、“仙作”这四种，刚说到这里，可能思路被打断有点烦，多少年没有这样正兴致勃勃地讲着，忽然被别人唐唐突突把思路打断，老张顿顿水杯，说具体今天不说了不说了，下回有机会再讲，今天还是喝酒喝酒。刚才鼓掌的覃副书记赶紧把酒杯倒满佝着腰到老张面前陪不是，老张歪头看看他，没说话把杯中酒喝了。老覃知道，明天得一大早去找老张好好聊聊。

万年走南闯北见识多，看校长老张喝得不痛快，喝得不痛快主要是明清家具讲得不痛快，赶紧把自己面前酒壶倒满，弓着本来不高的个子小步碎走给校长敬酒，感谢校长的栽培。老张看看万年，把自己面前半壶酒也喝了，慌得万年赶紧给领导把酒满上。万年再弓着腰依次给几个领导敬酒，领导们都很有风度，纷纷称赞万年给学校争了光添了彩。万年还要过来给老田喝一杯，老田隔桌伸手拦着，说不用不用，咱弟兄不用，说着举杯跟万年隔桌虚碰一下喝了。

老田稳稳当当坐着，学校几个班子成员一看，相互使个眼色，都知道今天校长课讲得不痛快，都不愿再招惹老张，于是接二连三跟老田喝。老田实在，来者不拒，人家亲不亲他都一口闷，人家舔一舔他也喝满碗，三喝两不喝，老田舌头硬了。老田舌头没硬的时候光喝酒不说话，舌头硬了光说话不喝酒。老田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校长面前，说，校长，我知道领导们对我有看法，我嘴笨不会花言巧语不会说个话，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教书的，我请领导们放心，请校长放心，学生交到我手里，一定全心全意、真心真意、实心实意把学生教好把成绩提上去！领导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说着还把右手五个手指撑到桌面上，食指朝前，说，校长，我田爱民要是不好好教书就是个这是个这！他不说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王八。领导们素质高，都知道老田的臭毛病，喝酒没有把握，一喝就高，也没太在意。都说，球人又喝多了，不经灌，除了课教得好，球人一身毛病。

跟校长老张和学校班子喝过酒没有多久万年发现自己有点变了。

万年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乡下，万年一个人在学校。以前当保安在大学读书还没有怎么地，现在大热天看到院子里窜来窜去净是女孩子的细白胳膊大白腿，万年心里一时半会静不下来，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凉水冲八分钟也没用。万年自己也很苦恼，读过书知道，人都是碳氢氧氮硫磷等元素组成，物质上没有差异，思想应该也是这些不变的物质产生的，应该一辈子都不变啊，怎么地位一变环境一变想法就会变？这乌七八糟的想法哪来的呢？人还是这个人，人又不是这个人了。读四年大学，那些比现在高中的小姑娘漂亮得多时髦得多善解人意得多的小姑娘有的是，人家还主动，万年都没有动心，心如止水，一门心思牢记田老师送的三个加上自已一个一共四个万字，顺顺利利把书读完了。可是现在万年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除了老想满院子乱窜的细白胳膊大白腿，还有就是不想回家看翠香的粗黑胳膊大粗腿，万年知道自己不对，但是面前净是暄腾腾白面蒸馍谁还想吃硬邦邦的黑窝头？

万年白天苦恼，晚上烦恼，课前不能好好备课，课上不能好好讲课。本来万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讲课风趣幽默口若悬河，现在课堂上也有细白胳膊大白腿，万年就总是时不时走神。教师行里都知道，课前有没有好好备课上课时自己知道，课上有没有集中精力上课时学生知道，于是同学三三两两有了反映。听说后校长老张不干了，学校有升学率压着，老张急啊，恨不得把万年一撸到底停职反省！万年又是学校推荐到省里表彰的典型，不能太过分，老张嘴里撮着茶杯里的明前毛尖，把老毛叫来，知道老毛过去是老保安，立即温和地决定叫老毛脱便装穿制服暂停讲课重做保安，说让万年再体验体验基层生活。

又穿上保安制服跟四货一起值班，万年觉得窝囊。过去穿上保安制服提溜警棍觉得威风凛凛昂首挺胸，现在觉得窝窝囊囊抬不起头。万年苦笑，这事跟细白胳膊大白腿的事一样，事还是那个事人还是那个人，事又不是那个事人又不是那个人。四货有经验，说老张吃黑，你赶紧去他家里坐坐，明清家具买不起，听说老张好喝茶，买两斤好茶去坐坐说说。万年花了俩月工资买了两斤上好的明前毛尖，想着光送茶叶不中，又到柜员机取钱，卡插进去才知道，买了茶叶后卡里只有不到四百，又赶紧找四货借，四货养个孩子后开销大也没有，哥俩又一起找老田才凑够一千装了个信封。

校长老张没有在学校院子里住，在县城有套别墅，气派，走进院子净是喷香的花，草坪里碎石片铺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到客厅，屋里全套的明清家具，红木沙发茶几餐桌泛着明晃晃的光。万年在老家高中去过娜姐汪校长家，知道这些明晃晃的家具叫红木家具，值钱。老张客气地帮万年倒茶，万年不喝，把情况说说，老张说这事得跟班子成员商量，万年的事自己决定不了，说万年上课走神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反映太不好。

第二天一早，办公室小孙到餐厅把万年叫住说校长找他。到校长办公室，刚剃过胡须的老张严肃地把信封退给万年，说万年想让他犯错误，说自己几十年一心为党两袖清风，说自己从来不收不要同志们一分钱，说万年这种赤裸裸的行贿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老张情绪激动，说着说着忍不住拍了桌子，声音还是纤细但是声调高了很多，要不是去过老张家，万年差点为老张的赤胆忠心公正廉洁光明磊落感动得落泪。万年知道，暂时是当不了老师站不了讲台了，只能继续做保安。

不过，等回到保安宿舍，万年把借老田的钱还给老田把信封锁进抽屉后，又到学校门口邮箱塞进去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