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天色渐暗,墨绿的山峦中隐约地闪烁着星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火。村口不时走过三两个农人,背着锄头,疲惫地往家赶。
“有小狗,有狗,狗……”秋生赤着双脚,在晒了一天的石子路上边跑边喊。此时,秋生娘刚脱下干活的腌脏衣裤,系上围裙,在灶台前忙活着。
“咋啦?秋生。”她走出黄泥土夯实的昏暗厨房。
“娘,村口桥头上有只小狗。”
“娘,娘,咱们把小狗带回家吧。”
秋生娘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去找那只狗。秋生拖着他娘的手,连走带跑地来到桥头。 “哪里?小狗在哪里呢?”秋生娘气急败坏地问道。她一肚子恼火,做活一天,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眼见天黑了,晚饭没烧,竟跟着秋生胡闹,他爹从工地上回来后肯定又要大骂了。
“娘,小狗在那个池子里。”这口小方池子,是村里人扔垃圾的地方,向前走进,一股臭气袭来,令人作呕。他们艰难地靠近垃圾池,朝里望了望,什么也没瞧见。正准备离开时,池子那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嗯,嗯,嗯”声,像婴儿啜泣一般。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挣扎着从垃圾堆里探出,蓝盈盈的眼睛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尤其亮堂。
“娘,小狗在这里,小狗在这里。”秋生拍手欢呼。
他们慢慢地把小狗从垃圾池中捞出来。抖缩在秋生娘手中的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幼崽,黑黄相间的毛,只有一个小南瓜那么大,耳朵耷拉着,舌头不停地伸出,流着口水。很明显,这是一只被遗弃的可怜的狗。
“娘,咱们把它带回家吧。”秋生扯扯他娘的衣角,怯怯地问到。
“好,就依你。等会儿你爹骂起来,我可不管。”她看看手中的小狗,爽朗地答应了。
这只狗跟着他们顺利地回家了。晚上,秋生爹下工后回到了家。他看见墙角的这只狗,哆嗦着,没有多说什么。小狗是秋生娘俩在村口捡的,秋生爹就唤它“捡来”。从此,“捡来”就在这家住下了。白天,村里人都能见到它摇着尾巴,跟着秋生娘,不管在哪儿。村里人开玩笑说,“捡来”就是秋生娘的另一个儿子。晚上,路人经过秋生家门口,准能听见它的犬吠声。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秋生在屋子前院给“捡来”安了个小窝,还送去吃剩的饭菜和水。第二天一早,秋生娘见它碗里的饭菜一点没动,就把熬好的米粥送去了。“咻咻咻”几下子,碗里就空了。于是,一天两顿,“捡来”和他们一样吃着,顿顿不差,顿顿不落。
过了几个月,“捡来”渐渐长大了。而且越长越不像犬。秋生邻居们说它像狼。“你们看‘捡来’的那双如炬的眼睛,还会发出绿光,真是瘆得慌,大晚上一个人还真是不敢往秋生家门口过了。”“我孩儿他爹说,‘捡来’的嘴巴绝对是狼的嘴巴,那长的、尖的牙,他在高山巅砍柴见过一次。”这只可怜的狗,连吃相也越来越不正常。一般来说,狗是喜欢吃骨头的。可它却会剔骨,专吃肉,不吃骨头。
村里有个养猪专业户,他家养了条母狗。年年都会生出好几窝幼犬。村里晚上好不热闹。村口一有动静,此时,村里“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真是犬声鼎沸。白天,这些狗常聚在一块儿玩耍,在野地里狂奔,在稻草堆打滚,互相追逐,相互撕咬,然后几只一起在母狗身边舔舐,厮磨。“捡来”和这些狗玩过一次,瘸着腿,流着血回家,之后就没见它们一起了。它不再和它们聚众厮打,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逐车,但不追人。
秋生家离村口最近,屋前有条不宽不窄的石板路。这是村里人每天的必经之路。犁车、三轮车、拖拉机、摩的……从这路过时,“捡来”就狂奔出去,猛追而上。直至车子销声匿迹,它才缓下步子,站在村口,凝望一番,垂下头,“得得得”地踏回来。每天,它都这样锲而不舍地逐车,几乎没有一次成功。即使侥幸追上了车,“捡来”也不会有进一步的进攻行为,只会掉头返回。村里人知道这个情况,自然不会害怕,可邻村人经过这条路时莫不惊慌失措。为这个事,秋生娘操碎了心,不知赔了多少罪。
不论天气好坏,秋生娘每天都要下地干活。这只狗也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有时候,路上会听见他们聊天。有时候,“捡来”蹲在门口,看见秋生娘远远地走回来了,就跑过去,默默地跟着,在她的腿边纠缠一番。秋生娘说,现在她一个人在山上砍柴,“捡来”陪着,不怕了。
几年后,夏至那日,秋生娘用完早饭,下田插秧。“捡来”照例跟着去了。到了田边,秋生娘挽好裤管,脱下鞋头,蹲在田里,一步一移,忙着插秧。这只狗在田埂旁,前前后后地叫着,转跑着。晌午,秋生娘伏起身子,说着:“捡来,回家去,叫秋生准备好的饭菜送过来。”“啊哦,啊哦!”它仰天叫了几声,就向家的方向跑去。
日头白晃晃地照着,田里的水越发烫脚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知了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秋生娘拖着污泥脚,艰难地爬上田埂。她搓搓小腿上的泥块,拍拍屁股下的野草,坐了下来。等啊等啊,过了好久,这只狗还是没有回来。
秋生娘顾不得“咕咕叫”的肚子,一路小跑,一路喊叫:“捡来,捡来……”她逢人就问:“看见咱家‘捡来’了吗?”“没有。”她越喊越响,越找越急。
“‘捡来’!”
“‘捡来,捡来’,你在哪里?”
“‘捡来,捡来’,赶紧出来!”
“‘捡来,捡来’,秋生找你哩!”她找啊,跑至一个煤洞口。那里坐着好多干活偷凉的人。这个煤洞口,两人那么高,五六十年代开采的,当时是村里人收入的唯一来源。后来,国家停止挖煤,煤不畅销了,这个煤洞也就荒了。煤洞很深,村里挖煤的人也说不清楚到底尽头在哪儿。洞口很凉快,村里农人休息时就坐在这儿,说着谁家媳妇的长短是非。
“秋生娘,别找了。你家那只狗跑进去了。”村里丘家大叔指着洞口说。
“‘捡来,捡来’,你在里边吗?”秋生娘朝着洞口使劲喊着。
“‘捡来,捡来’,你赶紧出来吧!”
“哈哈……找不回来了。你儿子死了。哈哈…….”几个粗壮男子哄笑着。
“‘捡来……’秋生来找你喽!”她哭喊着。
可是,洞里只清楚地听见秋生娘的回声。那天晚上,秋生娘一个人回了家。秋生哭着闹了好几天。隔了一段时间,有人传,那狗进了煤洞,死在里面了。有人说,丘家大叔瞎说的,“捡来”是狼,回狼窝了。也有人更残忍,“那只狗肯定追逐货车,被人捉去宰了。”
后来,秋生娘每天都会在村里桥头坐上半天,一直望着,等着……村里人说,她傻了吧……
2016年7月1日 晚
言者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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