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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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山下菜花

一.

下午四点，太阳高挂在天空，洒下的金光在地面升起一阵热气，直往人的脚腿上窜。

城南大道上，身材瘦小的张老太，穿着一件青花衬衫，黑色喇叭裤，踩着一双帆布鞋，脚步匆忙。阳光直射下来，把她头上的白发照出一丝银光。

育才小学门口，还没到放学时间，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他们里边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也有外公外婆。张老太站在人群的最前头，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着。

当一群群孩子从教学楼的方向朝着校门口走来时，保安"哐当"一声响，将大门拉开来，门口的人群便骚动起来。有性子急的爷爷奶奶便想往里走，生怕孩子出来看不到自己。

随着保安一声高喊：“往后退，往后退啊，别往里边挤，娃们出来有班牌，家长们看班牌接娃啊。”

人群又开始往后退，张老太在退让中，被挤得一个趔趄，差点就要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幸好旁边一个老太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才稳住了。

张老太望着扶她的老太，眼神有些恍惚，迟疑了几秒说：“幸亏你这大姐手快啊，不然我这把老太婆就摔坏了。谢谢你啊。”

那老太摆摆手道：“没摔到了就好，我们这把年纪摔不起了，得多注意点。”说话间，老太太看到举着三年二班班牌的队伍走了出来，对张老太说：“你老人家慢点，我孙子出来了，我去接了。”便转身朝着队伍走去。

张老太看向那三年二班的班牌，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信息。低声自言自语道：“洋洋是在哪个班啊，我咋又记不住了。瞧我这记性，怕是喂狗都不吃哟。"

门口一阵喧闹声，有孩子们在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声音，有跟老师和同学说拜拜的声音。等待的人们很快找到自家的孩子，接过书包，牵过手，就带着孩子往家走了。

张老太站在那里，看着人头攒动，目光四处搜寻着。直到校门口的人越来越来，逐渐恢复宁静，她越来越焦急。嘴里念叨着：“洋洋呢，洋洋怎么还没出来。”她朝着门口走近一些，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找寻着，目光所及之处却空无一人。

保安室里的小刘看见在张望的老太太，像是找人的样子，关切地询问道：“这位奶奶，学生们已经出来完了。您还没接到孩子吗？”

“我孙儿还没出来哒，我都等好久了。”张老太着急地说道。

“会不会是没看到您，孩子自己回家了呢？要不你回家里看看去？或者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看孩子回家了没？”小刘说道。

张老太听若未闻，嘴里念念有词着：“洋洋咋地还没来，洋洋，奶奶就在这里啊。”

二.

从永和二支路到城南大道这条路，张老太走了十年，除了寒暑假，其余时间，不管风吹日晒，落雨下雪都从不间歇。

自从儿子儿媳在城里买了房子，就把三岁的洋洋从乡下张老太的身边接到城里，说是要给孩子提供优质的教育，要在城里上幼儿园，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张老太想孙子啊，想得夜不能寐，每每打电话给儿媳，要么说孩子上学去了，要么是孩子在写作业。张老太不明白啊，三岁的孩子咋就要上学写作业了呢？

后来儿媳妇说要外出务工挣钱，要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经济条件，便让张老太舍了老家的地到城里接送孩子。张老太虽然舍不得老头子一个人在家，但也高兴能见着孙子，也想着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工作都不容易，自己也要尽力帮助支持他们这个小家庭。于是便扔下老头子一个人在乡下老家，独自到城里带孙子了。

孙子洋洋就读于城南大道的育才幼儿园，第一次从永和二支路到城南大道，是儿媳妇带着她走的，一边教她认路，一边跟她说接送孩子的注意事项。早上送到幼儿园门口，一定要把孩子交到老师手上才能走。放学接孩子一定要提前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孩子出来，不能让孩子出来没见着人，那样孩子会没有安全感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比较多，走路时一定要拉着孩子的手，不能让孩子单独走，那样会很危险的。张老太认认真真把媳妇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她也意识到带孙子是件大事，不能有任何闪失。

张老太第一次独自来接洋洋，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她提前了一个小时从家里出发。对于她来说，永和二支路到城南大道是陌生的，虽然儿媳妇说了一直往前走，不过马路不拐弯，但城里的路，她是第一次一个人走。别看她一把年纪，在农村嗓门喊得大，初到城里，心里莫名地生出恐慌感。她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记着路边的标志，一路几个小卖部有几个门店，哪里有几棵树，她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她在幼儿园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孩子们放学。她远远地看见洋洋跟在老师身边，她使劲朝洋洋挥手。她接过洋洋的书包，拉着洋洋走上城南大道。

洋洋问：“奶奶，妈妈为什么没来接我啊？”

张老太说：“乖孙子，妈妈去打工挣钱啦。”

洋洋问：“在哪里打工能挣钱，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张老太说：“在好远的地方，等过年，妈妈就回来了，洋洋听奶奶的话，以后奶奶陪洋洋读书上学。”

洋洋指着路边的小卖部说：“奶奶，我想吃棒棒糖。"

张老太想起儿媳妇说过不让孩子吃糖，吃多了会蛀牙，可是看着洋洋渴望的眼神，她不忍心拒绝。她想就吃一次，应该不会蛀牙的。她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钱，带着洋洋到小卖部买了两颗棒棒糖，给洋洋拿了一颗，然后将另一颗放进了口袋。她想留着下一次接洋洋时再给他，有好东西可不能一次就全吃完了。

洋洋一边走一边舔着嘴里的棒棒糖说：“奶奶，糖真甜，我明天还想吃。”

张老太说：“妈妈说了吃多了糖牙齿会长虫的，洋洋要乖要听话。”

小孩子总是喜欢糖，喜欢零食的，小卖部是孩子最想去的地方。虽然儿媳妇有交代过张老太，但张老太却无法拒绝宝贝孙子的要求。但小孩子的嘴也管不住话，洋洋会在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泄漏他吃过的零食。儿媳妇又难免再跟张老太说道一番，说孩子不懂事，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

每每这时，张老太就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只是据着电话不吱声。后来，张老太接洋洋，再路过小卖部时就会加快脚步，有时洋洋再说要吃棒棒糖时，要买零食时，她会假装在在口袋里掏上一阵，然后一脸沮丧地说道：“哎呀，奶奶兜里没揣钱啊，等下次奶奶有钱了就买啊。”洋洋虽然不乐意，但也只能嘟着小嘴悻悻地跟着奶奶回家。

洋洋幼儿园毕业后，又接着在育才小学上学，张老太依然每天走在这条路上，一天四个来回，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出太阳。每每走上城南大道时，她的心里就像放飞的燕子一样欣喜。洋洋可是老张家的未来之星啊。

三.

洋洋上三年级时，有一天张老太肚子不舒服，整个人也感觉头晕脑胀的，以至她竟然忘记了接孩子的时间。等她想起来时，时间已经到快到四点了。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一路小跑着上了城南大道往学校赶，心里祈祷希望不要耽搁接孩子，不然洋洋出来没看到奶奶，肯定会慌的。

当她紧赶慢赶到学校门口时，已经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她到门口问保安三年级的孩子出来了没有？保安说早放学出来了，该接的都接走了，这都几点了你才来。

她瞬间心往下一沉，那洋洋去哪里了？他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回家过啊。她在学校门口大声呼喊着洋洋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保安叫她别着急，说不定是孩子出来没看到人，就自己回去了呢。

她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她急急忙忙跑回家，家里没有洋洋的身影。这可怎么办啊，洋洋去哪里了啊？她害怕极了。要是洋洋走丢了，她怎么跟儿媳妇交代啊。儿媳妇平时可是千叮铃万嘱咐，天大地大孩子最大，其他都是小事。

她不敢跟儿媳妇打电话，转身又朝城南大道跑去，一路走一路喊着洋洋的名字，她想或许洋洋是没见着奶奶，自己走上城大道回家，她怕他躲在路边玩错过了。遗憾的是，一路走来，根本没有见到洋洋的影子。

她无力地蹲在学校门口，眼泪也吧吧地掉下来。兜里的老人机响了好久，她才听见，按下接听键后，传来儿媳妇的声音：“妈，你在搞啥啊，怎么没去接洋洋啊，她跟着同学的家长一起回去了，你怎么又不在家啊？”

张老太先是一愣，又听媳妇说洋洋回家了，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来不及跟媳妇多说，挂掉电话就往家跑去。

当张老太冲进小区的那刻，就看到坐在花坛边长椅上的洋洋，她快步冲过去抱着洋洋差点就哭出声来。她一个劲儿跟洋洋说：“对不起啊，奶奶今天来迟了，你吓死奶奶了。”

洋洋懂事地拉着张老太的手说：“没事的，奶奶，我都三年级了，我会认路的，你以后可以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来。”

这本是孙子安慰奶奶的话，但此刻，在奶奶听来却像是责怪。她想自己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媳妇儿的电话再次打来，她近乎小心的回道：“回来了，回来了，洋洋也在家了。哎，今天是妈不好，耽误接了接洋洋......"

张老太的话还没说完，儿媳妇抢过话头说道：“回来就好了，还好没出啥事儿。我这儿还在上班，有事儿忙，先挂了。”

张老太拿着手机，还有半截话在嘴里没说完，儿媳妇已经挂掉了电话。张老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想媳妇儿这是在给她甩脸色呢，哎，人老了，不中用了。

这件事之后，张老太把整个心思都放在洋洋身上，上学放学都不能离开她的视野半步。别人家都是随着孩子慢慢长大，就教孩子自己上学放学，但张老太却越来越把孩子看得紧了。总是早早地就到学校门口等着，用她的话说就是宁愿自己早点去等孩子，也别让孩子放学看不见奶奶。

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张老太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有时候想着做什么事，却突然就忘记了，有时候东西明明拽在手里，却总是四处找，很多时候脑子里突然间的一片空，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张老太时常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希望看着洋洋快点长大。

洋洋已经在育才中学上初三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张老太终于答应不再接送他上学放学。洋洋终于可以跟同学一起在放学路上欢快地一边唱一边跳，但张老太每天都会准时在小区门口等着洋洋。小区老太太叫她不用把孩子跟得这么紧，孩子大了，不用操心那么多。但张老太说自己的责任就是带孙子，她总想起那次找不见洋洋时，自己心里是多么的着急害怕。

这天洋洋放学回来，没在小区门口见着张老太，他暗想奶奶终于想开了，不到门口等了。他回到家，只见灶头火苗跳动，锅里的水在翻滚着。他赶紧关掉火，在屋里喊了一圈，却不见张老太的身影。

他打电话给张老太一直没有人接听，却听见张老太的老年手机在房间里响叮当。他去小区里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后来门口的保安大叔说看见张老太出去好久了，说去接孙子放学。

洋洋气喘喘吁吁地跑到学校，却没看见张老太的身影。他在学校门口跟保安叔叔打听是否看到一个瘦瘦的，短头发老太太，都没有人看到有这样一个老太。

洋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奶奶能去哪里啊。虽然到城里这么些年，可她的圈子都是围着孙子转，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玩的。洋洋急得跺脚。

后来门岗换班的保安说在育才小学部的门口有个老太太，一直站那里很久了，说在等孙子。

洋洋飞快地跑到小学部门口，那老太太眼巴巴地望向学校里边，可不就是张老太吗？洋洋冲过去，一把拉住张老太，生气地问道：“奶奶，你在这干嘛呢？”

张老太原来焦急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喜色。“洋洋，你怎么才放学啊，奶奶都等你好久了，你们三年二班的同学都走完了，你咋最后出来啊？”张老太说。

洋洋拉着张老太，一脸错愕，极不耐烦地吼道：“奶奶，你是不是糊涂了啊？我都上初中了，什么三年级啊，这里是小学，你要接我，你得到初中部门口啊。”

洋洋联想到最近张老太的一系列反常表现，菜里要么是放多了盐，要么就是没放盐，要么就是把菜炒糊了，要么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洋洋将张老太带回家后，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妈妈奶奶犯糊涂了。妈妈自己最近比较忙，叮嘱洋洋多留意一下，奶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几年精神了，等她忙完这阵子就回来。

渐渐地张老太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经常丢三落四，有时候连小区里经常一起聊天的老太太也会不记得，连说话也不清不楚的了。但她深刻地记得一件事，就是下午四点，到育才小学门口接上三年级的孙子放学。

五.

经过医生的检查，说张老太这样的情况，治愈是不可能的。叮嘱家人要多留心关照，后期严重的话，有可能会慢慢丧失记忆，视觉，甚至是基本生存技能。

无奈之下，洋洋妈妈只好辞掉了工作，回到小县城，一边照顾张老太，一边照顾洋洋上学。

洋洋妈回来的第一天，张老太盯着她看了好久，问她是谁？经过洋洋和妈妈的轮番介绍，张老太才确认这是洋洋妈，是自己的儿媳妇。他带着洋洋妈从永和二支路去城南大道，她一路走，一路跟洋洋妈交代着接送洋洋的注意事项。

“洋洋在三年级二班，下午四点放学，你一定在早点来接他，这样他出来就能看到你，就不会害怕。在路上你要牵着他的手，不能让他单独走，马路上车多，危险。”她细心地叮嘱着洋洋妈。

洋洋妈几次想打断她的话，想告诉她洋洋已经不读小学了。但是她看到张老太那认真的模样又不忍心打断她。只连声说着：“好，好，我知道了，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吧，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就行。”

张老太越来越神神叨叨的，有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问儿媳妇：“你是谁啊？”

问得多了，儿媳妇也会不耐烦地吼道：“我是你儿媳，是洋洋妈，你不要老问啊。”此刻的张老太就像恍然大悟一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哦”。然后又继续问道：“你啥时候回来的啊？”洋洋妈只能无奈地摇头。

张老太能记住的人和事越来越少，有时出门就不记得回来，有时候就在小区门口，她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不记得自己住哪间屋。可是很奇怪，无论她忘记多少人和事，她却清晰的记得从永和二支路去城南大道的路，记得去育才小学门口接孙子放学。

育才小学门口的保安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张老太却一直坚持着。刚开始，有人以为张老太莫不是疯子，人贩子，天天守着学校门口找三年级的孩子。后来，时间久了，保安们也了解了情况，也不再轰赶她，随她在那里等孩子。

六.

这天下午，已经在市里上大学的洋洋放假回到家，只见妈妈在厨房忙碌，却不见奶奶的身影。

洋洋问：“奶奶哪去了？”

洋洋妈正忙着手里的活，“不在房间吗？刚她说要去接你,我让她在等着，一会我带她去车站接你呢，那知道你还早回来了。”

“房间没人啊。”洋洋说。

“那我知道她在哪里了，肯定又跑小学门口去了。我去接她回来。”洋洋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上城南大道，朝育才小学而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穿碎花短袖，喇叭裤，躬着背在门口东张西望的老太太。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过张老太喊道：“奶奶，奶奶，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焦急的张老太看到洋洋出现在面前，竟高兴的像个孩子：“洋洋，你怎么才出来啊，人家都走完了，你下次放学早点啊。”

洋洋拉着张老太的手，叹了口气说道：“哎，我被留堂搞卫生了。奶奶，我们快点回去吧，我都饿了。”

张老太点点头，拉过洋洋的手说道：“嗯，快点回去！奶奶给你煮了好吃的。”

太阳沉沉地落下，只在天边剩下一片金黄，染红了远处的房屋。城南大道上，两个长长的影子打在地上。

张老太忽然停下来，仔细打量着洋洋，问道：“洋洋，你怎么变高了？”

洋洋无奈地笑了，但还是耐心地说道：“奶奶，我都二十了，早就变高了，我已经上大学了，在市里呢，离家很远的。你以后不用再到小学校门口接我了啊。”

张老太呵呵一笑，满脸宠溺地点头应道：“好的，奶奶下次一定不迟到，不让洋洋等啊。”

洋洋无奈又心疼，这是打小就爱自己疼自己的奶奶啊，她会渐渐忘记所有，却唯独不会忘记洋洋。

“奶奶，没事，来不及你就慢点走，我会在学校门口等你的。”

“嗯，好，一定要等奶奶来接，不要跟陌生人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