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一）

春季中旬，母亲要翻修老家的房子。搬东西的时候，发现不少我的物什。母亲打电话说她翻拣了很久，衣服鞋子都送了人，书另外打了包，只有别的一些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理，请我回去看一看再做打算。我问大概都是什么？母亲说：“你的信，很多很多信。”

于是周末，起了大早匆匆赶回老家，从一堆灰尘里搜罗出我的宝贝——多半蛇皮袋子信。费大劲背到车站，坐上公交车，背回我的家。夫君看见，一边帮我拍打灰尘一边揶揄我为中国邮政做出的贡献，不过之后，也是会意一笑。我的做法，我想他理解，因为他也收藏着几封陈年旧信。

在家里，腾不出时间整理，我所有的空闲都被小淘气掠夺走了，又怕他搞破坏，手里的如来神剪，剪坏我的任何一封。

周一，我把蛇皮袋子又背到了单位。

这是二十年前，我在商州读书和初参加工作几年里，和朋友同学往来的所有信件。

九十年代初，电话，手机，电脑都没有普及，亲人朋友之间都是通过书信传递话语。

（二）

有时伴着花开，有时伴着鸟鸣；有时是晴天，有时是阴天，有时是淅淅沥沥的雨。工作空闲之余，我倚窗独坐，打开袋子，把它们拿出来，细细抚平编号，分类再装好。

每抽出一封，都仿佛一只蝴蝶在指尖翩飞，一段岁月又展现于眼前，那已渐渐遗忘了的人在岁月深处，微笑望我。而我们，都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纸质已泛黄，字迹稚嫩。

有些看了，不想再读，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少不更事的轻狂和欢乐，让人心疼。有些读十次八次，仍嫌不够。有些人，已经彻底消失，十几年渺无音信，估计再见亦是毫无悬念，面无表情的陌生人；有些人，仍在我的生活里，十几年来与我心意相通，惺惺相惜，彼此陪伴一路走来，想来是这一生再也割不断的好朋友了。

说来奇怪，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是写信的高手。层层，阿莉，凤姐，晓红，英子，君霞，她们每一个的信都是一篇美文，里面饱含着无限灵动的情思和旁人不可企及的才情。字，又写得极好，各具特色，妙笔生花。她们以及她们的信，都是我生命里一笔宝贵的财富和享受。

（三）

我很理解一种心情，自己写过的信，不想再看。宁愿毁尸灭迹，也不愿遗留后世贻笑大方。此一时，彼一时，人的心理千变万化，有时连自己都不堪面对当时的境遇。所以，所有的信，除了个别实在不舍得的私藏外，我全部封存，决定以后永不再打开。私藏，也将是我一个人的独语，是最隐秘的静默，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叙说。

我总觉得，信是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一种交流方式。思绪经过大脑的整理流于笔端，或多或少带着灵魂的印迹。它不似说话直白，不似肢体鲁莽，不似目光清冷死寂。它洁净真实，含蓄又典雅。捧着一页薄薄的纸，能触摸到一个人的内心，看到他的真性情。

信，是文字的舞蹈。是最畅快的表达。

（四）

收信的喜悦，迄今为止，难以忘怀。它们像白鸽一样，带着另一个人对你的惦念，问候，突然降临你的生活，来到你身边。很长时间，你沐浴在这一种温暖，美好的幸福之中。

那时候，通讯并不发达，没有手机电脑。宿舍里八个女孩，谁哪天收到信谁请客，学校门口小卖部一元钱一包的小奶糖正好八个，每人吃一颗，大家都甜滋滋的。我们几乎天天有糖吃。天天盼着有信来，就能共享一份甜蜜。每一封信是一颗糖，收了多少封信，写了多少封信，姐妹们一起吃了多少颗糖，无以计数了。

那种糖是我吃过最快乐，最好吃的糖。包装袋上面的小公鸡，小猴子，我依然能想起它们的样子。

孩子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惦记那种小糖？我笑了，就像我不理解现代寻求刺激的速成感情，爱宠物胜过爱亲人的人一样，他不理解那样纯粹的甜和一页纸上日积月累的情感。

分吃一包糖的情结，信的情结，相信是我们一代人的集体回忆。

（五）

家书是最朴素的信。

我从小和父母交流甚少，彼此十天半月谁不理谁是家常便饭。换季更衣，叮咛，都是父母给我写信，我给他们回信汇报我的生活学习。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父亲给我写了一封137个字的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间囊括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还说买了一筐桔子让我周末回家吃。信封里附了一张剪报，是父亲工作上的事情，他仿佛在向我说明总是忙碌忽略我的原因。

当时没有太大感受，成年年之后再读，不知为什么竟然是心底酸楚，双眼潮湿。父亲和母亲都已退休，他们曾经最注重的工作，烟云一样去了。从此，他们像孩子一样，需要我的叮咛和照顾。而我，能胜任吗？总怕自己做的不够好。

（六）

情书，无疑是信里最美丽，最旖旎的精灵。万千情怀都在字里行间婉转徘徊，千转百回，描摹不尽的良辰美景。为谁歌？为谁泣？为谁夜半不睡，披衣而起，挑灯疾书，写下一腔溢了又溢无处藏匿的情意。这都是年轻才会发的疯，呓语一样。

在现实里，我其实也是个木讷无趣之人，天生羞怯，少言懒语，不会口吐莲花。爱人也很木讷，木头一块，与热烈和风情毫不沾边。所以，很可惜，我没有一封封情书你来我往，琴瑟相和，吟诗作对的经历。写过几封信，都是矛盾激烈到不行，谁也不想和谁说话，又必须得解决问题的妥协商议之策，语言朴素严谨，功能实用，早已背离了柔情似水，心心相印的宗旨，实在称不得情书。

有时想想，还真是有一点遗憾。

（七）

有时，很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我发现，所有青春时代的回忆都是美的。总有那么一瞬想要重温，喜悦，心跳，老朋友，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想要有人和我在一份共同的回忆里哭一哭，笑一笑，醉一醉······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远离一个时代，这些百转千回的情思，再也不会有。

我想，也许有人和我一样，对于我们曾经念过的诗，挚爱的信，从来不曾忘记。任何时刻忆起，都充满着最温柔的情怀。

云中谁寄锦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