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起这半桶混着泥沙的井水几乎用尽了我全部气力。
我咽下了嘴里那点腥甜,方才死命摇动井轱辘,让我咬得牙槽渗了血。但吞下去的血沫子随着我大口大口喘气,又从我咕噜作响的喉头逆流涌上,挂在了我干裂的嘴唇边上。
我的马半刻前大抵也是这般模样。它卧在地上,唇边嘴角带着的血沫,割断开的喉咙咕噜作响,鼻孔和嘴巴都大口出着气,干瘪的肚子起伏着,耷拉着的舌头时不时左右甩动,和半边脸一起沾满了泥尘。
我想盖一下它逐渐涣散的眼,但又找不来半片破布。它迷离地看着我,泪顺着眼帘下的凹槽流下,湿了一片地。它羸弱的躯体剩下皮包着骨头,筋脉血管在薄皮下异常显眼,肋骨一条条凹凸着。我不费什么气力,轻易就找到它三四条肋骨之间位置,把横刀插了进去……
我合起双掌想舀起一捧浊水,试了几次总是无法把手指并拢得密实一些,水很快从宽大的指缝中漏尽。血污泥垢塞满了我的指甲缝,凸起的指节被一层裂开数道大小口子的皮肉包着,手指看上去几乎与被虫豸啃食去树皮的枯枝无异。我不由得苦笑一声。
项颈上这数天不曾脱下的铁盔已然粘连了一些皮肉,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把它解开取下。盔顶上的盔缨几近与我的鬓发一样稀疏。铁盔兜里又盘藏着我脱落的几缕灰白的毛发,我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饶有兴致地把它们柳絮般吹飞。
用铁盔舀起了半兜浊水,晃动的水影扭曲了我的脸。我长吸一口气,仰面闭目任由一股清凉由额头淋下。脸面上那些刀伤箭痕,早已像那城墙外焦黑的地上一样,裂成横沟纵壑,此刻遇到水的润泽,翻卷着皮肉的干裂口子竟有了些生机。一阵阵刺痛渗入伤口,但又带来了清凉舒爽,使我精神为之一振。我啜吸了几口嘴角边流过的腥咸的凉水,脑筋也渐渐清醒了许多。
一个激灵,那些零星落索的画面一幅幅又在我脑颅里闪现。鲜衣怒马四方逍游的少年锦时,登科及第披上官锦的美景良辰,青云直上前程似锦的通达仕途……这些画面一闪,旋即又在遍地断肢残骸的烽火狼烟中支离破碎了。
如今的睢阳城,孤立无援,弹尽粮绝,瘟疫横行。七千将士与我并肩抵御河北道十二万叛军,舍命守城十数月,大小数百次血战,兵将已然十不存一。如今,麾下只剩六百余将士与我困兽犹斗,誓与睢阳共存亡。城内粮草早已断供,我与将副们的战马现在也行将分食殆尽,援军却仍然了无音讯。
脑筋清醒的痛苦其实极少人能体会,近段时日以来,我极害怕清醒。我无数次期盼自己只是只行走于荒野的恶兽,这样没有思想的兽,便无需日夜为这睢阳孤城竭精殚虑。
我整好甲胄,慢慢由马道攀扶着上到城头,城墙满是叛军砲车轮番攻城后的残垣。一垛几乎被石弹砸平的女墙下,坐躺着几个形同槁骸的轮休兵士,他们见我扶着城墙缓缓而出上,便立即拿着兵刃撑起身体。我示意他们留着力气继续休整,不必起身拱手行礼。
大多数时间我都会在城墙上,站在箭楼高处,期待着在我目光的尽头扬起尘烟,然后在尘烟中卷出一面大唐的旌幡。自从部将南霁云率数十死士突围求援至今十数日,危城中诸人皆日夜翘首企盼着有兵马驰援的消息,这恐怕也是他们在绝境中最后残存着的星点希望了。
酉时至。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极不喜欢这昏黄的落日。残阳映照之处看起来尽如染血,连年征战中见的血腥多了,这血色余辉每每让我心生厌恶。然而,我又对这将尽的光辉,于心尖上总会生出一丝贪婪。我期盼它的光亮能略微久些长些。一入夜,在冷月白霜下这座沉暮的睢阳城,又总会让我的背脊习习生寒。
我倚靠在坍塌了一角的箭楼残垣上,看着落落余辉点燃了一道远山的边际,然后残红又一点一点隐灭在沧澜的夜幕。我那被残红灼烧模糊的双目,又在一轮泛着白练的皓月中,慢慢变得清晰。
从箭楼远眺,敌阵中已燃起篝火,巡防游弋的敌兵也点起火把。睢阳城四周尽然已被叛军层层围死。七月来睢阳城瘟疫横行,百姓兵将染疾殒命者不计其数。探得城中突发疫患传染人畜,围城叛军立即后撤数里,按兵不动。他们已然明了,最好的攻城之法,就是让我们在孤城里一点点耗完自己的气力,或者染疾而亡,或者弃城而降,兵不血刃拿下城池已是指日可待。
今夜又是八月十五,我抬头看了看这一轮圆月。叛军这短暂的后撤给了我们一丝喘息修整的时间。但是稍有松懈闲暇,心底那些绝望和恐惧又会涌出与我们为敌。在这国破家亡的不堪年岁里,人世间多是民不聊生和妻离子散的凄惨事,偏偏老天又在今年的黄历上多闰了个八月。接踵而至的两个八月十五里,那明晃晃的月,把这破碎的山河,崩塌的城郭,满城的饿殍,映照得太过清楚。那些兵刃不能攻,甲胄不能防的敌人啊,在危城里肆意攻掠,折磨坏了这城里每一颗人心。
在赤黄白日下尚还让人心存一丝敬畏的事,在暗夜中就不再有太多顾忌了。残垣败瓦下,那些瘦骨嶙峋的百姓们,纷纷佝偻着,如蝼蚁般从黑暗的墙根下和坍塌角落里爬出。有的百姓尚能行尸走肉般直立着,摇摆不定地拖行着自己。有的百姓无法企稳,便匍匐着如蛇蝎般在地上挪动着。他们寻找着啃食着一切能咽下的东西,鸟鼠、草树、纸片……当然,也吃死人尸骨。毕竟这城里,随时随地都会有瘫倒的温热骨肉,这总比其他充饥之物更加容易找到些。我很清楚不用多少时日,他们终将和开元寺里那些堆列着的等待烈焰焚烧的尸体一样,变成灰炽洒在护城壕沟里。
只是城里的木料已经极其匮缺。守城需要大量易燃草木油料,用来抵御敌军兵马越过壕沟突入瓮城,点燃他们云梯及木驴等攻城器具。其次城防守军造炊照明,修补铁器兵刃也需大量储备木料。城中日渐增多的尸骸已经无地掩埋。为防止瘟疫吞噬全城,所有尸骸只能统一运送到城中开元寺超度火化。自七月以来,兵火不断,瘟疫漫行,城中百姓尤为凄惨,疫亡者众多。而今,寺里竟然一时间没有足够的木材去将他们焚化。
“开元寺。”我茅塞顿开。原来她说的是“开元寺”这几个字。
我感到护心镜下一阵绞痛。我想起了我的小妻,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开元寺里佛塔边的烈焰里,算来今天应该是她的头七了。我转身向着五里长街尽头开元寺的方向凝望片刻,然后点燃一个火把,刹那亮起的火把就像一颗亮在城头上的流星。不多时,一只灰蛾子借光在我的火把周围绕来绕去,翅膀上大大的两个黑斑点极像一双直勾勾盯着我看的眼睛。
她是个愿意为我献出血肉和生命的女子。在染疫弥留的最后时光里,她甚至提出把自己血肉给断粮的将士们分食,为我赢得了一片军心。她强忍一口气苦苦等着见我最后一面时,叛军几次攻城正让我分身不暇。血战至敌军退兵,我来不及卸下兵甲,就直奔她的病榻,终究还是晚了些。
我看着她,但她并不情愿被我看着。她稍稍把头侧在一边,身子慢慢蜷缩着,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把她弓着的身躯慢慢打开伸直一些。她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反复,身体中的绞痛让她扭曲着脸,张着嘴却不能言语些什么。
她伸出一只手拉着我,尖尖的指甲几乎扎进我手腕的脉搏。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我极力想听清她那含糊不清的呻吟说的是什么。我耳朵几乎贴到了她的嘴唇,最后也终究没听清。
此时她像极了一只尺蠖。她颤抖着身子,不时痛苦地扭动着,把身子里那点吊着她性命的游丝气息,一点一点吐尽了出来。她干枯的身体一弓一弓地在床榻上蠕动着。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希望眼前她那一节节脊骨凸起的背,能在她的扭动挣扎中撕裂开一道口,然后在皮囊的口子中,爬出一个小小的她,就像她初覆额时入到我府中的模样。可是并没有,她被困在一副行将毁灭的躯体里了。渐渐地,她松开了抠紧我的手,慢慢僵直。我知道她快把茧做成了,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动弹了。
她安静了下来。我在她慢慢放大的瞳孔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样。
我的须髯散张着,仇寇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把毛发染成了朱赤。额头在交战中受伤隆起一块,像是一只折断的角。愤怒和惊恐让我目眦尽裂,眼珠全是血斑和红丝,不时有血水从我的耳鼻和嘴角渗出。瘦削的两颊凹陷着,凸起的颧骨从绽裂的脸皮里露出一些森白,嘴唇上下斜过一道刀口,皮肉翻起,裸露着残缺的沾着血的牙齿。
我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什么模样,毕竟每场恶战都是在人间炼狱里趟过一遭。现在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天煞的战乱和瘟疫让我的妾躺在了这里,像一条卑微的垂死的蛆虫。
胸口越来越痛,就像被瓜锤打碎了我的胸甲。绞痛让我回过了神,我猛然想到:“这灰蛾子必定是她变的。”
我急忙用尽力气快速甩动火把。火把猎猎地作了几声响,撕开夜幕,耀眼地划出几道连绵回环的光亮残影,然后火焰熄灭,剩下零星的碳红和几缕青烟。我的火把在这孤城的夜里着实太亮。她喜欢光亮明艳的东西,见着这火光,定然会扑将过来。依她不管不顾的性子,极其可能会不小心投撞在火把上,岂不又白白被焚灭死上一次?
瞬间黑暗更深了。我感觉到灰蛾子的翅扑扇着风在我的颈后绕过,她的翅尖轻轻划碰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飞远。
我在心里一遍遍叫她切莫再回来了。我期盼着她展翅高飞,离开这里,飞回到那一个属于她的地方——在那里,或能自由停在回廊里的温暖光亮的灯笼上,抑或能随意落在某扇忘了关上的轩窗的红烛旁。
是夜,月华渐收,更深露重。铁甲透来的阵阵寒意渗入我的体肤。我半睡半醒之间,感觉靠背的砖墙微微颤动,隐隐由远传来一阵低潜的奔雷之声,我不禁睡意全无。贴着城砖细听,正是轻装战马奔袭的蹄声由远及近。随后,隐约的喊杀声由叛军营地渐渐清晰传来,几队兵卒借着微光游龙般向着城门方向聚来。浓雾中无从辨别是敌是友,城头上兵将们都屏气拉弓执刃,全力戒备。
一支轻骑旋即冲杀抵达睢阳城门外。突前战将快马飞驰,忽明忽暗的火把下映照的正是数日前突围求援的部将南霁云。
“张公,援军到!”兵士们欢呼雀跃,我急令兵卒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南霁云及百余轻骑并未即刻入城,而是勒转马头又向后方追兵冲杀而去。千余援军步卒,在轻骑的箭弩掩护和突刺牵扯下,驱赶着牛群,鱼贯进入睢阳城中。轻骑兵与追兵周旋几番后又折损数十骁勇,最后进入城中已战至人马皆乏,血透皮甲。
“南八。”我隔着一群欢呼相拥的兵士找到了南霁云。
“张中丞,霁云救援来迟。”满面血污征尘的南霁云见我,急忙弯腰拱手行礼。我一眼瞥见他的左手小指断去一截,用满是血污的布条缠裹着。
“贺兰小儿拒不出兵救援睢阳,我留下一指与他以示血债,他日自当向他讨命。”南霁云见我一直留意着他的断指,没等我开口就抢了话:“无妨,小指不碍拉弓。”他从旁边顺手拿过一把角弓,拉满弦比划了几下。
我不由得苦笑,摇摇头,竟一时语塞。
南八此次奔走数地求援,濮阳、临淮拒不相救,仅有真源支援了百余马匹,宁陵分出三千兵卒。叛军人多势众,突围入城时又追兵重重,这来之不易的人马损失大半,兵将仅千余突围回城。好在南八突入重围时顺道劫了叛军粮仓,带回几百头牛马,暂缓了睢阳缺兵短粮的燃眉之急。
城中兵民略有吃食果腹,饥馑中慢慢恢复了一些生机。我安排了些米粮送往开元寺,寺中老住持和仅存的几位僧侣日夜不停超度亡魂已经不知多少时日,劳苦功高。
我与盘坐诵经的住持四目相对,拱手行礼,住持微微俯颌作答,熬得通红的眼中掠过一丝平静的笑意。
“大师功德无量。”我对着住持虔诚一拜。
“不敢妄论功德,诵经超度乃本分之事,福报恶业需自修自除。”主持由盘坐慢慢站起,徐徐抬手往佛塔指了指:“烦请张中丞移步,故人有托。”
我与主持站在佛塔前,住持将一串佛珠手链递给我。
“这是我妾氏的佛珠手链?”我双手接过,一颗颗菩提子串在一起,断了生气,没有了平时的油润透亮。
“正是。睢阳内外横灾枉死者众,老僧超度十方法界众生中,不乏怨气深重不甘入道轮回的魂魄,其中那些杀孽未除的兵士亡魂更是四方激荡游走。小夫人经年虔心礼佛,临终前多次恳求老僧在她故去后将她的魂魄引入佛珠手链,你佩戴在身,她在冥界定会竭力护你周全。
我接过佛珠手链,手链在我掌中几乎让我感觉不到重量。我又怎么会相信一个灵魂依附的所在,竟是如此轻轻飘飘呢?我虽不太相信鬼神之说,但妾氏的遗物,我还是好生串戴在了手上。
“劳烦主持了。”米粮安顿好,又和主持做完超度法事,我便回到军中。昨夜一战激起了叛军焚心怒火,也烧尽了他们耐着的性子。叛军队伍缩小了包围圈,兵锋已然近在咫尺,敌首势必想在下批新援抵达前攻破睢阳。或许,这就是我命里最后一战了。
营帐内气氛肃杀,南霁云、雷万春及许远等众将皆已披甲整装列队。我在舆图前竟一时出了神,小小一个睢阳城,本如蚊蝇般附在舆图上,毫不起眼。可如今,长安、洛阳皆为叛贼所破,睢阳竟然直面河北道十数万叛军兵锋。大唐的命脉——大运河,就在睢阳背后。睢阳破,江淮富庶之地则可一马平川,唾手可得。富庶江南失陷,税赋钱粮则断,大唐必亡。
“巡公,睢阳此后不会再有其他兵援。”向来无惧生死的悍将南霁云眉宇间竟也有了些悲戚。
“睢阳乃江淮屏障,睢阳破必失江南。退无可退,我等定将力战死守,与睢阳共存亡。”许远和几个副将一同向我拱手行礼,显然他们已经提前做好了决定。
“雷将军意下如何?”我见雷万春在旁默不作声,用一块鹿皮把陌刀擦拭得雪亮,便问了他一句。
“刀弓皆备,只求死战。”一道寒光在雷万春手中陌刀闪过,映照着他一张满带箭伤的刚毅的脸。
我环视一周,这些忠勇将士们个个豪气干云。“你我皆知此后定是孤军危城。远兵不及驰援,近军不予施救,百死难求一生已然定局。我等唯有拼死力战,力求为天子北军南下争取些时日。”说完我鞠身一揖。
“喏!”众将叉手齐声应诺。
接连下来的日子,各人心底生出的煎熬越发锥心刺骨。围城的叛军逐渐层层收缩,攻城装备陆续抵达,轻卒重骑也陆续集结城外。从城头看去,征尘和旌旗一同在凉薄的秋风中阵阵扬起。
战事越发紧迫,我这几日奔忙于战备,夜不能寐。处理完当日军务巡防,我回到中军大营,靠坐在椅上假寐片刻。恍惚中,一只灰蛾子在灯烛前扑翅绕行了几圈,案前灯火在我眼前逾燃逾亮,慢慢竟如晨曦般铺满大帐。
融暖明媚中,小妻素衣白裙款款而来。我张口叫唤,奈何却竟是喑哑无言。任凭我抖动喉头,颤动唇齿,总是不能发出片言只语。
“男君安好。”小妻飘然而至,熟悉的耳语响起。我眼角立即迷蒙了起来,这略施粉黛的眉目,我几近忘却了。自战乱数年以来,我的世界多为漆黑暗夜,偶有光亮时,也是星点萤火点缀近身,前方依然灰蒙一片看不到头。在混沌中辗转厮杀了无数日夜,我视线里早已没有了色彩。这鲜活美好的模样,终于让我感到自己原来尚在世上活着。盛世时,小妻在我府中正是这般的居家小儿女模样。
“你快死了。”小妻微微一笑,轻轻靠在了我的侧边,纤细的手指从袍袖探出,撩开我额前几缕散乱的发,然后轻轻地抚摸着我额头和脸上的伤疤。“该不疼了吧,可怜竟又添了这许多伤疤。”
我一时愣了神,这是她的亡魂入我梦?还是我心绪混乱无端生出妄想?我大声叫她乳名,可依旧没法发出声来。
“男君莫急,我知晓你心里所想的话语。我已是一缕游荡魂魄,只有在你极疲弱时我方能压住你肉身,入梦与你相见。此时你不能言语亦不能动弹,而我能开你心窍直听其声,并可与你说话交谈。”
小妻的游魂行至我正前方,满眼尽是爱怜。她颂念着一段经文,然后两指点在我的眉心处。“男君,我生前曾向开元寺主持讨得开天眼的佛法,现在帮你打开法眼让你好生看清自己模样。”她转头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我腰间。
“锵”的一声,她拔出我的佩刀横在我面前,一阵寒光映入眼中,接着一股深寒随即由我心底而生。
刀身如镜,明晃晃映照出一张脸。影像中哪里还有半点人形?几缕赤发在隆起的天灵盖两边,额中生出一只独角。眼球闪着幽绿且大得出奇,突兀着几乎掉出眼眶。脸面黑漆的皮肉满是瘤赘,洞穴般硕大的鼻孔下,翻长着两只长獠牙和两排利齿。无法合拢的嘴唇掩盖不住那裂开成血盆一样的嘴……一张鬼脸随着刀身厚薄而扭曲着映入我的眼中,让我惶恐得不敢再细看。
“地行罗刹,算鬼也不是鬼。男君真身正是一位即将成型的罗刹。”小妻轻轻拉着我的手,我看到我的手指也变成了利刃般的黑爪。
我的心里翻飞盘转着,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只能生出一个想法:“这只是个梦魇!”
“男君你在一点点改变着样貌,恐怕是慢慢地正在死去吧。我想定是你在心中感到极愤恨,方才成了这罗刹模样。”小妻听到我心里的疑惑,柔声回答了我。
“极愤恨”?我早已看透荣辱生死,内心久未波澜,何来这“极愤恨”?我翻飞着思绪追溯了起来。
少年时父兄宽仁待我,我也勤奋治学习武,中进士后于太子身边,至此只有远大抱负之志,并无半点怨恨之理。外任清河县令时也是励精图治,黎民赞誉,我自应是心生欢喜。后权宦拉拢我投靠风头日盛的杨国忠,我拒重用弃京官时,也是欣然自喜风骨高清,没有半点落寞寂寥的怨念呀?
那么这愤恨,应当是源于安胡儿天宝起兵反叛了。我开始恨那些屈于淫威叛国降敌的匪鼠之辈。于是我起兵讨贼,千余人追随。我追杀叛逆,碎其妻儿于城头,斩行伍内鬼于帐中,当时尽是为国斩杀仇寇的快感,现在想来,当时应该满眼已生恨怨。接踵大小数百战,我皆为破敌无所不用其极,生杀为常,人命不过蝼蚁,十数万众埋骨沙场不过尔尔,我怕是愤恨极深才能如此决绝。
不对,那也不该是愤恨的因由。天地间,还有比臣子杀伐讨逆和忠君事国更加天经地义之事?
也还是不对。叛军兵士多与我同宗同源,皆为大唐子民,他们只是依将命而行并无偏颇。叛将起事,又多为杨国忠这类奸佞破坏朝纲所致。奸佞猖獗朝堂之上,那些自诩满腹正气纲伦的忠臣,又为求自保而寡言少谏,因此君上视听不明。死谏之士的逆耳忠言又皆因君上懈怠朝政沉迷声色而最终孤绝无应。先皇最终退位,新皇肃宗借回纥兵力收复长安,又以洛阳为交换,全城任其屠戮……诸多事循环因果,我脑子开始慢慢明晰。
嗯,我应该是极其愤恨的。我愤恨这无端同袍互戮的兵戎战乱,我愤恨这自私无为的朝臣奸佞,我愤恨这弃国保命的荒淫君王,我愤恨这千百年来的不公的世袭罔替。归根到底,我愤恨的该是这注定让天下百姓只能蝼蚁般苟活的所谓天道人伦……
这么说来,从我杀戮第一个曾经的袍泽弟兄起,我就开始开始慢慢地死去了,连年来十数万鬼魂一点点啃食我的心,让我慢慢变成罗刹恶鬼。我杀人命,鬼诛我心。我想我可以死得明明白白了,我感觉最后的一缕心神开始明明灭灭,即将涣散。
“妾身也盼着男君成为罗刹,你在六道之内就能不生不灭,这样我不去往生投胎,就能常伴你左右。你知道吗,你便是我的光明,在人间在地狱,我都会是不管不顾奔你而去的。但你是个磊落的伟岸丈夫,太平的人间才是能让你奔去的光明,我把魂魄给你吧,这样你定能在人世间再活一些时日,再做些你想做的事……你可否记住我的模样?”小妻黛眉微蹙,转而又笑靥如花。
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眼前的小妻神魄慢慢羽化消散,我唤着她的名字,没有声音。她终于散尽了,我不清楚从此以后,是否人间冥界都再也寻她不到了。
“当啷”一声横刀掉在地上,把我惊醒。我张开眼,军帐中案前的灯芯依旧闪着零星光点。我捡起配刀,跳动的微光下,刀身映照出我苍老的满是伤疤的脸。我急忙到帐外点燃了一个最大的火把,把账内找了个遍,却是再也寻不见那只灰蛾子了。
最后一仗异常惨烈。头顶上滚石如雷,箭矢似雨。叛军的云梯一次次架上墙头又被毁去,撞车一次次顶开城门又被杀退。数不清坚持了多少个日夜了。这一仗,并非仅为了李唐朝廷的钱粮税赋而战了。每有败退,我与将士们皆想着身后尚有千万手无寸铁的江淮百姓,一旦城破他们必将如牛羊般被屠戮,继而又奋勇而起。
这座用将士和百姓血肉浇筑的孤城,终是破了。十月癸丑,叛军攻入城中。我和将士们已经遍体鳞伤,羸弱得拿不起兵刃,拉不开弩弓。我眼睁睁看着叛将尹子奇的铁骑突入了城门。
我捡起一把断刀,撑起身体,在城头上向西跪拜:“孤城备竭,弗能全。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疠贼。”然后向南再跪拜:“愧于黎民,今赴死,为鬼以存江淮。”
尹子奇的刀刃在我的颈脖上,我感到渗出的血是那么滚烫。我看着他,像罗刹看着将要吞食的血肉。他不敢正眼看我,只好拿刀撬开我的嘴,再三逼问我降不降。我感觉我嘴里剩下的三四颗牙齿,在牙床的颤动中行将脱落。我笑了,心想我定会生出獠牙和尖齿,一口一口将他活生生撕碎吞噬。
“石承平、李辞、陆元锽……”
“李嘉隐、翟良辅、孙廷皎……”
“冯颜、雷万春、南霁云……”
我心里一个一个点着部将们的名字,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拒不投降后,直挺挺倒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又列好了战队,竖起了旌旗,在某处等着我的号令。我的视线开始旋转,天地像一个漩涡。我已经看到了漩涡底下,一双幽绿的眼正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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