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1
记忆中,有双苍老,粗糙得像枯树皮一样的手。这双手,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抚慰着我的心。
那年,我大概六七岁吧。
那天,或许是个闷热夏季里最压抑的一天。
其实,我已经记不起来时间了。
我只记得,我和大姨,二姨,妈妈,老姨,我们站在院子里的石阶上,高高在上地审视着石阶下一张小凳子上的姥姥。
从我出生开始,姥姥的腿就不能走路了。她只能用两个小凳子,相互倒换地挪动。我问过妈妈,姥姥的腿,为什么这样。妈妈的回答,我却已经记不清了。
那天的姥姥,没有慈祥的笑,九十多岁的她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头深深地埋着。
二姨叉着腰,咄咄逼人地问道:“妈!您怎么这样呢?您是不是跟我姐她们说,您在我那吃不饱啊?!吃不饱您说话啊,我还能不给您吃的呀!”
大姨捅了捅二姨的胳膊,示意她别说了。
不远处的二姨夫,没有说话,安静地扫着地。
二姨见姥姥没有回答,作势要哭起来,声音更大地质问道:“妈,您为啥不说话!您今天必须当着我姐他们的面儿说,我亏待您没有?啊?!您说啊!”
啪!啪!啪!
姥姥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狠狠地抽着自己的嘴。
年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吓得怔住了。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止!
她们,尤其是我二姨,她就那样高傲,得意地看着,不,是欣赏着。欣赏着石阶下她年迈老朽的母亲,因为得罪她,正在自我惩罚。
我慌忙跑过去,死死抓着姥姥的手,不让她再继续抽下去。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不停地有泪水流出。她小声地喃喃着:“我嘴欠,我嘴欠,我嘴欠……”
我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我牵着姥姥的手,站在她面前。试图用我的身体阻隔住石阶上她们的视线,我不愿这样狼狈的姥姥,被她们看见。
我直勾勾地盯着二姨,心里念到,我要用尽我的一生去诅咒你!愿你这样的人,病痛缠身,不得好死!
过了很久,二姨她们散去了。二姨夫仍在不远处扫着地。那地,扫得很干净。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扫干净自己的心。
不过,我更怪的,是我自己。为什么我没有一开始就站在姥姥身边。让她这样孤立无援。如果我一开始就在她身边,也许,不,肯定,她会少挨几巴掌。我一定会在一开始就阻止她的。怪我,怪我!
时至今日,这种自责和愧疚一直不停地侵蚀着我。
2
没几年,姥姥去世了。
她的去世,不是自然离去,是她故意吞药自杀。
在这次真正地去世之前,姥姥已经吞药自杀过两次了,都被及时地救了回来。然而,这次,没有。
如果不是老舅的儿子,贪睡磨叽不能及时把她送到医院,也许她,她能够再次被救回来。
我是半夜被叫醒的,妈妈说,姥姥没了。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前,妈妈他们在姥姥家打着麻将。姥姥还躺在我的身边,悄悄往我的手里塞零花钱。这,怎么可能呢?
我还没走进姥姥家的门,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深夜的院子,灯火通明。小小的火盆里不断有人扔着纸钱。
姥姥头冲西,紧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她的双腿,终于能伸直了。仔细看去,原来是膝盖处被细细的麻绳绑着。
大人们在尽量大声地哭泣着,可我从他们的脸上没有看到悲伤,那种浮于表面的痛哭,更像是一种表演。
不多时,我被安排在那个小小的火盆旁边,那个不断往里扔着纸钱的人变成了我。
姥姥为什么会死呢?她真的死了吗?不,不会的。她说过,她要等我长大的。她说过,她会陪着我的。她怎么可能丢下我呢?
她没走,这是一场梦,一定是一场梦。真是的,我怎么能做这种梦,真是不吉利。
葬礼结束,我立马脱掉了孝服。妈妈在一旁,不满地骂着我:“你可真是没良心!你姥姥死,你一滴眼泪都没有!这么多孩子,除了你,你看你姥姥给过谁钱花?头走你姥姥还跟你大姨嘱咐,让我们别亏了你,记得给你钱花。你倒好!真没良心!”
我想,这场梦可真长啊,为什么还不结束呢?
3
三天后的周六,一大早,我和往常一样,兴冲冲地骑着车子就往姥姥家去了。骑到姥姥家的村口,我突然流下泪来,哭得不能自已。
呵呵,姥姥没了,哪里来的姥姥家呢?
我不记得我哭了多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姥姥家。即使是清明上坟,我也没有去过。
我不能原谅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姥姥走了没多久,一向健健康康,叽叽喳喳地二姨被查出肺癌晚期。
没有一个月,整个人肿得像是被吹足了气的气球,没日没夜地受着病痛的折磨。不到三个月,人就没了。
第四个月,我二姨夫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二姨生前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
我认为,这是她的报应,她应得的下场。
4
时隔多年,我从未在人前提过我的姥姥。偶尔听别人提起,我也没有参与过他们的回忆。
有时,我开车从姥姥家的村口路过。
那个村子,村口有两条路。小时候的我,总是走错。现在,我可以精准地找到那条对的路,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那天石阶下那个孤独无助的老人,一直刻在我的心里。
一种说不清的疼痛,会伴随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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