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一对情分仍生疏的男女。他的心里却完全不是这么想。
他沉稳地走在她的身边,以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挺拔和力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脚下的每一步迈得都极其费力。他心里的欢乐太强大,让他身子发轻发飘,仿佛他生出了一对隐秘的翅膀,扑扇着想带他在空中盘桓飞翔——宣告他的胜利。这种情形下一双脚的着地就需要格外的力气,而且地面又是这么软,每踩一下都探不到底似的,像吃醉了酒的人软绵绵地往下陷,仿佛踩在云彩上面,或者用棉花糖更准确——他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甜的,从十个甜麻了的脚趾尖直窜到心口上来。
这是头一次他这样走在她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条著名的叫做情人路的街道上。不论她怎么看待这件事,于他,这无论如何都值得纪念,值得兴奋,虽然他表面上平静,不动声色,内心里却泛滥着涌动的潮水,他甚至担心自己一张嘴会吐出一道海潮——幸福会满溢出来的。
为了现在的这一刻,他很是费了不少心思和谋划。他一直喜欢她,从看见她的第一眼,他的身体和灵魂就发生跟看见别的女性所不同的反应。然而她那么纯洁,是那种一眼可见的处女的单纯清洁,清淡而恬静,他苦于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向她表示,她之于他的特殊意义。
今天他终于有了一个借口,一帮老同学聚会,他特地张罗着选定了情人路上一家新开的饭馆,说是来尝尝鲜。饭桌上又无意间提到今晚他要留宿到情人路另一头的姑姑家里(其实他只是要去那里小坐一会儿),于是送她回家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任务,她的家就在情人路上。
没有人挑破,年轻人的心思是相通的。在几个要到另一条路上坐电车的朋友的哄笑里,他们一起走上了这条情人路,他最要好的朋友甚至在他身后打了个加油的唿哨,她红着脸低着头向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就也装作不懂,不回头去看那几个人藏着深意的笑脸。
眼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闲话,做出随意而潇洒的风度,这风度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演练过很多次的,今天终于得了上场应用的机会。然而细听就可以分辨出,他的声音紧绷,几乎带着一丝丝的颤抖,全因他脸上的肌肉处于极度兴奋状态中而微微抖动着——不自然,一点也不是他平常的样子。
幸好她是单纯的女孩,只是偶尔用她黑绒绒的长睫毛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飞快地掠他一眼,并不在他的脸上做长久的逗留。有时候他又希望她不这么单纯,希望她能发现到他的窘迫。不过这份希望的不被满足并不影响他内心的欢快。
这是难得的相处,他在心里甜滋滋地想。假如他的心有一张嘴,此刻一定像熟透了的石榴裂开着,笑得合不拢嘴——里面有他的小计谋得逞的得意,也有两人独处时这份新奇的甜美。
他不露声色又庄重地用眼角的余光把她的一举一动都包围在他的范围内,这是他的王国,此刻她是他的,他一个人的。这条街上熙来攘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其中有那么多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手拉着手,甚至脸贴着脸,然而在他的意识里,他们中没有一对比他们更般配,没有一对比他们更甜蜜——他此刻得到的经验,关于身体和灵魂的经验是独一无二的,这经验之所以如此不同,是因为她,她给予了他这种难以描述的体验。
他们就这样并行向前走着,他始终对她留出尊重的距离和空间,又尽量巧妙地挪移着自己的身体——不能让别的人粗鲁地碰到她,他有保护她的责任;也不能让他们之间穿插进别的人,任何旁人的插入都是对他们此刻甜蜜默契的连接的破坏。行在所有同向或者逆向的人潮中,人流就像海水,在他的娴熟的掌控下,他们两个像始终坐在同一艘小船上,疾驶或者悠荡,都不被旁人冲散。他为自己具有的这种本事暗自得意,同时也为眼花缭乱地闯进他的眼帘的她的身体部位悸动不已。
最开始他先看见她蓝色凉鞋上安静清秀的脚趾。连她的脚都长得那么好看!他在心里爱慕地惊叹。每一个脚趾都像艺术品,修理得整齐干净,合在一起就更是造物主的杰作——那双女性的纤足简直比男人们的手都美丽。被蓝色的凉鞋衬托得像玉一样洁白无暇,他忍不住想把它们捧在手心,细细观赏,再把吻印在上面。
有时是她的纤细秀气的手臂(她的两只手始终乖巧地扶着自己的肩包),同样是玉一样细腻莹润,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多么好看的纹路!她的手臂每一下轻轻摆动都透着轻盈独特的韵律,像一首意蕴优美的诗,他的心就跟着晃动,喝醉了酒一样摇晃,让他好几次都差点伸出手去抓住——那首诗,他想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阅读。
有时是她的口唇,忽然调皮地跃入他的视野,恬然地合拢着的,娇俏着扬起的,轻巧地说着话的……她的声音那么清亮柔美,每一个音节的发音都那么熨帖,像清凉的水,顺着他的耳朵流向他的心,多么滋润……可是天晓得她都说了什么,他这么渴!口干舌燥的渴。她的嘴唇一定有磁性,巨大的磁性,简直能把他的嘴唇一下子吸过去,覆盖在上面,久久地覆盖,久久地吸吮,像是渴水的路人寻找到清泉的泉眼。要是他可以那样饮她多好——不用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嘴唇替他们说了一切。
然而渴而不得饮还算不上最严厉的考验。
最令他难过的是她那鼓起的胸部。虽然并没有太多机会落入他的眼睛中,然而他总有机会找到它们,一个给对面的行人扭身让路的瞬间,一个貌似在倾听她说话的时刻,她的诱人的像青桃子一样挺立的胸脯就被他暗暗地贪婪地捉住,捉进他的脑海里,在那里他可以轻轻将自己颤抖的手放上去——它们一定是火做的,他的手被烫着了。要停一停,才能够冷却到平静。不可以用力,用力怕会挤破它们。青桃子没有那么多的汁水,一定是别的什么神奇的水果,清香,甜美,他可以放肆地欣赏和食用,用他不曾经验过的笨拙的手,饥饿的嘴巴和晕头转向的灵魂——要是他可以此刻就可以品尝它们多好!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它们始终像最神秘的事物存在着,他的手从来也不曾闯入这个禁地——那是一个开关,通向另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关于它们,他自己偷偷奔驰的想象始终也没有得到现实的校对和更正。
还有她的腿,偶尔一阵风吹过去,把她的白色长裙拼命地向后拽——她整个的身姿就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的视觉里,匀称、挺拔、秀美,以及裸露,像一座白玉石的裸体塑像。那一瞬间他的口舌就会停顿,他的身体就随着充满力气,跟着想象,他到达了一个隐秘的天堂一样的地方……然而他不能在那里停留太久,他的理智会把他从天堂拉回来,回到眼前——黄昏已经越走越深。街灯开始放出微弱的光,晚风不解风情地吹着,他和她还在小船上,四周还是晃晃荡荡的人海的潮水。他要寻着刚才的话题往前走,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不能给她发现,他思想里见不得人的那些地方。
这条著名的情人路上很有几家晃着招眼招牌的小旅馆,因为开在情人路上,自然让人联想到是为情侣特备,供情不自禁的情人们去那里浪漫一会儿。每路过一家这样的旅馆,他就忍不住想到一些画面,那些画面他从各种途径得到,却因为他不曾经历只是画面而更加具有诱惑挑逗的力量,这个时候他就会忽然心跳加快,脸红着,用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把她的目光从街店商铺移开。他总觉得让她看到那些小旅馆上的情色画面都是冒犯(可是她怎么能够这么镇定地视而不见),也都是泄露——在他的想象里,他已经拉着她冲进去了,里面风光无限旖旎。
整条情人路大约有两公里长,半个小时足够走完,他们却走了将近一个钟点。他始终跟她谈着人生的话题,从科学谈到哲学,从街道两边的店铺谈到就业、谈到经济形势,又从刚刚分别的几个同学身上谈到文学、谈到诗歌,他们什么都谈,唯一没有谈到爱,更不要提情色。这是一次轻松又庄重的交谈,富有学识,充满理想。
到达她家的楼下时,他虽然嫌时光匆促,但眼下还不到表现出缠绵之情的时候。他冲她极为绅士的挥手说再见,用演员一样的表情和声调——经过这一路他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好的演员,好像在演一个陌生人,一个风度翩翩会引起她注意和好感的陌生人。真实的他才没有那么文雅那么温润——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从此会为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他果断地转过身去,沿着来路往回走——那是他姑姑家的方向。风再次吹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大汗,现在被风吹得脊背凉凉的,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难以描述的剧烈运动。做爱,连想到这个词他的心灵都由不得颤动,她的身体多么美妙!他一边在心里回味着刚才一路看到的她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以及他被激发出来的缤纷的想象,一边轻快地迈着步子,就踩着刚才他们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好像他又把她更细致更彻底更放肆地爱一遍。
而她则在四楼家中并没有点灯的玻璃窗后面偷偷寻找他,找着他了——满街的人,她只认得他一个。街灯的光比刚才亮了,橘黄地打着他的背影,好像在替她轻拍着他,让他回头看到她。“这个傻瓜。”她看他无论如何也不回头,心里有了情人般的嗔怪。回味刚刚走过的这一路,她心里是明白的,然而她就是要不动声色地考验一下他的为人和风度——他表现得恰到好处。
“这么体贴又尊重,他必是爱着我的。这是一颗多么端正清洁的灵魂呀……”她这样心满意足地叹息着,对着窗外他越走越模糊的背影,放出一个久久的清甜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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